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愣着作甚?”
看那人停停顿顿好久没有动作,帝渚也没生气。
她以为那人是宫里的守门太监,胆子小不敢靠近自己,又缓和了两分语气,催促道:“快些,本侯要去御书房,皇上那边等不得。”
听了这话,那人只好硬着头皮进殿,走到她身后,有些手脚无措的站着,似乎不知道要给她如何束发。
见状,帝渚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便好心的告诉他:“简单随意些就好,平常你是怎么束发的,就给本侯怎么束。”
身后传来一声闷闷压抑的应答,随后一双微凉的手缓慢摸上了她的后颈。
手势犹有僵硬不惯,却足够轻柔小心,捞起了她的长发开始细细梳理。
帝渚感受着身后那人拿了梳子一下一下给她梳发,遇到分叉交缠的打结乱发就一个个耐心的解开,丝毫没让她感受到疼痛。
虽说她也不在乎那点相当于挠痒小痛,却能看出这人的心思细腻,干事麻利。
等到把那一头混乱打岔的长发全部梳清理顺后,那人看帝渚没有指示用什么饰物,便自己做主从妆台前挑了只雪玉飘花的翠碧冠羽。
挽好整齐的发髻后再给她戴上玉冠,再插入她之前正好挑的那根玛瑙玉髓的簪子插入其中固定住发髻。
察觉到身后的动作停止了,那人也往后退开一些,帝渚便知是束好发了。
帝渚偏眼看了看铜镜里的人影,那人是给她做了个儒雅飘飘的半散半束,羽冠红簪,儒雅不失端重,虽与大多数时自己就是一头简单利落的盘发发型相差甚远,但也算是勉强符合自己的心意。
她对自己的外表怎样从来没有太大要求,对做事的下人也是宽容有加,不会因了一点不满就非打即骂。
只要不妨碍她平日做事练武,外貌服侍等等一类的,下人怎么摆弄她都无所谓。
再说那人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是轻柔小心,没让她感到丝毫不快,束发速度也利索,且奇异的是她竟不对这陌生人有过多不舒服的排斥感觉,综合下来对此评价竟是十分不错,好感顿生!
于是帝渚满意的点点头,顺口吐出两个字:“不错。”
要知道为了能得到她一句简简单单的不错,将军府里的将士们为此举枪耍棍数百次,在炎炎烈日下哼哧哈赤的甩胳膊动腿,练得手脚快废了都不敢停。
他们只求将军走过身边时能驻足停看片刻,给出稀少的中肯评价,便足以令他们满心欢喜,视字如金。
可惜将士们求都求不来的东西,那人听了仍是平平静静的,甚至有些冷淡,闷闷应了声是就再无二字。
帝渚倒是也不在意那人身为奴才,却对主子过于冷漠的无礼行为。
反正她对上下尊卑这种东西也没有太多讲究在意,不然她要是端着上司架子,光凭着林川那个混小子往日闹出来的坏事,就不知被她打死了多少回了,哪里还能是现在活泼泼的四处蹦跶!
“退下吧,本侯会跟帝姬夸你办事……”
见一切都打理清楚,皇上那边也等不得太久,帝渚便从凳上起身欲要出殿,不想一回头看清楚身后那人的模样时,她本算是温和的脸色瞬间冷霜覆盖,冷语咻咻的喝道:“怎么是你,姜涞?”
那人正是一身水青色曳撒的姜涞。
自打玉佩那事过后,只要无外人在场,帝渚连了表面功夫都不愿勉强维持,见人便面色寒霜,语气嫌恶,大概是觉着与他多说一个字都觉晦气,于是姜公公三个字就鲜少再说,只一律指名道姓的喊他名字。
姜涞的脸色亦是同样的不好看,一听这话更是没好气,沉声提醒道:“殿下,是你吩咐奴才进来给你束发的。”
暗语便是——她不高兴,他还不愿意呢!
