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0(1 / 1)

我兀自站立在雪地上,仍然听得见市中心那些飞驰而过的汽车的啸鸣,父亲去了公司母亲在家包饺子。

“邢老师家的女儿病了呀,小脸儿蜡黄的,可不行了!”我进屋便听见见姥姥和母亲在聊天。

“嗯,我做饭了啊,妈,晚点儿再说。”

邢老师家的女儿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原来是病了。

“妈,我爸……”“他不回来,不会那才好,咱娘儿俩吃!”

我闭嘴,洗了手。用筷子掐开一个饺子,里边儿有黄瓜。

“你先吃,一会我在吃,你吃完好写作业。”

“嗯。”

我回了屋,躺床上听p3。“嘁。”我如染发出声响,大概是因为太无聊的缘故。我记得邢老师家的女儿,她叫邢若榴,她来上学,但不爱同人说话。我见到她第一面时,她撞掉了我的笔。

“你的?”

“是。”

“还给你。”

然后我们开始聊天。

“我也住xxx社区,算是邻居啦。”这是那天我们的对话结束时候说的。

邢若榴同我一般高,一般瘦。她看起来精神很不好,有些柴巴,但我印象里有邢若榴。

春天时,母亲同父亲离婚了,我和母亲一起生活。我发觉到念书极为无聊,便央求母亲办了休学,于是我和做画家的小姑亲密起来,终日随着她学习画画。她身材丰腴,是从神话中走出来的缪斯。她皮肤很白,略胖,一头细细的卷发披散下来,总是微笑着,和谐宁静。从小我父母关系就极差,每次他们大闹特闹我就会用灰白色的座机拨小姑的电话,逃难到她家去。所以我们自然是熟络的,我从小就跟着她拿起画笔学习作画。

“我和你妈这两天要折腾东西,你先住你小姑家,零花钱打给你了,别给我们添乱。”在白天跟着小姑,晚上在家睡觉的一周和平日子后,父亲把我推下车,只剩下这一句和飘远的尾气。

“嗯。”我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我摁了小姑家的门铃,她住独栋的花园洋房,走过来时我吓跑了草丛里的一只猫。小姑开门,她穿着白色的真丝睡衣,戴一架黑框眼镜,大抵是刚睡醒。

“张哀?早啊,进来吧。”

我一进门,小姑附身拥抱我,缠绵的吻住我的耳侧。

“别管他俩了,来我这儿住就开开心心的。”

今天画了一组水果静物,小姑弯下腰在我背后帮我改画。她补了几瓣补色,放下画笔,扶住我的肩膀:“明天有个小姑娘也要来上课,她家长我认识,要一起吗,宝宝?”

“好。”

我仰起头,又吸吮了一下她晶莹透剔的嘴唇。她像是工匠塑造的白瓷人像,温润安稳。

我没想到第二天来的人是邢若榴。邢若榴已经不同于我记忆中了,她变得更为冷淡、锋利。她穿一身黑,头发剪短了,后面略长,烫的卷了上去,刘海稍长,稍微一动就遮住眼睛。

“好久不见。”我说。

“嗯。”她应。我看到她每侧耳朵都打了六个耳洞,而她的左耳有一条蛇盘踞。

邢若榴大概是学过绘画,或者说她无师自通,她的手法娴熟,排线流畅而清晰。她的色彩也是极好,对颜色的分毫变化都十分敏感,我看得呆了。她不住在小姑家,夜幕降临又踩着影子出去。

第二天,我蹲在花园里,看池边跃进草丛里的青蛙。下雨了,我仍是在看着。我看见雨滴死命地拍进泥里,在地上积成水坑。地上的草青绿,小姑的花园里有一丛玫瑰,没开花,郁郁地伫立在栅栏里。

“你不进来?”邢若榴把阳台门拉开,站在遮阳棚下。

“嘁。”我发出不快的声音,没理她。

我又看到花园外的马路上,一只黑猫被车子你拿过,肚子爆开,肠子流出来,雨水在冲刷着它的血。我捏着它的脖子,把它拎过来。我用手在烂泥里给它刨一个坑,再用烂泥把它掩住。

“小姑呢?”

“谁?”

