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旧日虽有些恩怨,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就算是情敌也未必不能握手言和。
早知道两个年轻人绝对会碰壁,果然他们很快铩羽而归。
段景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连秦煊看了也觉得可怜,忍不住摇头叹息,又和陆承彦碰一碰酒杯,仰头喝下去半杯烈酒。
陆承允没多久也回来了,见自家大哥和秦煊还在好整以暇地对酌,望向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噙着同情的笑意,没好气地嗤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只径自回了房间。
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自以为胜券在握,就该让他们两个也去乔泽那里体会一下,那种钝刀子割肉、心上绵密而彻骨的痛楚……
大概这就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谁也别想躲过这一遭。
陆承允想,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第二天乔泽出门去超市买菜,被两个不认识的保镖“请”到车上时,竟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等到了目的地,整层被清场的高级餐厅,大幅的落地窗边,视野最好的位置上,果然坐着他的老熟人,陆承彦。
比起段景曜和陆承允,陆承彦的姿态可谓从容。
他似乎总是这幅西装革履的打扮,衣冠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狭长深邃的眼眸微眯,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喜怒不形于色。
乔泽当初就是被他衣冠楚楚的禁欲气质吸引,如今再看也仍觉得养眼,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对方身上,十分自觉地走到陆承彦对面的座位坐下。
保镖们远远守在餐厅入口处,没有跟来,整个空间仿佛都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周遭看得出做过精心的布置,四周和桌上都摆了新鲜的玫瑰花,淡蓝的颜色并不扎眼,花瓣上隐约还带着晶莹的露水,看起来还怪浪漫的。
这玩意儿要是全换成红的,乔泽简直要怀疑自己乱入了求婚现场。
他默默坐定,挤出一点得体的微笑,礼貌地开口向陆承彦打招呼道:“陆总,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直到此刻,终于和乔泽面对面相见,陆承彦才对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有了某种实感。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很离奇。
陆承彦其实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居然为了一个小骗子和弟弟打架,还放下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务,千里迢迢追到了美国,同意了秦煊那个荒唐到可笑的提议,坐在这里像个蠢兮兮的毛头小子似的,等待乔泽给出答案。
我真是疯了。
陆承彦想。
在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内,学生时代是满分的漂亮答卷,管理公司后是股票不断上涨的指数。
他是最符合父亲期待的、优秀完美的继承人,继弟宽仁大度的兄长,商场上无往不利、叱咤风云的陆总,一向行事缜密,算无遗策,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行,从未有分毫偏离。
在遇到乔泽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原则。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乔泽和弟弟的关系不单纯,可他还是包养了乔泽;再后来,其实他也猜出乔泽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在那场杀青宴上,他仍然给了乔泽面子,没有戳破对方的谎言。
最后乔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事情的真相揭穿,他想过最严酷的惩罚和报复,也不过是把这个小骗子抓回来,关起来狠狠*到老实为止。
乔泽爱他,或许是他一厢情愿的某种假像和错觉,但他爱乔泽,却无疑早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陆承彦无意深究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乔泽的,也许是在某次温存缠绵的深夜,也许是在某个共进午餐的午后,又或许是因为那番关于等他出狱养他的傻话——
不过那都不重要,他是一个很功利的人,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
疯就疯吧,他隐忍克制这么多年,随心所欲这一次又如何?
“好久不见。”
陆承彦凝视着乔泽,用一种平静而不容拒绝的语气,直截了当道:“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律师就在外面,只要你点头就可以做公证,你会成为我唯一的遗嘱受益人。”
陆承彦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一摞文件推给乔泽,还有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礼盒。
“如果我们今天去市政厅领结婚许可,明天举行婚礼领结婚证,加上行政区、州政府和领事馆的公证,最迟一周内,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合法配偶了。”
世上的一切都有价码,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给得还不够多。
在十万百万面前尚可以高风亮节,但如果是一千万、一个亿,百亿乃至更大的天文数字呢?
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在足够大的利益诱惑下,即使是杀人放火,也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陆承彦在过去曾无数次验证过这一点。
他知道乔泽跟他不是为了钱——乔泽几乎没怎么刷过他给的副卡,偶尔有大宗消费还全是给他添置衣物配饰,离开的时候也什么都没带走。
最开始,陆承彦就是因为乔泽的这种态度,才认为乔泽是爱自己的。
后来发现乔泽还和其他人纠缠不清,陆承彦也只觉得乔泽是年纪小不懂事,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只要及时回头改正,他都能包容原谅。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逐渐超出了陆承彦的预料,但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他始终还是相信乔泽对自己有爱。
而他既可以给乔泽爱,又可以给乔泽钱,谁还会嫌钱多么?
