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孤傲的背景浸入渐沉的暮色,满头青丝无风自动,发梢也被平添一抹火红。
她不会给害她的人第二次机会,也不会假手他人处理。
昨夜风雨最大的时候,她已把乌羽随落下的梨花一同沉入沙土之下。
望着那个清瘦却固执的侧面,苇八走近,伸手握住同一根栏杆“你不是在试探。”他说“你只是想要某个人来分担。”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说话了?”
花如雪冷笑,心却骤然缩作一团。像被戳中伤处的小动物,会倏地蜷起身体竖起看似坚硬的刺。
随落花一齐消失的女孩子,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与目的都并不单纯,但那些朝夕轮换的日子,无法抹去的点滴,却不会似水无痕。
看着她变成随风而逝的落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
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却像梦一样,变得恍惚难明,无法回想。花如雪眺望夕阳,眼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洞。
作为亲手毁掉对方的人,自己没有流泪的权利。
所以要叫莫清歌来,一方面想确定他与乌羽并不是来自同一立场,另一方面,正像苇八所言,她只是想要有某个人能为乌羽名正言顺地伤感
她利用了那个单纯的少年。
而这样毫无道理脆弱任性的事,并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看穿。
为什么明明没有说出口,苇八却依然能了解呢。
愤然地转头,望向身畔的男子,却不经意撞入他眼底仿佛可以沉溺一切的温柔。
然后,那喑哑的嗓音说出了对她而言最美丽的宽恕:“你并不狠毒。并不。”
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并没有握住她冰冷的手。
但是为什么,一瞬间,有一种温柔经由手心直抵心头。
是暖色的夕阳温暖了手扶的栏杆,还是其他一些别样的东西正在心底流窜?
自昨夜起不停扩散的伤口蓦然胶着,一如此刻两个人的视线,也在斜阳里,痛楚地胶着了。
为何没有发现过,这个男子的眼眸像弱水。可以沉溺一切的弱水。他永远难以看懂,但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用眼神贯穿。
风拂过水榭。
青色的枫林在晚春浓滟的暮色间摇荡。
依水而立的女子倔强的背影在风中微颤,袖上的蝴蝶像在下一秒会振袖飞去。
透过他的肩,看到远处,似有谁家的孩子在放纸鸢。
着迷地盯着那根系住纸鸢的线,她忽然伸臂一指:“我就像那个纸鸢,不管飞得多高,看起来多么潇洒,也终究还是逃不开一根线。”
苇八默然地回眸,随即弯腰拾起一枚石子,抬臂朝空中用力一掷。
“线断了。”
回头,他微笑地望着她说:“可以飞了。”
花如雪想要微笑,嘴角却颤抖,怕一旦开口,比微笑更柔软的东西会忍不住先行溢出。
学过武功的人用石子剪断一根线并不很难,就像花十个铜板买一朵红花一样简单。可是这样简单的事,一直以来,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为她做过。
她那颗飘渺的心,也从此只为他的目光动容。
清楚地明白,这就叫做——诱惑。
但更明白的却是,她已无从逃脱。
没有风,水面的影子却起了涟漪
交缠的手臂挡住了她的眼睛。
因此看不到,被剪断线的纸鸢早已注定只有坠落的结局
名花客舍是一家客栈。
老板和掌柜是同一个人。
此人生得白白胖胖,平生最喜欢的事是睡觉。因此给自己起了庄生的名字,还在柜台两侧贴了一副对联——
庄生非有意
蝴蝶本无心
名花客舍的生意一向不好,掌柜的懒是其中很大一个因素。不过最近来了位比掌柜更懒的客人,自从进来,就没再从前门出去过。
因此当面前这个灰衣长发的男子问他有没有一个叫江玉郎的人住在这里时,庄生委实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那个人啊。就住在二楼最里面那间。你找他?太好了!”他笑呵呵地说“帮我看一眼他有没有死在里面。我一直很担心又懒得去看。”
男子转身,登上台阶。
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际,老板才转过胖胖的笑脸对躲入柜台里的人说:“花宫主,出来吧。啊呀,我这里平常都是没人的。偏偏今天有闲人登门打扰,不要管他。我们继续说吧。”
但因有人突然进入才闪身躲避的花如雪此刻却失去了谈正事的心情。眉梢微蹙,刚刚的那个声音是苇八?
