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金菊咧开嘴笑了。

二哥把绳子扔到梁头上,看着爹。

爹说:吊起来!

二哥用力拽起绳子来。她感到胳膊拉直了,胳膊上的条条筋肉都抻直了,肩上的骨头咯嘣咯嘣响着,胳膊上的皮绷紧了,汗水突然涌了出来,她的牙死咬着嘴唇,但一串哀号还是不可遏止地从牙缝里窜出来。

爹问:说,还跑不跑啦。

她用力把头抬了抬,说:

跑!

拉,拉,拉上去!

她眼前飞舞着绿色的光点,耳边响着火苗燃烧的哔剥声,黄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站在高马的身旁,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舐着他脸上的污血和灰尘,一道道金黄的迷雾从路面上升起,从万亩黄麻地里升起,从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升起,枣红马驹在金黄迷雾里时隐时现大哥的脸是青的,二哥的脸是蓝的,爹的脸是绿的,娘的脸是黑的。大哥的眼是白的,二哥的眼是红的,爹的眼是黄的,娘的眼是紫的。她看着他们,她悬空立着,微笑着摇了摇头。爹跳到院子里,拿了一条使牛的鞭子来,抽打着她,鞭梢打在皮肉上,她感到灼热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蜷曲在墙旮旯里,爹娘住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像还有那杨助理员的声音。

她手扶着墙壁站起来,头大脚轻,跌进爹娘的炕前。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也不看是谁扶住自己,寻找着爹娘的脸,她说:

你们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马的人,我和他睡了觉,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说完了话,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听到爹说:我成全你们!告诉高马,让他拿一万块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笑了。

那个眉眼酷肖高马的孩子怒目直视着她,吼叫着: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你不放我出去,你算个什么娘?

她眼里流着血,推开枣红马驹长方形的冰凉头颅,说:

孩子,娘想明白啦,你别出来了,你出来干什么?你知道这外边的苦处吗?

男孩停止了挣扎,问:

外边是什么样子,你说给我听听。

她把正用温暖的紫舌舔着她的脸的枣红马驹推开,说:

孩子,你听到鹦鹉们的叫声了吗,你好好听听?

男孩竖起了耳朵,认真谛听着。

这是高直楞家的鹦鹉群,有黄的,有红的,有蓝的,有绿的五颜六色,色色俱全。它们都生着弯钩嘴,头顶上高挑着一撮翎毛,它们吃肉,喝血,吸脑子。孩子,你敢出来吗?

男孩好像感到了恐惧,把身体紧缩了起来。

孩子,你看,那遍地的蒜薹,像一条条毒蛇,盘结在一起,它们吃肉,喝血,吸脑子。孩子,你敢出来吗?

男孩的手脚盘结起来,眼睛里结了霜花。

孩子,娘当初也像你一样,想出来见世界,可到了这世界上,吃了些猪狗食,出了些牛马力,挨了些拳打脚踢,你姥爷还把我吊在屋梁上用鞭抽。孩子,你还想出来吗?

男孩把脖子也缩了进去,整个身体团成了一个球,只有那两只大眼睛还是可怜巴巴地睁着。

孩子,你爹正被公安局追捕着,你爹家里穷得连耗子都留不住了,你姥爷让车轧死了,你姥姥被抓走了,你两个舅舅分了家,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孩子,你还想出来吗?

男孩闭上了眼睛。

枣红马驹从敞开的窗户里把头伸进来,用温暖的舌头舔着她的手背,马脖子上的铜铃丁丁当当地响着。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马驹平整的脑门,和它的深深的眼窝。马驹的皮肤光滑凉爽,好像高级的绸缎。她的眼里盈了泪,她看到马驹的眼里也盈出了泪。

男孩又蠕动起来,他眯着眼说:

娘,我还是想出去看看,我看到了一个圆圆的火球在转动着。

孩子,那是太阳。

我要看看太阳!

孩子,不能看,这是一团火,它把娘的皮肉都烤焦啦。

我看到遍野里都是鲜花,我还闻到了它们的香味!

孩子,那些花有毒,那香味就是毒气,娘就要被它们毒死了!

娘,我想出去,摸摸红马驹的头!

她抬手打了枣红马驹一巴掌,马驹一愣,从窗户跳出去,嗒嗒地跑走了。

孩子,没有红马驹,它是个影子!

男孩闭死了眼,再也不动。

她从墙角上找到一根绳子,拴在门的上框,下端挽成一个圆圆的套,又找来一根小凳子,踏着。她用手摸摸绳套,绳子粗糙扎手,她有些犹豫,想找点油抹在绳上。这时窗外响起枣红马驹的嘶鸣,为了防止男孩再被惊醒,她赶快把头伸进套里去,然后一脚踢飞了凳子。红马驹从窗户里伸进头来,她想伸手再去摸一下那光滑冰凉的马额头,但胳膊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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