如果不是这人就在面前,且皇帝那边还在等着她,容不得时间久侯,帝渚恨不得立刻把头上的羽冠珠簪拔下来摔得粉碎,再去狠狠的沐浴一遍,全身上下洗的干干净净,丝毫不容此人碰触过她的气息!
她现在感觉从头皮往下冒出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哪哪都不舒坦,心里火气直线飙升,既想一掌把眼前的这个人就地击毙,更想一掌把刚才连人都没看清楚就叫人进来伺候的自己打清醒过来。
她又气又郁闷,再看这人故作不屑的姿态,火气更高,冷冰冰的质问道:“本侯不是提醒过你最好别来公主殿么?!”
以为仗着皇帝的宠爱纵容,她就真的不敢把他打死?!
姜涞瞪着她的目光也是不遑多让的明刺暗怒,听了这声质问更是恼怒不已,一张阴柔秀雅的面孔气的竟显得有些扭曲!
两个憎恶对方入骨的人对面而站,面色难看,对话语气皆是赤裸裸的厌恶痛恨,听着是恨不得立刻致对方于死地,若是旁人看见了,怕是都要认为两人之间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灭族之恨!
可纵使两人的脸皮早就撕破了,时刻见面都是针锋相对,互相讽骂,姜涞也不敢正面与帝渚对抗,而且唯一支撑他的靠山皇帝也不在旁边,他只好一味的强忍委屈。
他咬牙解释道:“回殿下,一个时辰前以左右相为首的几位大人又进宫与皇上议事,正好殿下就在宫中,皇上便叫奴才来召殿下。可奴才在殿外候了许久殿下也未有出现,怕皇上怪罪下来,这才进殿寻殿下!”
过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最终是自己惹出的事令帝渚哑口难辨,表情复杂的盯着他,沉默不语。
姜涞还在继续说道:“所以,还请殿下莫要误会,若非必要,奴才断不敢进入公主殿半步,打扰了永宁帝姬清净!”
他特意加重了打扰两个字的语气,极尽嘲弄。
闻言,帝渚深深蹙眉,盯着他的眼神泛着古怪微妙的暗色,片响过后,她轻轻吐出口胸口热气。
她忍下心里的不快与恼火,看也懒得看他,便一马当先的甩袖越过径直他走向殿外,冷冷淡淡的丢出两个字。
“走吧。”
殿外斜阳稀落,树影花黄,凉亭花廊亦看不见帝渺人影,寻了一圈帝渚实在找不到人,宫女们又个个说不出人在哪。
再耽误不得的帝渚见此无法,便托她们告诉帝渺一声,就带着身后沉默的姜涞出了浮云台,直接奔向御书房的方向。
走了小半柱香,长腿大跨步的帝渚忽然回头,皱眉横向身后已是与她隔了几丈远的匆匆身影,不耐问道:“你就不能走快些?”
御书房与浮云台隔得不近,光是传信一来一去就花费了许多时间,中间她又耽搁许久,听着皇帝的宣召又挺急的,偏偏这人还走的这般慢,等到她们走到了,那边怕等的要睡着了。
耽误国事不是个小罪名,尤其是皇帝最近本就对她心有不满,说不得会见缝插针,恣意生事,那时她就是无感吃黄连,再苦也是笑着说甜。
她现在深信皇帝派这人来宣召她,就是故意给她找不痛快的!
因而帝渚对他的埋怨愈发明显,可她却没有顾虑到姜涞一介不懂武的温弱太监如何比得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夫体质,要跟上她的急速步伐自然不会轻松,不过两人都清楚她并不会体谅就是了。
快步走到帝渚身后的姜涞深深喘了两口气,双手微微撑着膝盖稍作休息,为了能赶上帝渚奇快奇大的步子,他已经累的说不出话,就顾不得回话了。
走的太快太急,导致姜涞此刻面红气虚,汗水晕染了脸颊。
他的肤色白皙如玉,如此倒显得白里透红的好看,在夕阳幽幽的照射下透着玉泽的光滑流转,瞧着分外舒心悦眼,让人心生怜惜。
但帝渚看了却不喜反恼,恼急了他这一副温弱无力的外表果然是中看不中用,犹如弱柳拂花的美人面,动一动便是风摆杨柳,柔弱可欺。
她恨恨心想,这样的祸国之色,难怪会勾的皇帝心猿意马,不顾伦理朝德非一心扑在他个太监身上!