“贾言。”

“她去弄画展了。”

“她怎么没和我说哦……”我喃喃自语。

“你那时候还没起,一个工人挂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刚过去。”

“谢谢。”

我起身去洗了个热水澡,回来坐在画架前无所事事。

“你也不去上学了吗?”邢若榴问我。

“我爸妈离婚了,事儿一大堆,不去了,早不去了。”

她在画速写,眼神像刮刀一层一层刮过我用太平姿态粉饰的脸。我也不好动,呆呆地盯回去,我看到她的指尖大多缠着创口贴,几个没有的都裹着痂。

“你病了?”我问她。

她一怔,手顿了顿,几秒后漫不经心的继续画,顺便回答了我的问题:“是,所以我休学了。”

结束对话的三天后,邢若榴又消失了。小姑说她不愿意再学。后来我埋进院子里的死猫叫条狗刨了出来,没等它长蛆发烂发臭就已经被一群乌鸦一口一口的啄干净,现在只剩下一具骸骨。两个孔眼眶死死地望向天空。小姑把骨头捡回来,送去处理后串成了一串手串,现在戴在我手上。

“邢若榴不再来了吗?”我倚在小姑的胸口上,轻轻地挑弄她的头发。她的手扣在我闲下的那只手上,温热、干燥。小姑不说话,我坐起来,跨过她的大腿,趴在她身上。

我差一年成年,爸妈各自重组了自己的家庭,分别全额支付了一笔不菲的抚养金,而我的抚养权和户口全都转到了我小姑的个人名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把全部我的东西从“家”里取出来。我把箱子撂下让搬家公司搬走。我拐了个弯,走到邢若榴家门口,她之前说过她住在08栋。我走上去,挨家挨户的敲门。最终,在顶楼的最后一间,一个面容端正但垂垂老矣的妇人开了门。

“您找谁?”“邢若榴。”“她在屋里。”我脱鞋进门,看到妇人在包饺子,儿邢若榴则在里屋一面抽烟一面画画。

小姑说她不喜欢燕城的气候,在海市买了海景别墅作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十八岁当晚我拿到钥匙,第三天,小姑出车祸走了。我一边烧纸一边感慨人生的无常。纸被烧焦,烧成灰烬,焦黑又刺鼻,混合着燕城各色市井气,一起往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扩散消失了。

小姑的葬礼上,爸妈都回来了,沉默再沉默。我知道他们无话可说,这一场葬礼大抵只是他们日程表上无关痛痒的一个事件。我也在车祸里受了点小伤,脑袋被割破缝了针,左腿大腿部有一块不算很大的烧伤,好在并不影响活动,还能操办各项事务。

“你……节哀顺变,我还有事,钱打你帐上了,先走了。”父亲一身板正儿的西装,脸也是那么板正儿。父亲长得清秀,我也随了他,一双桃花眼包含着轻佻和逗弄;我的薄唇和母亲一般,诉说着漂泊无依的宿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恨这张脸,它彰显着我与父母那藕断丝连的亲情。待父亲从饭店门出去,母亲脸上绷着笑,踩着小高跟哒哒地跑过来。

“他亲妹妹死了还这么冷淡,真是够呛,咱娘儿俩出去叙叙旧!”母亲热切地拉着我的手,但我的脑中只浮现她抛弃我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无法言喻的、喜上眉梢的表情。我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恶心不恶心,起开。”

母亲还是站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长大了啊,跟姑姑生活两年不抵亲妈了。”

“滚,别他妈提我姑!”我在下葬时忍住没哭,现在眼泪却流下来。

我叫张哀,随了妈妈的姓。母亲自然是不喜欢我的,她只想和父亲闪婚拿到一笔财产然后另立门户;但是父亲却没那么好骗,搞大了母亲的肚子。我的名字也昭示着我一出生注定就是不幸的,只是母亲悲悯我,让我有一条命能活;父亲也悲悯我,叫我寄人篱下。母亲受家庭的束缚没能独立创业,做到是公司高层不能使她满足。她恨我,恨我把她的前程毁了;父亲自然是不插手家事,同他的名字一样,贾钱贾钱,眼里只有钱,打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他多少面。所以,母亲就带着这些恨意拼了命的打我,我想让她杀了我,但是最后她却说:

“凭什么你死的那么痛快,我要让你也受受我受过的苦!”