只要乔泽答应和他在一起,便能合理合法地拥有他和他的一半财产,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哪怕乔泽爱他是假,这个筹码也足够让人心动了吧。
陆承彦抬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面上神情云淡风轻,只有微重的心跳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啊?什么?
还真是求婚啊?
乔泽讶然睁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低头粗略地扫一眼,他便被那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字晃花了眼。
再一抬头,陆承彦已经贴心地打开了旁边的礼盒。
鸽子蛋大小的钻戒躺在深色的绒布垫上,灯光照得钻石火彩晶莹璀璨,再次闪到了乔泽的眼睛。
他听见陆承彦道:“抱歉,时间太紧,只来得及买了这个,如果你不喜欢,以后可以再换。”
“年底佳士得在香港的拍卖会有一批不错的彩宝,等你圣诞假期,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乔泽望着那枚闪闪发光的鸽子蛋,想到自己批发来送给野男人们的戒指,脑海中不禁回荡起“碎钻不值钱”的著名言论——
可恶啊,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然后他才抬眼看向陆承彦。
对方亦正注视着他,深邃的目光冷静沉着,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其实乔泽也不是完全没有被诱惑到,泼天的富贵摆在眼前,岂止是少奋斗二十年,这是直接快进到终点躺平了。
还有一个长在他审美上的英俊男人向他求婚,再坚定的意志都会有一瞬间的动摇。
可也只是那一瞬间。
毕竟如果他想要的是这些,他就不会那么费劲地跑路了。
何况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但凡得到什么,一定也需要付出什么。
而陆承彦想要的,乔泽知道自己给不起。
乔泽眨了眨眼,颇为遗憾却并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他话音刚落,陆承彦几乎是立刻问:“为什么?”
男人素来平稳淡然的语气第一次这样急切,甚至带了一丝慌乱的意味:“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喜欢我吗?”
“如果不喜欢我,那你不要钱,跟着我、对我那么好是为了什么?”
陆承彦终于没忍住把这个想了很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问完之后,自觉失态的同时又莫名有种释然的解脱感,垂眼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而后他便听到乔泽的声音道:“陆总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你给我开工资让我当保姆的吗?而且我也收了你的钱呀,我们还签了劳务合同,我的毕创也是你赞助的。”
乔泽居然一直以为自己是他雇的保姆?
陆承彦心底无端有些酸涩,无奈地笑起来:“我从来没把你当做保姆,我是——”包养你。
但这似乎也不太好听,陆承彦止住话头,没有把那个词说出口。
乔泽却也会意,不甚在意道:“都差不多吧。”
“反正拿钱办事,我只拿该拿的。”乔泽眼神澄澈,语气十足真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酬,至于其他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想要,也不会要。”
陆承彦忽然想起秦煊的话,秦煊说乔泽是自由的,到这一刻陆承彦才真正理解了这个“自由”的含义。
这就是乔泽的与众不同之处,乔泽可以为了一个月三万的工资给他做三陪的“生活助理”,但不会为了他上千亿的身家和他在一起。
他们这些所谓的上位者,才是被金钱名利遮了眼的彀中人,只有乔泽不为任何外物所束缚,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陆承彦的视线落在乔泽白净清秀的脸上,青年漆黑的眼眸神采奕奕,透过这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多年来自己向往却没有机会选择的另一种可能性。
而乔泽还在继续说下去。
“和你上床呢,确实不是因为钱,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身材好,技术也不错。”
乔泽顿了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道:“还有,为了收集剧本素材……”
他把这事背后的来龙去脉又说了第三遍,末了还问:“陆总应该也见过段景曜和秦煊了吧,陆承允说你们是一起来的,他没有告诉你么?”
收集剧本素材?
真是比骗钱和玩弄感情更糟糕的理由。
陆承彦听完乔泽的话,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心碎,只是想起幼时某次食物过敏,身上长起大片大片的红疹,那种钻入骨髓的疼和痒折磨得人辗转反侧,又丝毫不能触碰。
即使痊愈后了无痕迹,留在心里的阴影依然如同附骨之疽。
对待食物他还可以挑剔、忌口,而乔泽仅仅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是他的过敏原,让他胸腔中最柔软的部分疼得发痒,却始终无法狠下心戒除。
陆承允那天回来时那样看着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个下场吧。
他们果然是难兄难弟,背后争得再凶,打架到两败俱伤又如何呢?
还不是一样的落水狗,狼狈得不分伯仲。
在乔泽面前,他们都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