帝渚越看越是生气,瞥了还喘息不停的姜涞一眼,更是不屑,不禁低斥道:“废物,损了我朝男儿的大好模样,败坏国风,实在可耻。”
她说的虽然小声,但两人之间隔得不远,姜涞大概听见了,他猛地抬起头瞪向了帝渚,面颊还是泛着艳丽的红晕,淡粉的薄嘴气得几下哆嗦。
他满色怒容的对着帝渚,一副极想愤骂驳斥她却又畏惧不敢的憋屈模样。
但姜涞仍是不甘心就这样忍屈憋火的受她辱骂,还是想回嘴,但他累的极了,又不知该如何有理的回敬她,一时语塞,就恶狠狠的瞪着她。
“你……你……”姜涞气的过火,又累,于是到最后说出口的就是断断续续的一个你字,再无别话。
帝渚心情亦不大好,也是着急,但看他气的话都说不清楚,表情恼怒不甘,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对着主人闹了别扭却又不能反抗的样子,险些被逗得笑了。
幸好她当即忍住了,故作冷冰冰的反声问道:“我什么我?你胆子不小,不叫敬称,是嫌皮子厚了想去内司庭坊走一圈了?”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时他拿来吓唬那些小太监的话,而如今又听她说来吓唬自己,姜涞听得愣了一楞,看她冷冷的漂亮凤眸,面无表情的淡然姿态。
好似看着他就是看着别的无关旁人,脸上平平淡淡的没有丝毫多余感情时,姜涞突然心底就起了怪怪的感觉。
不行,等不及了,再这么慢吞吞的走下去日落西山,聊不了多久宫门就会落锁,浮云台就顾不及回来,两边都会耽误。
想到这里,帝渚也没瞧见姜涞稍稍变换的脸色,她仰头看了看天,又大致估算了下此处与御书房的距离,然后再看向姜涞,忽地问了一句:“你惧高么?”
这话突兀,姜涞没及时反应过来,疑惑的啊了一声,下一刻一只根骨修长有劲的手骨就伸了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往上一提。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被大雁捉鸡仔般的离地升空,高高飞起。
“啊!”
同时,一道惶恐的尖叫声响起在空中,尖尖细细的,有些刺耳,惶惶惊飞了旁边枝头的几只雀儿。
落地的时候,姜涞的腿哆嗦颤抖个不停。
后他半步落在地上的帝渚足尖踩地,衣袍翻飞,长发飘散,堪比叶间飞鹊的轻盈无痕。
御书房外的游廊下,几个侍立太监突见两人从天降临,皆是吓得一惊,随后又赶忙迎上来扶住脚颤欲倒的姜涞,小声惊叫成了一片。
帝渚甩袖退到一边,冷眼看着,鼻腔发出不屑的一声低哼。
“果然废物。”
正被太监们小心扶着的姜涞闻声抬头怒瞪了她一眼,唇齿颤抖,眼眶泛红,似欲说还休,可到了最后终究一句反驳之语都说不出来。
毕竟他确实吓得够呛,抖得腿到现在都是站不直,委实狼狈。
可是禁军环绕的皇城之中又有哪个不怕死的人敢飞檐走壁,肆意踩着屋檐一路飞身越过,还‘挟持’了个太监一起?这放在常人身上,不被砍头百次才怪。
都说承平侯恃才傲物,武功登峰造顶,非比常人,往前他只见识到了这人的高傲不羁,至于那人人传的神乎其技的武功,他今天才是真真长眼了!
