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离闻言,醒过神来侧身道:“高大人,你也没走?”。
“按说今日本该是我巡营,哥舒大帅执意要抢,老朽拗不过他,也只得允了”,伴随着低沉地笑声,高仙芝走到唐离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牙儿后,似是自语般道:“晚霞如血,新月明幽,明天是个厮杀的好天气呀!”。
高仙芝调任潼关之前,本是安西都护将军,驻节在河西以西弹压护卫附属唐朝的数十个小蕃邦,其后防地守护及粮草辎重的供应线全仗陇西军护住,是以与哥舒翰早就认识,且交情也很不错,有这么个渊源在,此次两军会合之后就配合的很好,高仙芝也不自持年纪资历,主动将两军的指挥权交给哥舒翰,而哥舒翰对这位前辈老将也尊敬有加,象巡夜这种差事都一力主动地承担了下来。
凉意不减的夜晚,高仙芝这句话幽幽传来,竟使唐离不自然又想到了厮杀后尸血遍地的战场,微微的打了个寒噤,他的声音也飘忽起来,“是不是我错了?”。
无论是此前听说的传闻,还是当日在潼关的见面,再到此次领兵而来后两人这几天有限的相处,在高仙芝地印象中,唐离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这几天,身为监军的唐离与士卒们同起同睡,同时出战,虽不至于到一线冲杀,但在战阵中督战押阵的他从没有晚来过一刻,也没有早走过一刻,士兵们杀到什么时候,他就牢牢的在监军节旗下站到什么时候,无论搏杀的士卒在杀场上什么时候回头,看到的除了帅旗,还有的就是监军大人的节旗,虽然这些说来没有什么,但久在军中的高仙芝自然知道这对一个以诗才名闻天下地状元公、天子宠臣而言有多么难得。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印象,他对唐离的迷茫甚是吃惊,“错?唐大人何出此言?”。
“也许我不该这么急!我军身后有坚城可守,如果不是我这么急,大军尽可在城内以逸待劳,若是如此,就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了!就因为我一道促战文书,二十余万将士放弃城池与敌人血肉搏杀,四万人。这才几天,四万人就这么死了……”,上弦月下。思绪复杂难言的唐离没有了往日的审慎,自然的将心中的想法尽数说出,这一刻,披着月光的他没有了素日的风采,有地只是一个青年的迷茫,甚至还有愧疚。无论他怎么适应这个时代。都无法抹去后世中深入骨髓的对生命本身地敬畏,四万人,当四万条生命压在自己身上时,这本就不是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象唐离这样背景的年轻人所能承受的。当然,如果他不来云州,没看到眼前这样血腥惨烈的场面。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最多不过在听到这个伤亡数字时叹息一声。但也仅仅只是叹息而已。然而。当他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亲眼见到大规模地杀戮在眼前上演,亲眼见到一个活人变成尸体地过程。他的心理不能不产生反应,尤其是当他想到这些人的死亡跟自己有关时,这种反应就变的更
扭头看着身边这个少年得意、名动天下的青年,看着他月光下愈发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眉宇间透出地悲悯、追悔。甚至还有迷茫,高仙芝心头一暖,只觉心中与这青年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毕竟他这个天下兵马副元帅也是从士卒一步步做起来的,毕竟他这么多年地生涯都是在军中度过,他明白以唐离的年纪和身份能有这样的表现该有多难!
统兵多年,唐离这种症状高仙芝见的多了,他属下新兵第一次上战场见血杀人后。能完全没有异常的实在是微乎其微,依往常的惯例都是不与理会,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有闹的太厉害的,几军棍下去也就不敢再闹了,慢慢地经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好兵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嘛!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份实在特殊,不能打,也不能不劝,被西陲风沙吹的一脸褶皱的高仙芝微微一笑。“错?当兵吃粮,就该为朝廷厮杀,命好的能博个出身富贵,命不好的战死疆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大人有什么错?”。
“如果不是我促战,他们就有坚城可恃,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唐离地话语只换来高仙芝又一个轻笑,“当兵厮杀还要选择战场不成?难道让他们一直躲在城后面?这样的兵是怂兵,最没用的兵。再说大人若真不促战,只会有更多人死,那时大人又当如何?”。
迎着唐离的目光,高仙芝道:“大人少年聪慧,焉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时心智被迷罢了!如今范阳疲弱,缺乏粮草、士气低落等等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根源却在一个人身上”,没等唐离答话,高仙芝已径直接道:“安禄山!所有的问题都在安禄山,若非安禄山一入河东不久既眼疾发作,范阳的形势岂能在短短时间内败坏如此?正因安禄山得天之报眼疾突发而性情大变,才致使范阳军四分五裂,内斗不休,而这内斗才是范阳形势败坏的根源,范阳兵精,甲于天下,此绝非虚言,若非他们内部纷争不休,难以合力向外,大人以为朝廷平叛能如此顺遂?不是某涨别人的威风灭自己地志气,不提那些后征召的河东兵,单只二十万范阳旧部精锐若能同心向外,单凭眼下朝廷的军力若想平叛,实在难比登天,一个不慎处,国朝甚或有倾覆之忧”。
想着这几日所见敌军阵中许多士兵饭都吃不饱犹自奋勇苦战,对范阳兵精有了深切认识的唐离点头道:“高帅说的是”。
“正因如此,我军才该趁其病,取其命,若真如大人所言据坚城而守,这仗要拖到什么时候?且不说朝廷财力无法支撑,就这迁延的时日便既有可能引发一个致命的后患”,言至此处,高仙芝脸色变的郑重,“如今范阳内乱只因安禄山无法视事,手下众将谁也不服谁,从而引发内斗,但范阳能压服众将的并非只有一个安禄山”。
只略略一愣,唐离立时明白了高仙芝的意思,“史思明!”。
闻言,高仙芝向唐离投去赞赏的一瞥,“正是史思明,此人在范阳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安禄山,且其人自捉生将步步晋身,无论旧日战功、资历及智计均为范阳众将所服。眼下只因安禄山病而未死,加之范阳四大将均有野心,是以史思明难以南来,一旦我军继续对河东军行锁困之策,河东军形势步步恶化之下,我料其内部必有激变,介时若史思明趁势而来,纵然他是匹马入河东,以其声望地位及心计也足以压服众将,彻底统合范阳军力,若真到那时,朝廷再想平叛,所需付出的代价必百倍于眼下,至于死人……”,言语间略一停顿后高仙芝语调转为昂扬道:“是以监军大人此次促战正当其时,小慈为大慈之贼,这点于大人这般居上位者更需谨记”。
高仙芝说的唐离自然相信,因为原本的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安禄山眼疾后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最终被不堪忍受的贴身宦官李猪儿刺杀,其子趁势登位,但这个位子他却没能坐稳,就被史思明杀身夺权。无言沉默良久后,唐离侧身正色向高仙芝一拱手道:“谨受教!”。
向唐离还了一礼,没多说什么的高仙芝又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那轮上弦月后,才用低沉的声调道:“封帅部今日已至庆县,明日必可赶到,范阳叛军内忧外患,这几日坚持下来已是极限,明天我军得封帅会师,叛军崩散当在意料之中,此次平叛之战绵延大半年,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