劳动节后,顾东文出发去景洪。
北武和善让坚持带上顾念一路同行,临行前北武又去金陵路的群力草药店买了一麻袋中药。
景生和斯江带着老小把他们送上火车。
“咸蛋少吃点,夜里海参粥记得吃光,覅留到明朝,”景生把两个保温饭桶放到卧铺之间的小台上,“爷叔,监督好阿拉爷,香烟少吃点。”
顾阿婆默默把斯南手里的荞麦枕给顾东文摆好,斯好赶紧铺上一块大红色的枕巾。虽然信了上帝,但顾阿婆也信红色驱邪。
顾念爬上爬下,在上铺居高临下地对陈斯好炫耀:“阿哥,我要坐火车了,呜呜呜——宝宝真开心,火车真棒。”
还没出过远门的陈斯好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天早上火车的厕所就又臭又脏,比弄堂口的公共厕所还龌龊,大便会潽出来的那种。”
顾念认真想了一下,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送人的下车啦,下车啦——”列车员甩着夹着本子开始查票。
斯江泪眼朦胧地看着顾东文:“阿舅,侬要好好交哦,暑假阿拉来看侬。”
“好,阿舅等侬。”顾东文笑眯眯地挥挥手,“下车了,回去吧。”
他搀着顾阿婆的手往外走。
又变成了东文和北武把家里人送下车,送来送去,总归是难过。
月台上有人高声喊着再见,也有人探头出窗外拼命挥手。
“好了,快点上车去吧,”顾阿婆嘴角扯了扯,“老四,要有什么事打电话晓得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火车呢,能坐上一回也蛮好。”
“好,”北武摸了摸斯好的头,“家里就你和景生两个男子汉了,你要多帮帮外婆,知道吗?”
斯好连连点头。顾念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爸爸,我也是男子汉!我们三个男子汉!”
“是是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景生又托着顾东文上了火车,再跳下来。车门缓缓关闭,一声漫长又哀愁的“呜——”从轨道那边传来。
顾阿婆挣开斯江,伸手要去摸车厢。
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隔开她:“后退,后退,火车要动了,危险。”
斯江和斯南赶紧扶住她:“外婆——”
“再会!byebye!再见——”顾念的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
顾阿婆的视线胶着在儿子身上,泪滚滚而下,却还是笑了笑,喃喃地道:“你大舅舅当年是偷偷摸摸跑去云南的,我都没送成他——这回总算也送了一回。”
车轮轰轰滚向前,顾念的小手已经小成了一个白点。
月台上突然安静下来,人的耳朵有点不习惯。
顾阿婆久久地站着。
景生转过头:“阿姨来了?”
卢护士盯着远方的铁轨笑了笑:“嗯,单位里有点事体晚了些,没赶上。”
顾阿婆吸了口气,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往地道走:“老大刚刚还问起你呢,夜里到家里吃饭吧。”
“好,”卢护士笑着点头,“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去昆明。”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
斯南却雀跃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卢阿姨你要去找我舅舅是不是?”
“是啊。今天是我在医院上班的最后一天。”
顾阿婆半晌后叹了口气:“冤家哦,都是冤家。小卢啊,你这是何必!”
“那你不上班了?”斯南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景洪那边医院条件肯定不如上海,有些针我替老顾打,他不用跑来跑去,会好受一点,”卢护士看了眼景生,“对不起啊景生,我没跟你爸说——”
“没关系,谢谢侬。”景生认真地道了谢,垂下眼帘低声补了一句:“对勿起。”
“谢谢!”斯江红了眼眶。
斯江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给卢护士的那套小房子让她背上了这个责任,还是她本身必然会背上这个责任。景生的话也许太过粗鲁直接不容拒绝,要么收下房子,要么收下他这个儿子。
哪怕只是假设一下景生患病要离开,哪怕只是想一秒,斯江就觉得自己的心粉粉碎,完全不能呼吸。
谁也不比谁爱得少,这才是世界上最美好又最痛苦的事吧。
——
景生的工作安排表上密密麻麻,他打算八月份和斯江三姐弟带上阿奶去景洪看望顾东文,所以把事全压在这三个月里。
车间里开始生产秋装,南红设计的风衣裁剪复杂,领子袖子袋子腰带,一天人均只出得了十件,一天一百件出头的产量,但风衣的加工费也高,一件六块钱。职工们加了一整个月的半天班,其实都很累,次品率不免就上来了一些。景生算了算产量,秋装有将近三个月的生产周期,就让曾厂长暂时不安排加班。结果三天不加班后,吴春芳、陆宜兰两个小组长代表大家来主动要求加班了。
景生让大家稍安勿躁,一则不要用健康去换钞票,上个月因为产量吃紧,加班是不得已的方法。二则呢厂里计划下个月开始全部改成拿计件制工资,取消基础工资,按照上个月的产量呢,估计大家不用加班也不会少于一个月三百块,公司在加工费上愿意赚小头,让职工赚大头。三来呢,最多到七月,产量订单会有一个爆发性增长,要增加设备增加人手,现在大家就可以开始留心了,介绍熟手进公司还会有奖金。
这第二条和第三条简直是炸弹,炸得职工们打了鸡血似的,但是也有人担心,改成计件制了,万一像老早一样突然没活干,会不会一分钱都没了?毕竟哪有肯让职工赚大头的老板呢。再说顾总经理实在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