恃才傲物的帝渚丢下这四个字就不再多看旁人,甩袖跃地,飘飘飞起的长长发尾溜过姜涞眼前,犹如一抹飘散袅袅的夜色乌云,轻轻荡荡的入了御书房。
殿内,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正与左手边的右相说着话,余光忽是瞥见殿门口一抹夹杂金光的黑影一闪,他顿时明了何人来了。
抬眼迎向那人,像开玩笑般的笑道:“皇姐,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朕都以为你要背旨扛命了呢,可把朕担心坏了。”
你倒是巴不得我这样做!
帝渚脸色闻之一沉,又迅速恢复原样,稍一弯身向他行礼,再受着殿中在座的几名老臣起身向她行礼。
两方互相简短打了个招呼,她就走向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端了桌上的茶盏浅抿了两口。
自从答应了郑国公少饮酒,她平时无事便以茶代酒,尽量习惯着这浅淡无滋的茶水,免得以后哪次喝的过多熏到了帝渺,不免又会招来帝渺一阵不满。
“今日找了几位爱卿来,是为了商讨本朝与凰鸣的联盟之事。”等到她坐下,皇帝才开口道。
“半月前凰鸣送来了书信,信中凰帝说他有意同凤歌联盟,不仅可以开通两国商户通道,两朝百姓互商互利,还可并肩扛敌,同阻外敌。诸位卿家认为如何?”
他说完巡看了下座的诸人一圈,始终温和带笑的斜长眸子深不见底,是赞是反看不出来。
皇帝话语一落,左相率先出口,断然反驳:“臣以为不可,前百年凤歌皆未与凰鸣联盟结亲是为何?就是因为凰鸣的野心太大了。”
另外一位大人附和道:“左相所说无错,他们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百姓人人好胜,总是挑着周边的小国抢掠侵犯!若非咱们距离他们不算太近,且国家繁荣,他们不敢贸然动手,凤歌也会受到骚扰,咱们还要把这样的国朝引为盟友,无疑招狼入室!”
下座的御史大夫张瑞祥也点头:“臣也认为左相说的有理。”
“左相,张大人,此言差矣,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凰鸣当家作主的是凰帝,他性貌温良,内敛修明,主张休息养民,生下的皇室子嗣也是个个能文能武,知书达礼,他在凰鸣声振寰宇,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怎可与往前的暴戾君主相比?”
对面的右相慢悠悠的反驳:“咱们要看前不看后,只要对凤歌有好处,何必左顾右环,困步不前?”
对于他的说法,左相只是冷笑,不苟于同:“是困步不前,还是作茧自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本相还记得当初梁王爷谋反,受到牵连的林家一脉可就是因为右相这一句话被全族砍头啊!”
“林家家主林长宇再三暗中帮着梁王招兵买马,哪怕他对此只字反供不说,坚称冤枉,但证据确凿,容不得他狡辩多话!此种一心谋二主的小人,凤歌容不得他!”
说起这件事,右相的脸色变了变,字字含针带射,语气严厉,眼尾的皱纹都撑开了,老眼灼灼,厉光四射。
“哦,所以林家上下三百口子就被右相下放入牢,举族砍头,连个刚满月的婴儿都未有放过!”
左相的笑容近乎狰狞,语气狠毒的近乎诅咒。
“可断头场血流成河那日,恰好天降大雪,那时已是四月底了,也不知道那之后右相夜夜睡觉,有没有见到林家三百口子一起入梦索命喊冤呢?”
