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越,甚至连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紧张,他现在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伤害他了,他的体内甚至马上要有他的一部分来帮助他延续生命。他也终于完成自己交给自己的使命,孟姨为了救他失去了生命,他救了孟姨的儿子,算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回报了。
孟修斯想不到沈小冬会这样反问,一时被问愣住。他看着眼前的沈小冬,明明跟以前一样单薄的眉目,却又有了别的东西长进了那双眼里。他突然想到了一句成语――“揠苗助长”,内心震动不已,同时也心疼不已,一颗心好像被醋泡过,酸软的不行。他一眨眼,就有泪落下。他哽咽道:“小冬,你,不要这样!”
沈小冬看到他的眼泪,有些慌乱。就算再被拔着往上长,他终究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心柔软的跟棉花糖一样。伸出去的刺很快收回,沈小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孟修斯。
孟修斯抬起头,使命的眨眼才把眼泪逼回去。
“谢谢你,小冬!”孟修斯接过纸,擦了擦眼角。
64谁更可怜?
沈小冬别过脸,不敢看他。
孟修斯看着他已经隐约有男人坚硬轮廓的下巴,再次道:“谢谢!”这个谢谢是替自己,也是替何嘉越。
沈小冬像被踩到尾巴一般,马上回头,静静的盯着他,又反问:“你为什么要谢谢我?”刚刚收好的刺又伸了出来,不由自主的。沈小冬这个时候才真正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几乎是不用思考的,给出自己最原始的反应。他不用再顾及什么了,有种被解脱的畅快感,和想要做点什么的感。
孟修斯再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跟沈小冬一样,这个时候才有了沈小冬已经不是过去的沈小冬的真实感,只是这种真实感,他很快就能找到它的根源,一场手术,改变的究竟是什么?何嘉越的未来,还是沈小冬的未来?
孟修斯眼一酸,又要落泪。他再次仰头,拼命的把眼泪逼回去。
沈小冬一见他这样,那满身竖起的刺儿又缩回壳里,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歉:“对不起。”
孟修斯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他的声音抖的厉害:“你,干嘛,跟我说对不起……”他觉得不管沈小冬对他何种态度,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的我,有可能才是真的我。”沈小冬苦笑。
孟修斯含着眼泪低头看他,见他把头垂的都快贴进胸口了。
“我老是觉得我欠何嘉越的,虽然他小时候常欺负我,可是,孟姨总是因为我,才死的。”把过去的事放到嘴边说,是比回忆还残忍的事情。沈小冬觉得难过,可是又知道,现在如果不对孟修斯说出来,就是一个结,一个大大的结,他不希望自己变成无所顾及的一个人,他也不想拥有想做点什么的。他要回到手术前的样子,按照以前的步伐继续向前走,他深知,只有那样,他的人生才会有希望!也只有那样,活着才会有盼头!
谁的心里没住着野兽?
他也幻想过,可以把何嘉越扔到水里淹死他,把他扔到火里,烧死他,把他送进监狱,做一辈子的牢。他恨他,可是这种恨曾经是他巨大的梦魇,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黑的化不开的噩梦。那位开导他的大姐说过,放下了就可以过去,放不下,对自己也是折磨。以前他以为忘记就是放下,手术后,他才知道,忘记不是放下,唯有心里的兽被消灭了,才是真的放下。他做不到完全放下,他心里就是有只兽,凶猛恶毒,他可以帮着他找寻一切机会置何嘉越于死地,但也可以反噬他。
心里的野兽,如果放出来,吃了别人也没了自己。沈小冬不想这样,他不像变得跟何嘉越一样!
“现在,我也算是救了何嘉越一命,算是对孟姨的回报吧。她那么疼他,肯定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去找她的!”沈小冬抬头,坦坦荡荡的看着孟修斯。
孟修斯的心里却好像有只沉寂许久的大钟,被突然敲响一样,嗡嗡嗡的回响声,震得整个脑子都在发麻!他终于知道了沈小冬义无反顾做手术的缘由,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苏安。
“其实――”孟修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将事实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残忍,可还是把话续了下去:“那个,嘉越――”说到一半,几乎是喘不过气来的吞了回去,他看到沈小冬等着他下文的眼睛,漆黑明亮,却带着浓浓的忧郁和哀伤。
看到他蹲下,沈小冬问:“其实什么?”孟修斯的样子太不同寻常了,他忍不住追问,明明心中敲响了警钟,不要问不要问,问了你会后悔的,明明有声音在这样阻止他了。
所以才会有那句古话,好奇害死猫!
孟修斯再也忍不住,把沈小冬揽进怀里,紧紧的抱住。沈小冬不挣扎,安静的任由他抱着。孟修斯的胸膛很阔,和苏安一样。
何嘉越坐在窗前,望着下面相拥的两人,回头问正在病房里帮着护士拆洗被褥的何伶俐:“小舅是不是喜欢男人?”
何伶俐和护士都被惊到,起身回头惊讶的望着他。何伶俐问:“为什么这样问?”
