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去,尽是琳琅店铺。酒幌客栈招牌高悬。
男子头戴斗笠,腰悬单刀,一身粗布灰衣,像个江湖过客,却不染凌厉之气。走至人口稠密处,见靠墙一排出卖劳力的贫民或蹲或坐等候雇主,便也依样站定。只是他风骨标格,清奇迥异。走过几个挑人办事的管事,大都经验老到识言辨色,只望他一眼,便绕远走掉。
正蹙眉间,突然有人在肩膀落掌一拍。
“伙计,都能干什么活?”
回头,见是个遍体绫罗的胖子,满头大汗地提了个大包裹,像自水路刚上岸的客商。
“都可以。”男子略一思索,沉静回复。
“哈。都可以!”商人笑起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打趣道:“绣花也会喽。”
“会。”出乎意料,男子竟然从容颔首。
“呵!”商人一扬双眉“我到不用你绣花。只是来这中都做生意,还真需要个帮衬的人打打下手。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就挑你吧。对了”他迈开一步又回头,皱眉瞪视男子腰上的刀“那是什么玩意?”“这是我恩人的东西。”男子据实以告。
“别给我惹事哦”商人思忖片刻,手中的重量帮他做出了决定。手一扬,他把大包向后一扔,男子伸臂稳稳接住。
“走!”
神气活现地撩起衣襟擦了把汗,商人弹了个响指,挺起肚子,带着新招的仆人大步流星。
“我说,如今讨生活都不容易。我包你吃住。此外一月另付二两银子。这差事不赖吧。对了!”商人一双小眼精明地打量男子结实的身体“我的船再过几日就要靠岸。到时候你要帮着去扛货。我小本买卖,可不想另雇那些挑夫哦。”
“都可以。”男子不与他讨价还价“只要每天给我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即可。我要找人”
“行啊。只要你做完活计,愿意去哪都随你。这年头,天下大乱,亲友失散的事屡见不鲜。对了,你叫什么?”商人刚想起这问题一般,回过头问。
“苇八。”抬手推了下斗笠,沉重的包裹在他手里似是轻若鸿羽。
“嘿,倒是好叫。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这么难听。我是不在意啦。不过女人胆小,小心吓到你将来的老婆。哈哈。”
“我受过伤。”男子简洁地答。
“啧,你说话真是费力哦。挑个闷汉子。啧。不过也好啦。不爱说话的人靠得住。”商人自我安慰般地说着,转眼间便被路边的摊子分散了注意力“我看这水粉不错。不过讨好女人还是得靠珠花首饰。嘿嘿这中都最大的青楼——飘香楼的花魁是我相好哦。”扭头露出一个炫耀的笑脸,却不见男子有丝毫羡慕的神情。
自讨无趣,商人耸耸肩,自顾自地挑拣起来。
市集中心人群密集涌动如潮,男子默然静立,抬起斗笠下无波的眼,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蜻蜓点水逐一望去。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一眼扫过,尽是花灯游女。金国境内风气开明,游岸的仕女挽着心仪的男子笑得任性恣情。
“这太贵了!”
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拉回他的注意。
“苇八你来评评理!看这东西值不值五钱!”商人一把拽住他袖口,把他拉至那堆满水粉的货车前。男子无奈,但并没有直接拂开揪住他衣袖的爪子,只是低下头,蹙眉审视半晌,平淡相告:“女人用的东西,我搞不太懂。”
“笨哦!”商人小声咕嘟并往他小腿踢了一脚,这笨汉子,连帮忙讲价钱都不会。
一旁挑东西的少女听得有趣,忍不住掩口低笑。
一双美目却因这一笑,被牵引了心神,投来淡淡一瞥。
他也正巧抬头,便与那回眸之人视线相遇。
那是个年轻女子,性别差异带来的隔阂感却淡到至极。
浅黄衣袍绵绵密密从头到脚包裹身体,长发如泉并未束髻。那女子傲骨英风人淡如菊。唇边噙着一缕仿若无痕的笑意。
眼中乍现一抹幽华,旋即被眨动的睫毛掩饰。
女子却觉得他有趣般地向这里缓步移来。
“这位姑娘,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
已被商人没完没了的讲价惹得耐性尽失,小贩堆起笑脸转向看来比较容易做成买卖的女人拼命推销。
信手摸上一朵红花。
捻起看看,只是淡而无奇的绢花。即便拿去送给那堆扰人的妮子,恐怕也不会被她们瞧在眼里。正要丢回去。
小贩却极力夸赞:“姑娘好眼光!这花与姑娘雪肤花容相得益彰!”