我觉得她可笑,为什么当年要执意生下我,是否是因为那令人敬仰的母性光辉慈悲的照耀了她?但是没关系了,她是张吉安,我的亲生母亲,现在是陌生人。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像是没有回头的奥菲斯。但我与他不同,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是因为眷恋才把妻子送回地狱;而我却生怕因为割舍不掉那所谓的亲情,再被拉回地狱。

我走出饭店的大门,站在外面依旧能听得到里面的交谈声、音乐声以及恭维的笑声。这场葬礼来的有各路亲戚、各界名流,还有不少八卦记者。他们追名逐利、亦步亦趋。我看到邢若榴也在门口,她站在台阶上掏石狮子嘴里的石子,许是没什么素质的小孩儿塞进去的。

“你怎么来了?”我一愣。

“你的短信啊,你是不是批量发的讣告?”她举起手机,里面是我的短信。

“嗯,去吃个饭吧,里面乱七八糟别进去了。”

“好。”

她和我一起站在公交站牌下面等车,没说什么话,安安全全的站着。我们去了一家日料店,店里人少,我们俩的低声交谈似乎被扩大到无限大:

“丁字路口,一辆失控的货车冲过来,本身是应该撞上我的,但是小姑急转了一百八十度,自己被撞死了。”一面说了,我一面有哭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变成大片的色块儿,我十分悲痛;“我爱她,无论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不想要她死……她的死状很惨,就像院子里那只猫……”我捂着嘴呜呜的啜泣,感觉呼吸困难浑身发麻,马上要昏厥过去。邢若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趴在桌子上缓了一会,抬头发现邢若榴还是在看着我,她喝了口荞麦茶,把另一杯给我递过来,示意我喝口水。

“你住哪?”我问她。

“不知道,我回不了家,住酒店吧。”

“我留你一晚。”

那天我们俩没点任何东西吃,一个男店员送走我们的时候很疑惑,我塞了他二百块钱。我带邢若榴回家,她睡一楼沙发我睡床,我一宿未眠,第二天清晨看到她在楼下离去的背影。

小姑留了巨额遗产,无数套房产以及百幅油画,其中几幅巨幅油画价值千万。我失去爱,但是我有钱。

我打算把燕城的东西带走重要的一部分,再喝那些纠缠不清的人、事做个了断,到海市开启我的新生活。白天,我在家里忙上忙下的收拾东西,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过,这好像能让我的痛苦缓解一些。小姑的东西还是在家里铺陈着,她那天早上陪我走的匆忙,脱下来的睡裙还团在床上。我拿起来抱在怀里,细细地嗅闻她身上的味道,我想死啊,想和小姑一起去了,我抱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我梦见那是夕阳之下,妖冶的红花像地毯层层展开铺满山谷,空气闷热。我奔跑着,妄图冲出这片花海。但是如同无穷无尽的循环进程,漫山遍野都是这红花啊,直杆,没有叶,一株挨一株挤着。我跑的憋气,仿佛看到了尽头,花渐渐疏落,一个纯白色的小点出现在视觉中心,幻化了、一尺一寸高了,成为了人形。我站定,看到那是姑姑,她穿着纯白色的吊带,手拢成喇叭冲我说些什么,我听不到,只能读她的口型:

“走,快走!”

她叫我离开。

我猛地惊醒,一身冷汗,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不知睡了多久,嗓子干得冒烟,脑子也不清楚,眼球似乎要从头颅里爆出来。我翻手摸摸脑门,烫的水滴上去都能开。赶紧在床头柜翻退烧药。

找药时,我无意中碰落了一本速写本。我窝在鹅绒被里,翻开本子,里面大多画的都是我,剩下的是我们一起写生时画的人头像。我拿着本子,不知道能说什么。本子的底封鼓鼓囊囊,似乎夹着什么东西。我用手捻过底封的上端,上面有一排细小的摁扣,打开后里面有一沓小人头像和一些照片,全部都是同一个女孩。