语落,右相的脸刹那僵硬了,精亮眼珠射出寒剑把把直直刺向对面,对面的左相也不甘示弱的瞪圆了眼珠子,露出个满含恶意的狞笑回敬他。
这两个针锋相对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再次因了相悖的意见而当庭揪出旧事,互相不肯松口。
两个人明来明往的斥驳咒骂,也不顾皇帝还在旁边看着,令殿中原本还算祥和的气氛一时凝滞于此,是死水一般的死气沉沉。
两方交汇时皆是刀光剑影,竟是无人敢出声调停。
坐在皇帝下首的帝渚隔岸观火这堪称戏剧的一幕。
这算朝中元老级人物的左右两相互相恶狠狠的瞪着不说话,像极了两个闹了矛盾却死活不肯认输的孩子般稚嫩天真的举动,不免觉得有趣又略为好奇。
可惜她远离朝堂多年,朝中之事一概不清楚。
正难免失望时,坐在她旁边的郑国公眼尖瞧见了,适时凑近她耳边,低语讲述。
“殿下,这是很久之前的旧事了,那时你才出生不久……不过那事也没什么可说的,说根到底也就是那林长宇的孙侄子媳妇方林氏是左相的亲侄女,而林家举族赴死时,方林氏刚生了个男婴。”
听罢,帝渚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懂了这场闹剧偏颇的根源,也彻底明白这两个老人闹了半辈子的原因。
左相心怜自己的侄女与外孙,想必为此私下明面的央求过右相手下留情,但右相严苛守法,循规蹈矩,定是没同意的。
左相失了亲人也丢了面子,必然后来就与右相势同水火,不肯拱让。
通晓前因原委的帝渚不禁叹息一声,其实这事两人都未有做错,但立场不同,选择亦是不同,实在不好一刀砍断,说黑辩白。
于是她一如既往的不吭一声,抬了茶盏静静喝茶,反正这种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自有皇帝负责安抚择断,同她个局外人无关。
果不其然,见场面逐渐失控,皇帝便充当和事佬,摆摆手含笑抚慰道:“好了好了,两位爱卿熄熄火,若因国家大事而生出嫌隙就不得而失了!再说殿里还有许多的朝员宫女,你们两人闹成这样,不怕被看了笑话呀!”
毕竟顾及着皇上还在,不方便当庭闹事争吵,失了自己颜面,左右相听后便假模假样的听令拱手称是,再僵硬的扯出抹狰狞的假笑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官面话,就转过头一眼不想多看对方。
恰逢这时,在外缓息一阵儿的姜涞领着两三名太监端着茶盘躬身入了殿里给他们续茶,缓和了殿中僵持冷酷的气氛。
为首的姜涞面色红润稳重,姿态文雅大方,除了眼尾的点点晕红,一点看不出来之前他吓得站不起身的狼狈样子。
当他端着茶盘敬身经过帝渚时,帝渚就低眉喝茶,余光没舍他半分,毫无一丝愧疚之心。
“姜涞,朕让你去请皇姐,怎的这么慢?”接过了姜涞递来的茶盏,皇帝顺手又摸了一把他的手腕,再若无其事的含着笑问姜涞,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帝渚眼观鼻,鼻关心,纹丝不动的慢慢喝着自己的茶,好似自己瞎了聋了,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没听见。
姜涞闻言一顿,也不看她,迟缓片刻温言解释道:“回皇上,中途奴才的腿突然犯疼,所以回来时便晚了点,还望皇上恕罪。”
“腿疼?怎会突然腿疼,可是伤着了哪里?”
皇上一听面露关心之色,如同真的万分心疼怜惜他似得,放软调子追问道:“严重不严重,要不要请了御医瞧瞧?”
姜涞还未说话,下面在座的几位臣子听得就心里不住生火,太医院的御医难道是民间的赤脚大夫吗?一点小伤小病就可以随便使唤的叫来叫去!
