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然是单亲家庭,只有妈妈,听说父亲是过世了。
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四个都是男的,他排行第三。不过,四个兄弟的妈妈都不一样,他们的年龄甚至相近到以月分区分大小。他和小弟就只差五个月。
那么,住在宜兰的妈妈是哪个儿子的生母呢?
答案是,不知道。
据说,伯母把四个孩子统统视为己出,所以谁是她生谁是别人生,就不是那么需要明白的事情。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不论是疼爱或者管教都非常公平,她把四个孩子都当成亲生,四个孩子亦不对此多加分别。
他们家这种组成,是有点特别的,若是见过他其它兄弟,更会感觉他们大概是全世界最不相像的家人。容貌、个性、喜好,几乎没有半点相似。
唯一有默契的,就是另外三个妈妈跑哪儿去的这种问题,不会有人特别想知道。他们懂事之后就是只有一个母亲,这就很够了。
其实只要看看林熙然,就可以粗略了解他母亲教育他们的方式。
简单来说,只要不偷抢拐骗,做坏事危害他人,那么,想干什么她都不会管;不过,自己选择就要自己负责,回家哭是没有用的。
伯母是很厉害的。
能够以这种思想教养出四个特别的孩子,很难不让徐又伶这样认为。她不会因为儿子带女孩子回家就拼命催婚,只会默默地观察,但就是这样才更可怕。
她总是感觉自己完全被看穿。也因此,虽然伯母和善,为人极好,徐又伶就是无法在这位长辈面前放松。
隔天上门作客,陪伯母吃了午餐,下午泡茶寒暄,她一直都处于小心翼翼的状态。直到坐上车准备回台北了,她才松了口气。
整顿好心情,星期一,又是工作的开始。
耗费整个早上,她总算审阅完桌面上的文件,眼睛干涩地往椅背靠,不意却睇见自己搁在柜子上的手提袋。
“啊”那里面是熙然要她带来的羊羹,她是试着想找机会拿给部属尝尝,可是一忙就忘了。没有放进冰箱,不晓得会不会坏?
才要起身,就有人叩门。
“副副理。”男部属神色慌张,欲言又止。
“什么事?”反正也快中午了,还是现在就拿给他们吃吧。她想。
“副理那个”
她瞧出不对劲了。“怎么了?”
男部属抹汗,硬着头皮胀红脸道:
“副理,那批有、有问题的原料,工厂加工使用,却把机器弄坏了,我们、我们同一规格货物的生产线都停摆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造成其它货品延迟的窘况。
她?眼,没有如部属所预料的大发脾气地指责,只是拿起旁边的手提袋丢给他:
“帮我放到茶水间的冰箱。”
“啥?”部属变成阿呆。
“快去啊!”她催促,拿起电话拨着号码,正色道:“喂?您好,我是唐氏科技的徐又伶,麻烦请找王先生”
每天放学,徐又伶都会特别留意校门。
因为她期盼他又会突然出现。她曾经因此而对他发过脾气,但她现在却宁愿他站在那边给人观赏,也好过一声不响地自人间蒸发。
然而,半年过去,她失望了。
升上三年级后,她进入考前补习班,逼自己别去想,该把心思放在课业上,大学联考迫在眉梢,她没必要去惦挂一个不算有交情的同学。
几乎是种泄忿,她把所有心力都灌注在读书上,成绩突飞猛进,但她却愈来愈觉得空虚。
三、四月的时候,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家里没人敢惹她,就连调皮的弟弟都避她远之。他们说这是联考症候群,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这种情形直到七月,考试登场。
她准备充分,直到第三天全部考完,她已经有把握自己能上第一志愿,跟国中的时候一样。的确啊,林熙然说的没错,高中很像国中。
放榜那天,她没去看榜单。倒是妹妹很鸡婆地打电话回来说她果然上榜了。
没什么太大喜悦的感觉,心里只是想着:就这样。
结束了,她的人生可以开始走向另外一个规画阶段。
晚上八点,家里没人,她盯着哭哭啼啼的连续剧,想起自己可能有好几年没这样看过电视了,她拿着遥控器东转西转,没有办法停留在某台超过五分钟。
“真无聊”关掉电视,她往后躺进沙发。
她应该找个时间出去逛街,也很久没买衣服了小时候看的那本漫画出到第几集了
什么事都可以做,但她却提不起兴趣。
坐起身,她准备回房间就寝,或许大睡十几个钟头,明天起来就会比较能有联考完的兴奋感。
铃!电话声响起,她顺手接起。
“喂?请问找哪一位?”