雪肤花容?好文言的小贩。
她自顾自地笑笑,将花好好地插回花车。
“出来得急,未带银两。”
不想听小贩更多的唠叨,只要推脱没带银子,就不会再被纠缠。她哂然一笑,正欲折转。
结实修长的手,却持着那朵红花,递至眼前。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正坦坦荡荡地向她清澈望来。
“送你。”
“哎?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惊愕地插话。
“没关系。反正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枚丁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钱。
“送你。”喑哑的声线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执着。
“为什么”她像被那双无波的眼睛所迷,竟然接过这陌生男子的馈赠。
“你和它很衬。”难听的声音说得无比认真。
她,花如雪,倾城与千金俱握手中的女子,连帝王也要敬她三分的人物,与一朵路旁花车贩卖的廉价绢花很衬?
几乎是个笑话呢。
出自这陌生男子口中,却泛起一阵春寒夜里久违的温暖。
她微微一笑,接过那朵花,信手插在鬓边。
斗笠下温柔起来的眼,像游女手中的灯盏,寂静却并不清寒。瘦削的脸颊,深邃的眉眼,这男子谈不上英俊,却有点意外的惹眼。
“苇八,走啦——”
那边肥胖的商人扭头招呼,于是他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态度从容,毫不留恋。
他是真的不认识她呢。也不像是打算讨好路遇的姑娘。
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侧头笑笑,想起适才他握在手中空如一洗的钱囊。这个连自己也要卖与他人做苦力的男人,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倾其所有。
“苇八,你傻啦,干什么平白买东西给人家?”
风中细细可闻那二人的交谈。
“她不是想要吗?”
“呵!看不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啊。哈哈哈”“”猖狂的谈笑来自那名放肆的商人吧,而那昂然男子沉默以对,跟在他身后,脊背挺得笔直。
这两个人交换一下位置会更适合。
背手而立,花如雪挑唇一笑。一朵红花,斜插鬓边。灯火荧荧,映照得如莲女子,多了份无依的虚幻。“宫主、宫主!”提着裙角跑来的绿衣少女瞪着俏丽的杏眼埋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您就跑到这边来啦。”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拖起她的手便向前走,三步之后才突然扭身,瞪眼,不可置信地伸出颤巍巍的指尖“你、你戴花?”随即尖叫“啊啊啊!还是这么贫穷没品的小红花!宫里的玉玳瑁红玛瑙白水晶紫金钗赤珊瑚碧翡翠啊!我真替你们感到‘万艳同悲’啊!”“哈哈哈。”被她奇妙的形容逗笑,花如雪仰头大笑。隔岸花船吹来樱花千重,华美如雪,瓣瓣旋舞。那朵娇艳的红花,却固执地斜倚青丝。在这素极的女子耳畔,绽放得异常娇艳。
“原来这等俗物也有它的美”
少女也只好不甘心地瞪圆漆黑的眼珠,提裙跟上宫主悠然的步子。
藕荷纱幔层层束结,如意结拦腰绾系。底部如海浪扩散迷梦的涟漪。对镜梳理的女子挽着高唐古风薄蝉髻,袖臂扎着与衣裳同色的淡黄丝带,长长拖至身后的地面。银红色宝石穿过高耸的发髻,垂悬饱满的额头。与女子如霞的姿容相映成辉。
“叫雪娘出来!我只要见雪娘子!”