这屁大点小痛哪里需要御医亲自来看,回去抹点跌打酒不就行了,更何况区区一介太监有什么资格叫主要负责皇亲国戚瞧病养伤的御医不怕折寿啊。
在这事上,两方吵了数十年的敌人是出奇一致的排斥愤怒,共同抗外。
前方刺来的道道刀刃光影快要刺破皮肉,穿体而出,姜涞脸色微微泛白,忙弯身央道:“奴才惶恐,奴才身贱肉糙,不用特意唤御医!而且现下已经完全好了,多谢皇上关心。”
“真的全好了?不然还是让御医看一下,若是留下祸根,朕可心疼的紧啊。”皇上还在再接再厉的‘关心’他。
其余的数位大臣听完这话,差点忍不住一口淤血吐出来溅他满脸,心里又大骂不止。
他们也心疼的紧啊,日日看皇上把这真正的祸根留在身边嬉笑打趣,爱如珠宝的宠着护着,教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得硬生生的咬牙看着,看的眼睛都要瞎了。
不过腹诽归了腹诽,他们还是没胆子公然表现出不满,且他们也没少为此事劝诫过皇上,但结果从无二致,反而更教皇上厌烦他们多嘴。
他们只好忍怒憋屈的坐在原位继续喝茶,但端着茶盏的手却稍稍发着抖,足以看出他们强忍的多过火。
皇帝每次简简单单的抛出一句话就能惹来更坏的局面,姜涞委实头疼且心塞。
正欲再开口,一道冷冷冰戈之声横插进来打断了他,语调放沉,响起寂静无声的殿中,字字如落珠玉盘,清脆冷冽。
“皇上,国事为重,臣子们还等着,望皇上莫要分心其他!”
语气低沉,几分警告,几分不快,还有一丝微妙的烦躁之意。
这话一出,殿中众人皆是惊诧,不约而同的移眼看向话语的主人。
说出这基本算是越规冒礼话语的主人依旧不动如山的稳稳坐着,熟视无睹纷纷射来的视线。
只一双凤眸直直盯着皇上与姜涞二人,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已然看出神色不快。
一向冷静理智,低调行事的承平侯如今竟然敢公然驳斥皇上沉迷声色,众人先是为此大吃一惊,再是咂舌唏嘘,不由感叹原来不止他们受不住,连承平侯都看不下去了。
容貌秀雅的皇帝微是怔楞的望着下方首座的帝渚,见她毫不避讳的看着自己,眉间紧蹙,神情隐隐透着焦躁烦闷,看的他有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冷傲惯了的皇姐露出除了冷漠寡淡以外的表情,即便是对他的不满与反对,也好歹是把他这个人看进去了。
以前无论他做了何事说了何话,且故意当着她的面做了好些荒唐事以此刺激她试探她的底线,人却始终平淡对待,从容不迫。
对他,她便如瞧着漠不相关的外人自闹自乐般的漠然无视,一如她从未改变过的高傲自持,不可一世。
她就是寺庙里持花静坐的菩萨金相,高高在上的俯视跪拜她乞求她哀怜的芸芸众生,目光如水,从一而终的平静沉沉,并不施舍一丝救赎。
实在……叫人心头不爽。
越是不爽,他越想逼着她露出别的样子,慌乱的,痛苦的,甚至是,哀求的。
虽然觉得最后一个希翼想要实现确实有点困难,不过时间还长,他多的是时间和她慢慢磨。
他有耐心,等得起。
况且,起码他所做的一切,现在已经看到了点效果不是嘛?
皇帝看着下座满面寒霜的人,随即勾唇偏头,莞尔温笑,未见一丝恼怒,天子仁厚待人的表面下却是深不可测。
与帝渚所料不差,对于她的说话僭越,皇帝注视了她一会儿后果然并未生气,反而温温和和的笑了,毫无动怒之色,甚至还有些满意。
都说天子心思难猜,喜怒不定是城府深沉,心胸宽阔的表现,她却只觉可笑。
这哪里是城府宽阔,分明是人性缺失,性情扭曲的难以理解。
有时候皇帝的心思,确实难以揣测,而且防不胜防,她揣测的疲惫,防也防的心烦,倒不如爽快的赌一把,是好是坏她也可以有个底。
无论过程是怎样变化,最终结果是自己赌赢了。
帝渚大松了一口气,同时暗有思量,想着今后对付这个多心多疑的皇帝是要换个方式了。
正好这窝囊憋屈的日子她亦过够了,既然她这多心多疑的四弟就喜欢她干脆利落的行事说话,别有藏私勉强之心,那她也乐的轻松坦荡不是。
本以为这接下去就可以顺道接着国事而论,不用再看这两人当着她们一干人面你侬我侬,耳鬓厮磨的令人犯恶心。
不料皇帝的心思真是变化诡谲,出招奇特,下一句冒出的话就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只因皇帝眉角含春的观摩了她半刻,突然就兴致勃勃的问她:“皇姐今日的头发真好看,是谁梳的?”