拿起一张照片,我看见背面有几个圆拙的字:“今天去游乐园玩,老姐下次你也来!”里面的是一个小姑娘,看上去六七岁的样子,落款时间是20029。这个游乐园我认得,是七星乐园,2011年就拆了。我又翻了翻人头像,第一张是2011年7月8日,第二张是12年7月8日,第三张第四张月份和日期都是7月8日,而最后一张的日期却是2014年9月1日,也就是小姑死前倒数第五天。我看到这幅画没有画五官,只用笔触虚虚的糊过去,而且似乎被打湿过,部分碳粉已经晕开。我心情沉重的把东西收起来。

小姑没跟我提过她有妹妹,我心里发毛,越发感觉不对。

小姑的死有大问题,尸检报告写的是死于车祸。这场车祸来的诡异,那辆货车本是冲我来的。若是小姑不躲开,货车会斜切着从我那侧的车头擦过,把我碾成肉饼,而小姑可以被安稳的甩在外沿毫发无伤。但事实是小姑极限漂移,以前轮为驱动瞬间把车甩过来,货车直接碾向小姑那一侧,她血肉模糊。是小姑替我承伤,或者换句话说,是因为小姑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我才没死。而货车撞上我们的理由竟是刹车失灵,司机的头也被撞了个巨大的凹陷,但他下来顶着一头血却毫无悔意甚至毫无震惊之情,只是静静的等着保险赔偿。

我想报警,但是这个结果本就是警察给我的,那我又能靠谁呢?退烧药里有安眠成分,我现在昏昏欲睡,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事情要开始发生了。这就像剧院一场好戏开始时,所有的灯都会关闭,而帷幕将要缓缓拉开。

我半睡半醒间,仿佛是弥留之际,又看到小姑的脸。她坐在主驾上,身型已经与灰尘融为一体,我声嘶力竭的拽着她的腋下想把她拖出去。她的腿,整个被掉下来的操作台死死压住,我看不清了,猛地火光冲天。她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快跑!”

我大喊着,痛哭着,我也摸到我的脸上有血流下来,但是我不能放弃救她啊,她死了我去哪生活呢,我还是机械般的重复着那一个动作,直到搜救人员把我拉出来。

我做噩梦了,起来的时候压到了头的伤口,渗出血来。但我回忆起我姑姑在车祸里说的一句话:“小心,贾钱,救救我。”

我一身冷汗,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颤抖的拿起水银表,烧已经退了。

春意渐消,白天一天比一天长,头上拆了线,但依旧是很难看。一道十公分的疤倾斜着从额头出发,穿过我的右眉眉尾,我修了能把右眼彻底挡住的刘海,我也再没法穿短裙,那块烧伤很扎眼的出现在我光洁的皮肤上。开春了,人们也都躁动,距离我小姑去世已经过去六个月,我做不到遗忘更做不到释怀,我喜欢夏天,等到夏天我立马搬去海市,东西已经全部打包好。我曾去交通局查监控,一遍一遍的看,但我只能看到一辆货车飞驰而过,把我姑姑碾成肉饼,然后是我被拖下来,每想到一次便又一次撕开心里的伤口。我变得消沉,沉默寡言。这几天总有人登门造访,无一例外都被我回绝,直到那天邢若榴敲响了我的门。

“张哀,你开门。”邢若榴在外头,我在里头,我攥了攥拳头,把门开一条缝,阳光泄进来。

“你有事吗?”屋里没开灯,我看到她脸上的阳光刺眼。

“让我进去行吗?”

我累了,并不想应付她,放她进来了。

她坐在沙发上,我站着。屋里没开大灯也没拉开窗帘,我不经常用的东西已经盖上白布怕落灰。地板我经常擦,屋里唯一光洁的东西就是画架画板和颜料。我画了无数张小姑的肖像画,她站着,坐着,躺着,我甚至画了我们做爱时候的神情;但我抓不住那种真实的神韵,全都没有细化,只是一些有重量的颜料块陈列在纸上。

“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吧。”邢若榴并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

“……好。”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我也并不关心,我拉开椅子照例坐在画板前涂涂抹抹。我还是在画小姑,记忆中小姑喜欢偏着头靠在沙发上,而我靠在她身上,我沉浸在自己如梦似幻的肖想里,小姑还没死,她还活着呢。你看啊,她无处不在,在沙发上坐着,站在鱼缸前喂鱼,在花园里打理玫瑰,甚至还回头冲我笑。

“你病了。”身后传来声音,是邢若榴。

“不可能……我就是……”