“请帮我找徐又伶。”
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她脑筋尚未回想起来之前,胸口就已经很真诚地作出反应,随着话筒里的低柔嗓音震荡发热。
“我就是。”她没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啊班又伶,我是林熙然,你记得我吗?”有些试探和犹豫地问道。
“当然记得!”简直废话。
他像是松了口气。
“你现在有空吗?”
“咦?”这么久不见,这个没有道理的开场白实在太糟糕。
“我在你家楼下,你可不可以出来一下?”
“啊?”她一愣,很快地冲到落地窗前,拉开蕾丝窗帘,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巷口的电话亭。“好,我现在下去。”她没有思考,答应后马上挂掉电话,抓着钥匙就跑下楼。
她气喘呼呼,在路灯下,看到了前方那个该死的家伙。
他牵着他那辆阳春脚踏车,背着一个很大的登山背包,穿的像个行脚者,还是那样驼背。发现她的到来,他轻轻地朝她微笑着。
“又伶。”他唤着。
她的心口狠狠抽紧!猛然间好想奔上前打他两拳,确认那不是幻影。这个想法让她再也无法压抑这几个月来的怨怒,全数爆开。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启嘴就没好口气,面对他,她总是失去思考和冷静。
“我今天刚回台北”
“今天?”明明应该三、四月就要回来的!他到底是跑到哪里去?
“嗯。”他还是那样温柔地笑了笑,道:“今天大学放榜,对不对?”他有听到电台广播新闻。
所以,一到台北,他甚至连家门都还没进,就来找她。
她看着他,不明白他的问话有何意义。
“你考上自己喜欢的学校了吗?”
“嗯。”她无意识地回答着。
他笑开,表情像是自己考上那样愉悦。
“恭喜你。”他知道她有多么认真求学。
“你”她领悟过来“你是特地来来恭喜我的?”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行动怎么会如此单纯又直接?
“对。”他笑?了细细的眼眸“除此之外你是八月生的”他找通讯簿的时候刚好看到的。
她瞅着他放下背包,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盒子递给她。
“虽然有点早,不过,生日快乐。”
他的笑,在她眼前漾开,她呆愕地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只能傻傻地接过。拨开气泡纸,他送的礼物展现在她手中,是一个很有民族风味的陶制风铃。
“这是在一个原住民手工艺品店里,人家教我做的。可能样子不是太好看但是,声音很好听。”他脸有些红,轻声说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旅途中总是偶尔会想到她。
不是别人,就是只想到她。
或许该带个纪念品。他这样感觉,就算自己根本从来不懂得怎么开口送人礼。
刚好她生日,当成生日礼物也可以。他真的只是很单纯地想着,然后行动。
他微笑,她则怔怔然地抬首凝视着他,晕黄的路灯迷蒙他的轮廓,淡淡地洒落在他周遭。有某种东西,再难克制隐瞒,偷偷在她心底发酵。
不停地酝酿牵丝,然后产生吸引。
大学联考的放榜与结果,对她来说,比起她手中没有标价的风铃,似乎不再占有分量。
“副理,维修人员已经到了!”女职员匆忙报告。
比个手势表示知道了,徐又伶继续和电话里的人进行沟通。
“对,对。不要紧,其实你们也算是受害者好,请尽快将原料送过来好,谢谢您。”
断线后,她走出自己办公室,对着部属们道:
“新的原料会在下午四点以前送达,如果在那之前机器仍未修复,我会联络工厂加开其它能用的生产线,有什么问题再告诉我。”
指令下达,全部人就开始动作。
该去工厂监督的已经出去,担心又有状况,用手机和公司保持联系,其它少数人则处理善后的相关事务,徐又伶则坐镇中心,负责协调指挥。
计算机前放着没动过的便当,她接到部属打来的电话,说原料已经先到,便致电给之前商量过的二厂帮忙协助。
