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太监的态度,纪颜也能感觉到公主对自己的不满,就愈发觉得才亏,也不好太过计较,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后,小心道:“但不知公主哪里不适,是否请了太医来瞧,又是否禀报陛下知道?”
老太监哼一声,细声细气道:“咱们伺候着公主,不敢叫她冻着、饿着,可这衣食住行之外,咱们就不懂得。侯爷是聪明人,公主哪里不适,难道你不晓得?又何必明知故问,为难我们当差的人!”
这老东西多久没洗澡了,说出来的话都是酸臭的!纪颜暗骂一声,也不得不赔笑,道:“这些年公主深居简出,我又是外臣,进不得后宫,与她都不曾见过,又哪里知道她的近况?罢了,你我都是一番好意,只是用法不尽相同,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公公包涵些才好。”
老太监闻言站定脚步,转过身来,叹道:“侯爷这话说的,就像这后宫是龙潭虎穴一般,说什么进不得,你现在不就在这儿么!只可惜现在你来,已经晚了,只盼你莫要惹得公主伤心才好!”
正说着话,就见殿中走出来一名端庄稳重的宫女,看一眼纪颜,冷漠道:“公主请侯爷进殿。黄公公,你可以走了。”
来这位乃是掌殿的大宫女,素有威严,就连纪颜站在她面前,都觉得她神似芷然,都有一种一家之主的气势,这便连忙行礼,眼瞧那老太监摇着头走远,这就跟着大宫女进了内殿。
很显然,纪颜要来的消息已经提前传来,此刻殿中早已架起了帷幕和屏风,将好端端一座宫殿布置得迷宫一般,任是谁进来也瞧不见全貌。这原是特殊情况下,后宫接见前朝的规矩,外人来不仅瞧不见正主,也瞧不见宫中的布置,才体现出内外之分,男女大防。
饶是如此,纪颜还是能窥见宫殿的些许角落,就觉着长襄住在这里的确十分冷清,一应的摆设器物都很简朴,地板有几处裂纹也不曾更换,以她的身份来说,就是委屈了自己,也是无心打理这些,一味地寂寞清修罢了。
“公主就在前方,请新丰候止步。宫规森严,内外有别,你长话短说,莫要坏了规矩。”
平常谁敢跟纪颜这么说话,这会儿他却是乖巧点头,这就跪坐在地,看向帷幕后那道隐约身影,朗声道:“臣纪颜,拜见长襄公主!”
倩影一动不动,沉默良久,这才轻叹一声,幽幽道:“侯爷诸事缠身,何必来瞧我一个闲人?是否你奉了父皇的手敕,有皇命转达给我?”
这冷冰冰的话,根本不该从纪颜认识的那个长襄口中说出,其中又有自怨幽寂之意,就叫他听着一阵愧疚,知道长襄变成如今这般样子,全是因为自己当日断然拒绝李世民指婚,伤了她的心,叫她久久无法释怀。
俱往矣,后悔迟!纪颜暗叹一声,这就坐直了身子,恳切道:“启禀殿下,没有皇命,只有几句心里话,我想跟你说说。此乃臣真心实意,望殿下屈尊一听。”
一声幽叹,就听长襄道:“你的心意,我早已听过,那时的你,才是真心实意。如今你来,全是一番好意,却已经失了真心,说不说的,原本不那么要紧。我这倒是有句真心话,想要说给你听听,便是‘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望你以国为重,好生宽慰父皇,看轻儿女私情。”
只听她这么说,纪颜的心里就凉了一半,原以为自己出现在长襄面前,或许能叫她生出些念头,再不济也要听一听自己的说法,才是给两人一个机会。然而长襄丝毫没有动摇,反而以忠孝之说来应对,就证明她这会儿心如钢铁,或者说心如死灰。
摒除杂念,纪颜又是开口,道:“君上以仁孝之国,为臣的从善如流,不忍见陛下骨肉分离,这才冒昧前来。臣……有负公主,可一不可再二,远嫁吐蕃,千山万水,只怕今日一别,永无再见之日,念及昔日种种,还请公主三思!”
长襄古井无波,道:“在父皇膝下尽孝,是小孝,为大唐子民尽孝,才是大孝。往者不可谏,千山万水,正好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不曾相濡以沫,何来相忘江湖?长襄,你真要舍了这一切,去做吐蕃的王妃么?”
纪颜听着长襄的话语,只觉得因果报应,便是自己这会儿,真切感受到了她当日的为难,一时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陷入两难,不由得出言发问。
然而他这一问,却是打破了长襄的心境,才听她略有些恼怒道:“吐蕃的王妃?好大的名头!父皇坐拥四海,哪里是区区一个吐蕃所能比拟?可即便父皇坐拥四海,这天下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你们舍不得也好,不忍心也罢,不让我去吐蕃,难道让我去死么?”
这一番质问,叫纪颜心中一惊,才晓得长襄是何等贞烈之人,竟然被自己拒绝一次,就觉得天地间无处存身。不过转念一想,他也能够理解,便是帝女高贵,自不能忍受名节受到玷污,即便同样是李世民的女儿,长襄也与高阳绝不相同,就很有些气节。
春秋时,吴王阖闾的女儿胜玉公主公主,可以因为父亲赏赐半条白鱼,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忿而自杀;三国时,曹操给荀彧一个空盒,示之以“不禄”,荀彧便忧郁而死。如今长襄公主,便也是为着爱惜自己的名节,才不愿继续留在大唐。
这是古人的气节观念,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看来就有些奇葩,也无法理解,故而纪颜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深思,这会儿才晓得长襄的难处,正欲开口劝诫,就听她冷声道:“好了!新丰候要见我,我便奉父皇的敕旨见了,宫规森严,恕我不能留客!崔妈妈,送他出宫!”
不等纪颜看口,之前那大宫女就冷着脸走上前来,做出送客姿态,才叫纪颜无奈,叹道:“如此,请公主保重,还求你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