室内空无一人。
苇八慢慢地踱步,毫不犹豫地推开床边的窗子。
果不其然,要找的人正趴在倚窗而生的大树上,满头乌发,用金环分别系成两束,锦缎般地垂过膝间。
“啧、真无聊。”被发现的人轻盈地屈腿一跃,稳稳跃入屋内“为什么你就不能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呢?嗯?我的八师兄。”
“别那样叫我。”苇八脸色难看,从牙缝里迸发声音“找我干什么。”
“我们两个人又不是猫和老鼠,怎么会属性不合到这个地步?”少年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想要见你还真不容易。你天天跟在那女人后面,水月宫我又不敢随便混进去,只好想法子通知你见面的地点喽。”少年盘膝坐在桌上,精灵古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你想的法子就是官兵抓强盗”
苇八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怒气,但若是仔细分辨,又会发现在怒气掩盖下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惶恐与不安。
“你来了这么久,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完成。师父让我来问问嘛。”少年抱着脚身体前后摇摆,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再说了。你以为要四师兄装强盗他很愿意吗?哼,他可逼我签了不少不平等条约呢。”
“我对你们间的事没兴趣”苇八低头,只注视自己的衣摆。紧蜷的手指却出卖了他试图隐藏的慌乱。
看得隔壁房间那个人心中一动。
他在害怕什么呢?又是为何害怕
花如雪敛气屏声。
这间客栈本是完颜雍登位前传递消息的联络据点。
而花如雪来此,正是为完成完颜雍的交待,找庄生打探日前刺客的消息。却没料到,如此意外,竟让她碰到苇八。还有那个江玉郎。
面色沉黯。花如雪自然回想起那夜船上的事。
虽然苇八和江玉郎并没有说话,但那个装钱的锦囊却在他们手中经过了一抛一掷。想来消息是暗藏了进去。只是不懂,那两个人为何要在她面前为装作互不相识而演这样一场戏。
难道苇八有个故人,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还是只是不能让她知道?如果不能,又是为了什么不能?
自古以来,但凡针对某人刻意隐瞒,往往意味其中必有圈套。
花如雪轻轻垂下睫羽,目光沉黯。
中都的客栈不下百家。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江玉郎偏偏选中这老板出奇懒散的名花客舍而她又恰巧在同一天来找庄生。故事与人生都是因为偶然的际遇而有了交错的一幕幕。但如果可以,花如雪宁愿不知道所谓的秘密。她宁肯什么都没有听见!
“师父说,找二师姐的事不用你管了,专心陪你的花宫主就好。为了配合九师兄的时间,你能不能想办法进行得快一点?”
“黎九霄那边很顺利?”
“所以师父才会让我来催你啊。”
“我”
“你还犹豫什么。”少年催促“这么简单的事”
“住口!”苇八的手越握越紧,青筋脉络一条条浮现“在你口中,这么简单的事,如果关乎另一个人的幸福”惯常无表情的脸上显现一瞬的迷惘与痛苦,他茫然地质问:“你也还是会说得如此事不关己吗?”
“当然。”少年笑眯眯地歪头,黑色的发丝顺势滑过洁净的额角“因为别人的幸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宛如荷叶的衣袖随风摇摆,站在桌上的少年歪头瞪着乌黑清亮的眼眸,像打量什么珍奇异兽似的看着苇八。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呢。师傅说,你被重要的人背叛过,但你却还是这么容易心软。我真是完全不能了解你。虽然黎九霄那个人也很奇怪。反正这次的事是你们两个人的任务,我只负责联络,要怎样都随你喽。不过我警告你”骤然眯成一线的眼中,射出寒冰一般的杀气,少年宽大的袖幅内伸出一只手,手指险险划过苇八的眉间。
“不要坏了师父的事”冷冷地语毕,少年恶劣地笑着挑动唇瓣。
“如果觉得很痛苦,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呦。”
身体前倾,拉住苇八散落在肩膀的头发,少年暧昧地贴近他的耳畔“比如,你死了的话,就不必选择了呀”
恶魔般的呢喃消失后,少年已飞疾如电般地跃至安全距离,几个起落,跳向窗外大树。
“话已传完。八师兄”他歪着头,甜甜地摇晃手臂“再见呦!”
而一寸一寸晚去的房间内,只有苇八一动不动僵硬地坐着,直至彩霞落尽,暮色四合。隔壁那个人却早早离去,只留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名花客舍的招牌不知用何种颜料写就,在夜色中发着寒冷的微光。
——庄生非有意,蝴蝶本无心。
究竟是谁诱惑了谁呢
繁华绮丽的中都,有个女子长发披散锦衣夜行。流云开合月华绮散。只是今夜,没有红花,没有路遇。怅望星空,也许世间本无巧合,一切过眼烟云,亦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