“张哀!”她突然大声叫我。

我吓的猛地一缩,啪嗒一声,画笔落在地上,灰紫色在瓷砖上留下一道划痕。我才意识到刚才是什么样的,冲着花园开的门实际上是关着的,而且拉上了黑色的厚厚的遮光帘。屋里只有一盏小台灯是亮的,映着我的画。小姑死了,花园的玫瑰全都在风中凋落摇曳,但我冲着没人的地方傻乐。

“不好意思,最近有点神经。”我连忙附身捡起笔,用纸巾擦去地上的水粉颜料。那一抹颜料太浓厚了,像血迹,我擦不掉,我呆呆地盯着它。

天渐渐的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黑的。邢若榴坐在地上抽了一包玉溪,屋子里乌烟瘴气。我回过神,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走吧,我带你出去玩。”邢若榴气若游丝。

“嗯…”

我站起来去洗了个澡,出来时候屋里的气味不减丝毫。邢若榴还是坐在地上,看起来非常颓废。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摸了摸我腿上的疤。那是一块不会呼吸的皮肤,狰狞扭曲略显暗红色,我很讨厌它。

“把这个遮了吗?”邢若榴问我。

“我想去做个纹身。”我很泄气的说了一句。

“好。”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她拉着我坐上一辆公交车,一直朝着灯红酒绿的闹市区走。春末夏初时,晚上早已经不那么寒气逼人,我能感受到敞开的车窗拥进来的温暖柔和的风。橙黄色的路灯被一块块窗框切割成小片,又被疾驰过去的速度带着飞走,在邢若榴脸上留下一条光痕,我只能看得清她的眼睛。邢若榴的眼睛似乎同我有几分相似,细而长,中部略宽,眼尾上翘,典型的桃花眼。恍惚间我有了一种生活在幸福中的错觉,很快这种错觉就变成对幸福的无限惋惜,让我的心脏感到一阵绞痛。

“到站了,走吧。”邢若榴站起身,仍旧夹杂着散不掉的烟味。

我们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我发现是夜总会,我从来没进去过。

“合适吗?”我有些顾虑。

“我妈开的,有什么不合适,进去吧。”

邢若榴又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登喜路。

一进门看见个老头。一层是大堂倒是静的很,前台的小姐在补妆。

“你来这儿干啥,回去。”那老头开了口就是逐客令。

“我带我朋友来,你一进来就轰人,没劲!”邢若榴拉着我进去,旋转的门此时已经再次送来客人,几个妖冶的男生攀附在另外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上,顺便撞了我一下。那老头拽着我和邢若榴的胳膊到了另一边,顺便招呼几个保安盯着。邢若榴站在我身前和那男人聊了两句,用蓝色的防风火焰点燃了烟,她这副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对他们的交谈内容并不感兴趣,直到听到一句:

“你又新交了女朋友?”老头问邢若榴,我顿时一惊。

“普通朋友,明天给你放天假,别跟我妈说我来玩。”邢若榴又拽着我走了,进到电梯里时,她甚至略显得意的朝那老头笑了笑。

“他小时候就一直照顾我,他上岁数了太爱操心,算是我家管家吧。”电梯里不能抽烟,她在电梯口的垃圾桶把那只烟摁灭了。现在她用右手的中指关节蹭了蹭鼻子。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挺期待的。”我并不多话,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电梯“叮”的一声开门,出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嘈杂混乱。昏暗略显诡谲的暖色灯下有不少客人在成对的低声交流,大厅的正中有一个小舞台,多媒体设备一应俱全,此时正在放钢琴曲。

“乱的是下面,鸡鸭都有,你要玩吗?我给你挑挑。”邢若榴戏谑地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身型仍是同我一般,只是气质完全不同,似乎她看起来才像一个完整的人。

“拉皮条犯法。”我白了她一眼。

邢若榴笑嘻嘻地带着我坐下,一个妖艳暴露的女服务员拿着两瓶啤酒放在我们桌上,我看到她的工牌上写着她的名字“贞珍”。

“还是小贞好啊,其他人也不知道过来给我送点东西。”邢若榴拿了三张红钞票塞到服务员的乳沟里。贞珍娇嗔到:“谢谢邢姐…”然后用她纤细的手指摸了摸邢若榴的脸,似乎是想吻住她。我看的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拨弄了一下邢若榴的手,贞珍识趣地收了手:“邢姐拜拜!”