她自己也亲自去工厂察看,二厂只有一条能用的生产线是空着,速度会比较慢,所幸六点的时候机器顺利修好,恢复生产,预计其余影响不大。
回到公司,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所有人累摊在位子上。
现在就只等工厂出货,检查品质然后呈交报告。
“副理,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调到原料的?”有人忍不住问,若不是这么快就有原料,就算机器修好了也无法做出东西。
“原料是同一家原料商供给的。我曾经说过他们的原料有问题对不?于是我带着检验结果向他们婉转询问,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底下员工侵吞公款搞的鬼,已经令他们声誉受损,老板控告不法员工并且开除,对我们感到很抱歉,所以答应重新运送一批新原料”这样一来,公司和原料商的关系得以维持良好,相信之后合作也更会愉快。她天天加班,可不是只有躲在办公室里白赚薪水。
她倚靠着门板,饮啜杯子里的香片,慢慢地续道:
“我本来想要告诉你们了,谁晓得你们动作比我更快,竟然先斩后奏。”结果还把机器弄坏了。
虽然是晚了一步,不过总算还是有得救。
几个部属一阵面红耳赤,可真说不出话了。他们的确是想先做出货品给她难看,不料却反而制造出可能会被炒鱿鱼的事端。
“对不起,副理。”垂头丧气。
“算了。”反正暂时是没问题了。“下星期找个时间,去和厂商道歉吧。”她也会去的。
“是”惨淡无力。
熙然以前曾经和她聊过,他母亲的教育就是,与其事后惩罚责怪,不如在跌倒过程中探讨缺失和得到,一味的怪罪并不能学习到什么。她觉得这种观念很有道理,潜移默化,把这项要点用在自己和弟妹身上。
不论升上副理之前,或者现在对于部属,都是如此。
他们处在同样的部门,当然也就是在同一条船上,会发生状况,她也有责任。
能够知错很好,这表示以后不会再如此鲁莽,但是气氛怎么忽地沉重起来?其实她并没有想要责骂他们的意思,不过说出来的话好象就是让他们误会了。
闭了闭眼,她一向就是公事公办惯了,真不知该怎么改善。
一阵悦耳的铃声响起,她移动视线,望向自己办公室里,那串挂在窗边的手制陶风铃。
“对了”半晌,她走进茶水间,打开公用冰箱,拿出一个纸提袋。睇着抓头发又歪领带、表情如丧考妣的部属们,正经道:“谁要吃羊羹?”
嗯希望她看来没有那么严肃。
他们变成了朋友。
不是好到如胶似漆的那种,是偶尔才会出去吃个饭、见个面的那种。
人家都说大学生活多采多姿,可徐又伶并不会特别想制造什么风花雪月,只是希望自己能尽量过的充实。
于是,在所及的能力以内,她调整自己的课表。林熙然哪天有空堂,她尽量也要有,林熙然哪天有八节课,她就填满自己的选修。
然后,等着他打电话来邀她,有时候也会换成她主动。
“我后天要去联谊。”
快餐店里,她向对面的他说道,眼睛却直直盯着餐盘里的特价广告。
他总算愿意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他在准备他新打工的教材,小学生的家教──表情一贯温和。
“联谊那应该很有趣吧。”很平淡的感想。
这么说他试过?想到他们工专校风开放自由,他可能谊到不想再谊了吧?
“听说是什么大学的医学系吧。”她用吸管使劲地戳着杯子里的冰块。
“嗯”总感觉她好似在等他讲什么,林熙然只得说:“希望你玩得愉快。”诚心又诚恳。
她忍住想丢下吸管的冲动。幸好还能持平声响应:
“谢谢你。”
真令人生气!
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告诉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对他平静无波的态度恼怒,总之,她就是觉得──好生气!
本来她没兴趣,只是听班上同学在说而已,但现在她决定改变心意,参与联谊。
两天后,她坐在装潢和气氛都极富感性的意大利餐厅里,享受着那些医学系有为青年连串的赞美,同时接收女同学们妒忌又无奈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