语落,他身边的姜涞脸色一僵,嘴角轻轻抽搐,但心思游离在外的皇帝并未注意到,只望着帝渚温温和和的笑。
被他带笑看着的帝渚脸色愈发冷冽,端着茶盏的手不自禁的紧了一紧,差一点就把轻薄的白瓷茶壁捏碎了。
“……皇上果真关心臣子,连发饰都要问一问,但事情要分个轻重缓急,皇上还该是以国事为重。”帝渚微微垂头,语气平缓的回他。
只是那字字如同齿缝间生生逼出来的,不觉怀疑要是皇帝还这般孜孜不倦的问下去,怕是她都能跳起来给他一掌送他归西入了黄泉找阎王问个清楚。
听言,皇帝愣了一楞,他真的只是瞧着她今日梳发好看随口一问而已,怎的就惹了她这么大火气?
他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也不可能想到原因,只好当做是她近来被逼得太过,导致心情糟糕控制不住脾性,所以才容易一碰就炸。
他也不觉恼怒,反倒是胸腔积郁多日的烦闷情绪得到了疏通的口子,于是笑了一下就权做此事过去了,接着前事继续与几位臣子讨论起来。
由此从某些方面看来,帝渚认为皇帝性情变态的想法的确没错。
听着周围你来我往的正经商论,好歹是走上了正轨不再偏颇各种奇怪方向。
帝渚捧着茶杯默默的喝着,面上虽是恢复冷静沉着之态,心里却是控制不住的恶向胆边生。
若是这两个恶心人的混账东西当真把她逼的狠了,她就叫林川偷溜进宫给他们一顿教训,教他们有苦无处发,好生体会一次自己的感受。
不发泄一下她受的这些憋屈事,如何肯是甘心!?
向来冷静自持的帝渚也难得耍了一次孩童任性斗气的天真脾性,这要是被林川等人知晓了,怕是都能吓得下巴坠地。
而后吵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两相还是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连带着附和相帮他们的大臣官员也吵个不停。
不省事的臣子们直吵得皇帝脑仁也不禁一揪一揪的疼,指尖掐着头穴来回揉弄。
站在他身旁的姜涞见状就贴心的给他轻轻揉着头侧穴道,揉了会儿后他终于觉得舒坦一些,便拉开了姜涞的手。
皇帝调笑的摸了两把他的窄腰,再转头向前方吵成了一团的两方人无奈的招了招手,好声劝道:“好了好了,两位爱卿说的同样有理,朕思来想去也难以决断,不如……皇姐说说对此看法?”
手里的茶水正好喝完便听到这抛过来的扎手问题,皇帝的不怀好意更是如鲠在喉的不舒坦。
帝渚眉头稍皱,把杯盏放回桌面上,她抬眼看向皇帝,不答反问:“容臣唐突,这帖子既然半月前就送来了,作何皇上今日才拿出来与臣子们商量?”
既然她躲避不答不是个好办法,不如直接参入帮着皇帝,也让他安心些,别总防她像防狼一样的谨慎小心,她也可以轻松放松些。
所以,皇帝对此的看法如何,就是个重中之重,只要他的想法没有过分违背她的原则,那她索性成人之美自是最好!
