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床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黄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情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缝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床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黄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黄,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缝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黄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黄黄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吹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干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黄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床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