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你会明显地感觉到,你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有尊严、有梦想、有故事的人,而仅仅是一件物,最多也只是一个生物……像机械师面前出了故障的机器,被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再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像收旧店里那些还没完全报废的各类物什,被翻来倒去东敲西捶,以期拼凑出一个可用的东西来。像卡了带、哑了音、吱吱乱响的破旧录音机,像断了链子坏了齿轮破了胎的自行车,像断了线折了翅膀的风筝……总之,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它”。你不再是“我”,你只是“你”——除了被指挥、接受与服从,再也不能干什么。你不再是采薇,你只是“9号”。你觉得自己跟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和笨大象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糟糕,令你再也无法体会为人的骄傲和快乐,再也不能体验生的欢喜和意义。在医院之外,再苦闷的生活也是有脑子有心灵的生活,在医院之内,穿着病人服的那个人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所以,我不想再住院,我想出去,出去做回那个“我”。
但是,我也不想病休在家。我只想在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呆着,我对一切厌倦到了极点,排斥到了极点,只想安静,安静,安静,还要百分百的自由,没有任何挂碍的自由……在我住院期间,曲莉来过两次。这个安静隐忍温柔敦厚的女人是唯一不让我感到累的探访者,也不是我排斥其他人,而是只有她能让你感觉到没有压力,让你可以无视她的存在,让你对待她可以像对待空气一样而一点不用担心她会抱怨或者难过。我现在需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空气与空气一样的关系,自由独立到彼此完全陌生完全无知无觉又能和平共处的关系。我没告诉迷林我住院了,只发信息说最近很忙很累,过一段时间再联系。
我不能再留在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我目前只有两个地方可去和该去:家和单位。我不想病休在家,如果可能,我宁愿继续上班,我想,继续上班,我应该还能应付。所以我要求出院,我要回去上班。
“我们还是建议你先不急着出院,先做完肾穿刺再说。”主治医生表情严肃地说。
“我不想做。”我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必须积极配合医生的诊治方案,不然我们就无法对你用药。”医生有点生气。
见我不吱声,他又缓和了口气说:“你所有的问题里面,肾炎是最应该重视的,如果不加以控制,发展下去就是尿毒症、肾衰竭,最后只能换肾,现在找个合适的□□比登天还难。”
我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了头,这个我知道,我的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邻居十年前因肾坏死而做了换肾手术,两年前已死于移植肾的坏死。
“肾炎的原因有很多种,做肾穿刺就是为了弄清楚你是哪方面的原因,这样能够更好地对症下药。你可以跟你家里人再商量一下,反正我们医务人员一切都只是为了病人更好地康复,现在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是你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主治医生说完就像个去干大事的伟人一样正气凛然地离开了病房。
“医生说的是对的,但是做不做还是由你来决定的,不用担心。”护士朝我温和地笑笑,轻声说。
“谢谢!”
“不客气。”护士又朝我莞尔一笑,步履轻快地走出了病房。
肾穿刺是一种破坏行为,我不想急于做。我也不想再吃那么多的药,胃的,肠子的,肾的……我已经吃了一辈子药了啊……我突然感到委屈极了,眼泪不由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我竟然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健康一点,为什么在我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还不给我健康,是不是上天对待一个失意的人就这样刻薄,非要让她全面失意……
4寻医
我出院了。我没做肾穿刺。我带了大大小小小几十瓶药回了家。虽然我每次吃药都想把那些瓶瓶罐罐扔掉,可还是吃了,还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