许是隐约察觉到了帝渚的心思,皇帝眼光稍变,顿了一顿,反笑道:“皇姐这是说朕藏私了?”
“皇上觉着自己藏私了么?”帝渚看他,平平静静的反问,与今日之前对于政事她一律退避不答的保守做法完全不同。
加上她今日的几次突兀举动,此番不小的变化当然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相向,探索之味不言而喻。
而诸多目光之中,真正是独善其身,不作一词的郑国公抚着花白胡子静静的凝视帝渚。
里头除去探索与惊异,深深目光之中还有别的意味,最为微妙复杂。
听着这话,皇帝神色不变,微微一笑:“朕觉着,没有。”
“那便是没有。”帝渚淡淡道,“既然皇上没有藏私,又为何之前一直没有提及呢?”
如果刚才之言顶多算是直言相问,那么现在便有质问的意思了,可普天之下谁敢质问一国之主呢?
就算她身家再高贵,能力再强大,一旦惹怒贵不可言的君主,结果也不会轻易作罢。
这下连了姜涞都忍不住偷瞄帝渚,而年轻的皇帝默默注视她半响后稍稍偏头,慢吞吞的笑道:“或许……是朕,忘记了?”
众人闻之汗颜,这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皇上说忘记了那就是忘记了吧。”帝渚声色不动,平平续道,“为人做臣子的,皇上所言自是不该多做怀疑忧虑。”
众人听后脸上的尴尬笑容都要兜不住了,话虽这么说,但瞧着可不见得是这个意思啊。
听完她话的皇帝不做表态,眼睫垂低,眼角微弯的笑了一笑,秀雅过分的外貌怎么看怎么无害温和。
今时他也不绕弯子了,直言不讳道:“凰鸣一朝虽说蛮横多年,传言亦是野蛮无礼之国,但传闻不免会假过于实,夸大了些。”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朕也认为旧时不同今日,那送信的使者朕特意留着在宫里多住了几日观察,瞧着姿态谦卑,确有真心与本朝联盟之意,并无传言之中自傲高横的样子。”
“那……”深思熟虑后的帝渚认为皇帝说的有道理。
她并不是个迂腐之人,恪守祖宗法制不懂变通,更着重远处发展的好处,而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畏惧不前,就打算迎合他。
突然,斜面处传来一道铿锵驳斥,声势如雷霆般威力震耳:“不可,南蛮子生性狡诈险恶,最善哄骗人心,皇上常年幽居深宫之中,不识人心叵测,很有可能是被那狡猾的贼子一副假模假样欺骗了且不自知!”
说出这话的人自然是一脉主张拒联的左相。
早已料到此景的皇帝不出意外的勾了勾唇,并未着急抚慰脾性火爆的左相。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话头就被帝渚截了过去。
“左相所言,未免太过笃定,自欺欺人。”
帝渚重重的皱了下眉头,辩驳道:“左相从小师承圣人门下学理断德,受大圣佛音熏陶,又是朝中的老人,理应学识渊博,经验丰富,为何如今固化死守,不多做审视再下定论?”
左相一听大怒,想也不想的张口喝道:“非也,却是侯爷想的过于简单天真!凰鸣一朝与南蛮边疆隔离不远,追根溯源两者基本算是同脉所出,边疆的那些蛮人到底有多野蛮凶恶,侯爷常年征战沙场,难道还能不知?!”
帝渚听了有一会儿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看他,眸光闪烁,冷声问他;“左相觉得本王说的是此事?”
“难道不是吗?!”左相怒声反问。
他们一直反复讨论的唯有此事,那还能再有什么别的事?
左相只以为她是故意拐弯戏耍自己,急躁脾气更是恶劣,气的吹胡子瞪眼,脱口而出的呵斥起来。
“侯爷身位显赫,又有二十万军权在手,说起行军打仗老夫是远远比不得,但论朝政国事,侯爷年纪尚轻,经验不够,是万万及不上老夫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