高挂着一串薄纱灯笼的花厅内,传来肆意狂妄的叫嚣。摔破瓷器的声响、用力拍桌子的声音、小姑娘杂乱的惊叫,伴随琵琶骤然弹错的拍子,像编钟奏出的乐曲一连串地送入耳际。
停下正往头上插一朵珠花的动作,飘香楼的花魁娘子萧桧雪,蹙起眉梢,向身后传来杂乱声的场地投去责难的一瞥。
“谁在吵闹”手腕一顿,撩起垂地轻纱,她吩咐静立的侍女:“我在等一位贵客呢。”
前厅因借酒掀桌子的客人正引发一片混乱。
单腿踩在椅子上,一把推开身边的姑娘,用筷子敲着碗,醉眼惺忪满口吵吵嚷嚷的男人衣袍华贵,是京内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父亲顶个世袭王爷的称号四处胡作非为,今日更是借酒撒疯,硬要萧桧雪出来接待。
“我们桧雪小姐可不是说见就见的。”从内走出的丫头,双手叉腰,横眉竖目,伶牙俐齿地睥睨闹事的公子,只用鼻孔看人似的瞧扁他道:“更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能见得到的!”
男子勃然大怒,戗指扬言:“竟敢将我这皇族血亲说成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也没什么。”少女拉下眼皮扮个鬼脸,煞是气人道“歪瓜裂枣才是重点啦!我们小姐可从来不见长这副嘴脸的”说罢,白他一眼,少女掩口娇笑,明显嘲讽他容貌不端。
“反了反了。”男子裸臂揎拳“这天下如今都姓完颜!宋国的公主也要在我们金国的洗衣院里做娼妓!这真正的娼妓反而登鼻子上脸摆公主的谱!叫萧桧雪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仗了谁的势,竟敢猖狂至此!”
“这猖狂之人尚且不知是谁。”少女冷笑“我们门前挂着十二只灯笼,明摆着昭示这是水月宫名下的买卖,水月宫旗下的商号船行青楼货运一概生意,都会分利给朝廷,也就等于是皇家字号的买卖!来我们这儿撒野,就是没把水月宫放在眼里,就是不买当今天子的面子。我倒想知道,你是仗了哪位姓完颜的王爷之势,竟敢猖狂至此!”
男人嚣张的气焰陡然顿消,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霎时酒醒。要知道刚披上龙袍不久的新帝完颜雍最忌惮的不是外人,而正是这些姓着完颜有着皇族血亲的王侯贵族!这十几年间,金国君主几经易位。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凭着弑亲篡位谋取天下。虽说顶着水月宫招牌的商号如今并不少见,不见得都与上面关系深远。但万一
男子越想越是心惊,只怕一时胡言乱语早已埋入日后的杀头大罪。当下以袖遮面,不发一语,竟连连倒退在夹道的哄笑声中退了出去。
少女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掌“各位,我们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场子,断不会平白难为诸位大爷。适才的话不过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家不必忌惮。只管照样开杯痛饮!想点哪位姑娘,只要郎情妹意你情我愿。花牌挂在此厢就是要等人翻!没有了诸位大爷,就真是皇帝亲开的买卖他也难以支撑下去啊。”
这丫头甚是伶俐,几句话,惹得满场欢笑。丝竹之声再起,转瞬间又是歌舞升平。
有熟客趁机拉住她问:“冰儿,为见你家雪娘子一面,我已排了半个月的队,究竟何时才能一睹雪娘子绝代芳姿听一听她那素手琵琶?”
冰儿回眸一笑,玉指轻点“您老只往那边瞧延着楼梯处雅坐间的十几个人中最末席的,也已等了有半年呢。”
“唉”男子失望道“似我这身份轻微之人,难道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
冰儿嫣然“您是旧日的翰林才子,又岂是那等凭着祖宗血统得取高官之人能比得了的。我们阁子里的蝶姑娘,久慕您的才名呢。您等了雪娘子有多久,我们蝶姑娘也便等了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