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殉道”
“孙主事,案子应该是你在办。”杨涟对孙传庭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讲一下查到的事由吧。”
“好。”孙传庭舔了舔嘴唇,说道:“事发之后,我们逮问了当日营中所有凑过热闹的兵士,以及上报此事的瞭兵。从旁还原的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从发端到传递,再到结果。孙传庭详细地描述了他查到事实,最后总结道:“事情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色目人也不是为了煽动变乱,他只是有些魔怔了。”
“唔”杨涟听出了孙传庭评述中的倾向,但他并不对此置以可否,而是转头看向贺世贤。“贺镇帅,那队西洋兵一点儿都没有抵抗吗?”
贺世贤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肯定道:“确实没有抵抗,我到现场没多久,他们就主动缴了械。事后,尤世威也说,色目兵是在被包围了之后才拔的刀。很可能是出于误会。”
有时,一个善意的问候若是听岔了,就有可能被理解成挑衅。因为误会而发生对抗的现象,在如今的辽东并不罕见。像同驻一地的浙兵和土兵,虽然都属于广义的南兵,但还是不免因为语言上的误会发生口角,乃至发展成斗殴。一般来说,只要不动刀子,不闹出人命就不算什么大事。
听完,杨涟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于是问道:“换言之,旁人的口供能佐证通事狂言煽动的事实,但西洋兵没有被煽动起来,我们的兵更是对此避之不及。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贺世贤应答,孙传庭也没有异议。
“人关在哪儿?”杨涟又问。
“镇抚司衙门大牢。”孙传庭说。
“走吧,去见见他。”
————————
三人步行来到沈阳中卫镇抚司衙门。他们刚进门没多久,听见了动静的镇抚使赵梦淮便带着一众属吏迎了上来。
“卑职拜见贺镇帅、杨中丞、孙主事。”赵梦淮长揖道。
“带我们去大牢。”贺世贤只点头作为回应。
“是。这边儿请。”赵梦淮没有多问,弓着腰杆便在三人面前带起了路。
虽然各地情况各有不同,但从仁、宣朝开始,都指挥使司及以下卫所的地位就开始呈现出总体的下降趋势了。仁、宣以后,都指挥使司的地位更是每况愈下。经过数代的发展,在九边十三镇,以及其他常设总兵官的地方,纯粹的不领总兵官、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等实职的都司、卫所的掌印和佥书,更是完全退出了指挥序列,变成了纯粹的军政官,或者说成为驻地指挥官的属吏和助手。
所谓的“世官世禄不世职”,一个世袭武官,不管祖上怎样威风,想要拥有领兵统兵之权,则必须经过武举考选,由兵部验核并疏报皇帝批准,才能实领差事。
这种对于祖制的改良,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世官不世能”所导致军队衰败,也给能战敢战的普通人提供了一个上升通道。如果按严格按照洪武军制,“少为厮养,后从军”的贺世贤,是绝不可能靠着累积军功,爬到一众卫所世官的脑袋上的。
关押传教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的地方,是一个有着二百年历史的地牢。这个地牢极深,即使天光大亮,也照不到底,必须靠着人造的光源,才能看清路。
地牢里只有一条用石头铺就的通道,通道宽得可供四人并肩穿行。路的两边是用小臂粗的原木制成的栅栏,栅栏上面镶着烛台,烛台后面就是关押囚犯的囚牢了。
地牢里不只关着西洋传教士,还有一些违背了军法,但又不至于处死的犯人。
“就是这儿了。”赵梦淮将三人带到地牢尽头,靠近刑房的地方。
“上过刑了吗?”杨涟看向被莹莹烛火照亮的刑房,问赵梦淮道。
“没有,就只是问审了。”赵梦淮说道。
“重刑多冤狱。”孙传庭在杨涟的背后说道:“他很老实,没有任何对抗的举动。所以我就没让镇抚司的掌刑官下来。”
“嗯。”杨涟微微点头。“开门吧。”
“是。”赵梦淮从狱卒的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门锁,接着用火折子将嵌在囚室石墙上的蜡烛点燃。幽禁也是一种刑罚,在这地牢里,除了巡房和送饭,是一点儿火光都不会有的。
“你是谁?”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神甫眨着眼睛,显然还没有适应骤起的光亮。
“我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按,杨涟。”杨涟的声音还算柔和。“我们说过话,你应该认得我。”
“噢!”门多萨神甫虚着眼睛,透过盘盈在眼眶里的浊泪,勉强看清了杨涟的下巴。“原来是杨大人。”
“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杨涟说道。
“杨大人问就是了。我知无不言。”门多萨神甫微笑道。
杨涟俯视着坐得笔挺的传教士,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诽谤圣上,藐视朝廷的话?”
门多萨愣了一下。“我没有诽谤大明皇帝,更没有藐视大明朝廷。”
“你放屁!人证物证俱在,你想抵赖也没用!”镇抚使赵梦淮一下子就急了。现有的供状上可是有他的签名的。如果犯人翻供,他脱不了干系。
“请少安毋躁。”杨涟回头看了赵梦淮一眼,赵梦淮立刻就闭嘴了。
接着,杨涟又问:“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说过‘皇上蒙邪’之类的狂犬吠日之语?”
门多萨没有听出两个问题之间的机巧,他按着自己的本心回话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但他正被无边的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
杨涟耐着性子沉着脸,听完了门多萨的胡言乱语。他深吸一口气,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又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门多萨倏的一下站了起来。俯仰之势顿时倒转。不过他刚想说话,就被贺世贤给按了下去。
“没叫你站起来,你就老实坐着。”
“邪恶偶像是什么?”杨涟继续发问,但语气已经变得冰冷了。
“就是那些被供奉在所谓‘祠堂’里的雕塑。”门多萨立刻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