何嘉越指指楼下:“你看,小舅对我都不这样!”
何伶俐走到窗前,6楼的高度,刚好可以清楚的看到楼下的情形,穿着黑色大衣的孟修斯把穿着病服的沈小冬搂在怀里,两人一动不动,安静的像雕塑。
何伶俐说不清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想法,但她第一反应居然是想推着何嘉越离开,有些问题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和解决。
何嘉越突然奇怪的笑起来。何伶俐低头看他,他抬头迎上她的眼,慢慢的问:“姐,你想干嘛?”撒娇的语气。
何伶俐把窗户关上,把何嘉越推到里面,劝道:“那边凉,你今天坐的时候够久了,去躺会儿吧!”她自我催眠,何嘉越是坐在轮椅里,一定没有看到沈小冬。
何嘉越依旧奇怪的笑着看着她,何伶俐装作没看见,和护士一起把他扶到换了新被褥的床上。
何伶俐不敢面对这个时候的何嘉越,找了个理由和护士一起出去了。何嘉越躺在床上,偏头望着窗口,外面蓝天大楼,可以想象得到今天的北城是怎样一副春光灿烂模样。震惊变成了愤怒,愤怒很快转化成嫉妒,嫉妒马上就在心底策划好一场阴谋,人心有多险恶,何嘉越觉得剖开自己的心就可以看到。
赵阳说的没错,他讨厌沈小冬,其实就是讨厌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没有那场无意的偷听,得知那样颠覆世界的现实。他可以同情可怜沈小冬一辈子,把他当一个可怜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疼一辈子。而不是,发现自己跟他是一样的,有着同样不光彩的出身。更何况,他还知道,他的母亲是那个样子,自私狠心恶毒。就是因为知道有这样的母亲在,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连沈小冬都不如。
欺负他侮辱他跟欺负自己侮辱自己,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潜意识里的自己想要杀了自己演变成了实际行动而已。只是,他是个可怜的名副其实的弱者,他不敢伤害自己,唯独只能伤害跟自己相似的沈小冬。
可是,不管怎样伤害沈小冬,他都好好的活了下来,健康的正常的。而他,不健康也不正常,肾要换,也需要固定的心理治疗。这样一对比,到底谁比较可怜?
何嘉越的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很快被吸干,再一滴,再吸干,很快,枕头湿了一大片。他明知道自己有问题,可还是不想看到沈小冬过的比他好,尤其不想看到,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不管是现在因为他被关起来的苏安,还是楼下的小舅孟修斯,还是他喜欢的李易之。
何伶俐靠在门边,脑子里全是何嘉越刚才脸上那些奇怪的笑,她想,他那么聪明那么敏感,想必已经知道给他捐肾的人是谁。他们不说破,他也不会戳穿。何嘉越到底为何要对沈小冬做出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何伶俐是不理解的,但却又是无能为力的。医生说,他精神有问题的时候,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原谅了他的行为。现在何伶俐回过头去想,他们的谅解是不是也是一种纵容呢?
沈小冬找到张晓晓父亲的病房,icu,重症病房,从透明的观察窗里可以看到复杂的医疗仪器,生命线在缓缓的波动着,忽高忽低。她的父亲身上插满了管子,人应该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发明出那么多原本不属于人的东西,竟然可以帮助人把生命继续下去!
小邓坐在病房外的休息椅上,正双手环胸,埋头打盹。沈小冬轻轻的坐在他身旁,转身趴在观察窗上,盯着里面仪器上的生命线看。
如果那条生命线拉成了直线,就意味着一个人的逝去。电视电影里很少在医院直演一个人的死亡面孔,最后都是把镜头对准了那条拉直的生命线。
人的死亡,可以有很多方式表示,直线、坟墓、遗照。对于活着的人而言,亲人或者朋友的死亡,就是难过、伤心,回忆或者怀念。一个人的逝去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要抹去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却是世界最难的事情之一。那些回忆,那些怀念,将是世界上最苦痛的折磨,碾着心,一遍又一遍。
沈小冬只见过张晓晓的父亲几次,他一直都在外地打工做事,很和善的中年男人,在沈春华面前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惶恐神色。很疼张晓晓。血缘的羁绊,亲情的羁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沈春华一样,铁石心肠。如果还有一丝希望,那谁都不要放弃!沈小冬转身,看旁边睡着正熟的小邓,脚边放着一个环保袋,袋口半扣,可以看到里面的不锈钢饭盒,没盖紧,里面是已经吃了一半的饭菜。
生活总是如此艰难,不给那些努力生活奋斗的人任何机会。生活也是如此美好,有小邓这样的人在!
沈小冬慢慢起身,悄悄离开。
65命中有时终须有
苏瀚海站到苏安门口,推开看了看,苏安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一旁的饭菜有动过,不过吃的很少。他叹着气关好门。
苏东坤坐在客厅里喝茶,对面坐着他的老部下,肩上顶着四杠四星。两人在聊部队最近军事演习的事情,苏瀚海插进去坐下。
老部下跟他打招呼,苏东坤露出不悦,对苏瀚海道:“我们在说事情,你先避开下!”
苏瀚海没动,看着自己老父亲的苍苍白发。
老部下倒是不介意,摆手道:“没事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苏东坤盯着苏瀚海,知道他这个看上去最柔弱也最有主见的二儿子有话跟他说。
“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苏东坤催促。
苏瀚海把掉到眼睛下方的眼镜扶正,缓缓道:“爸,我就想跟你说一句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儿孙自有儿孙福!苏安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管了!”
这世上大概没有家长愿意听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告诉他们:“爸妈,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生(女生)!”不少人反对同性恋,歧视同性恋,觉得这是不好的,违反自然违反社会。有很多的父母反对自己的儿女走上这条“非”常路,但也有不少家长会尝试着接受。比如苏瀚海,他是个搞科学的,事情发生了就会找事情会发生的原因,经过,评估事情以后的发展趋势和方向。同性恋研究对于他而言,很简单,多看几本书,多看些国外的研究报告,心里有了数,知道这是一种正常态后,也用了理智的科学心认可了这件事,认可了苏安。
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又不是真的病,不是关几天吃几颗药就能治好的。
他也问过苏安:“你是真喜欢那个男孩?想要跟他生活,在一起组建家庭的那种喜欢吗?”
苏安毫不犹豫的点头,苏瀚海就有了结论,再勉强他,也是受罪。苏安受罪,他们做家长的也受罪。
苏东坤听到一半,就脸色大变。苏瀚海也不管他,还是把话说完。
“苏安是个什么性格的孩子,爸你最喜欢他,也最清楚。我是个搞研究的,很多事情已经习惯站在科学的角度上去想去做,苏安的事情我也想过了,也查过了,同性恋不是什么病。”
“你闭嘴!”苏东坤终于忍不住呵斥打断他。
老部下听到老首长家里这样的秘闻,很尴尬,马上站起说部队有事,要先走。他刚离开,苏东坤就抓起手里的茶杯往苏瀚海身上扔,苏瀚海头一偏,躲过。茶杯落在地上,碎成很多片。李虹听到动静,从楼上跑下来,看到这一幕。
苏瀚海苦笑道:“爸,您一定要这样吗?”
苏东坤怒瞪着他,忽然抬手捂住胸口,歪倒在沙发上。苏瀚海脸色大变,冲过去,从他口袋里掏出药先给他服下,同时催促李虹,让她马上打急救电话。
好不容易等到何嘉越睡了,何伶俐才能从病房脱身而出,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在疼。她在病房外找了处地方坐下,偏着头捶自己的左肩,硬得跟石头一样。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医院病人都被劝睡了。六楼都是高级单人病房,护士退走之后,整个走廊静悄悄的。有人从远处慢慢走近,何伶俐以为是护士返回来查房,垂着眼皮继续捶着肩背。
那人却停在她身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何伶俐抬头,就看到沈小冬,抿着嘴,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飘忽了一圈,定定的看着她。
何伶俐一时之间竟愣怔的说不出话,两人就这样互相呆看了很久。
这是很多年后,沈小冬再见到何伶俐,还是跟当年一样的干练模样,短发套装,尽管一脸疲色,但还是化着精致的妆容,眉毛描得细长。
何伶俐是第一次直面现在的沈小冬,他漆黑的眼睛让她紧张。
沈小冬先行动,他移动身体,坐到何伶俐身旁。
“何――”沈小冬刚开口,就发现,他不知道称呼何伶俐什么好。
何伶俐也听出他语气里的尴尬,插嘴道:“你,喊我姐吧!”她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身旁的沈小冬,当年的黑瘦小孩现在已是白白净净的清秀少年,眉眼柔和,细致的嘴角微微向上。他跟她一样,也很紧张,双手交握在腿上,指关节抠的紧紧的。
眼前这个紧张的少年明明和里面的何嘉越一样,都是她的弟弟。但却因时间的先后,母亲的不一样,被所有人区别相待,一个活在天堂,一个活在地狱。活在天堂的,可能是恶魔,活在地狱的,却是天使。
何伶俐回想沈小冬刚到何家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缩在角落里,一双黑眼睛里是无尽的惊恐。孟4ダ他的手,他居然躲开了。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咬着唇,没回答。
当晚他就被送到佣人房里睡,吃饭也是跟佣人一起。已经懂事的何伶俐无意间听到家长们争论,说这个小孩的母亲不正经,需要去医院做dna亲子鉴定。似乎在那个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和隔阂,第二次突如其来的小弟弟再也没办法获得她的多余关爱。
她一直以为,他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弟弟,直到重新找到他,做了那个体检。相近的血缘,才能够有那样切合的数据。
“你喊我姐姐吧,我本来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的。”何伶俐叹气。
沈小冬喊不出来。
何伶俐内疚的看着他,再次觉得自己过分。
两人又静坐了许久,沈小冬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那个,我,想要钱!”
何伶俐震惊的看着他。
已经说出了重点,沈小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往下说:“我给了你们一颗肾,我要拿到我应得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