“你这么大排面啊?”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气泡迅速翻涌上来。

“毕竟是我家的,”她也拉开瓶子,喝了口酒“你去唱个歌吧。”

她抓着瓶子,抬了抬手朝着舞台示意我。

场子是她的,我不好拒绝。我走到台子上,手碰了碰话筒,能正常出声儿。我在点歌台翻来翻去,之前的客人点的都是英文歌和韩文歌,我闻所未闻。我很少听歌,这显然不是我人生的必备项目。但小姑爱听,为此她还在家里安置了印象。划来划去,我看见尾页有一首《匆匆那年》,小姑之前常听,我不看歌词板都能背出来。我握这话筒,等前奏结束。

“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面总爱看同一张脸……”

我坐在舞台的高脚椅上,背对着下面的人。下面如同水雾笼罩耳膜一般的冗杂声停下了,我顺着唱下去,一边唱着脑子里一边过走马灯,我恨啊!贾言啊贾言,你他妈怎么就死了?我床还没和你上够呢,你死了以后在天上看我和别人上床你不膈应吗?

“不怪那一世情没空反复再排演,是岁月恩赐…”我想着,人就是一辆列车,一出生就在既定的轨道上狂奔,随着时间的推移,车上的人去了来来了去,小姑匆匆上车,又匆促下车。她仿佛从未来过,让人喟叹,让人惋惜。

“我们要互相亏欠,要不然凭何怀缅?”唱完了,伴奏自动暂停,我转过身去,全部的人都在看我,而后响起掌声与欢呼。

“美女唱得好!再来一个!”

我正打算笑笑下去,发现邢若榴举起啤酒朝我笑了笑。我又驻足,扯着嗓子嚎了一首《王妃》,接着是《浮夸》,能把这儿扰鸡犬不宁的歌让我唱个遍,最后我也没力气,又坐下来唱点安静的。

“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泪光吸引你……”我累了,瘫坐在椅子上,唱完这首《独角戏》筋疲力竭地下了台,回到下面的卡座,几个年轻小伙围上来:

“妹妹,要个联系方式?”

我不想说话,又觉得不理人家不礼貌,话在嘴里嚼了半天,邢若榴倒是先开口:“哎,她今天刚失恋,你们这是揭人家短啊!”

“啊?哎,真不好意思了,打扰了打扰了,”“哎呦,妹子你别伤心,好男人多的是,这个分了下个更好!”几个人一哄而散,推推搡搡地走了。

我看着邢若榴,笑了笑,她把鬓角略长的头发别到耳后,道:“歇会儿。”

我望着楼下,邢若榴望着我,妄想在我脑子里疯狂滋长。如果我的家庭正常,我没有闯进小姑的生活,现在就算和邢若榴坐在一起喝酒也绝不是这种场景。一罐啤酒让我喝的精光,我开口:“你带我去哪?”

“你要做纹身吗?你确定啊?”

“是,我考虑好久了,图我都选好了。”

“我可以带你做,到了你看看你还想不想纹。”

她站起来,带着我上五楼。五楼是一家纹身店,装潢和理发店差不多,但是东西更像是手术台上的。几个男男女女躺着,有的面露难色,有的直磨牙根。

“邢总,有时间来溜达溜达啦?”一个剪了超短发的高个儿女生很热情的向邢若榴打招呼“哟,新交的妹妹?”

“不…”邢若榴嘴角抽了抽刚想反驳。

“是,她在外面不乐意说。”我咬着下嘴唇,想逗她玩玩,我看见她眼神中透着诧异。

“能看见邢总这么腼腆还真罕见,久久啊!”

“行了别瞎打岔,她今天想过来纹东西,图都挑好了。”

“你别张罗,听妹妹说。”高个儿硬挤开邢若榴“怎么个事儿?”

“我大腿根上有块疤,您看看能不能遮一下,图在我手机里,我都挑好了。”

“那到里间儿说吧,邢总跟着不?”

“我不去了,你俩好好聊。”

“得。”

我到了里屋,把裤子脱下来,那块恶心的疤痕瞬间映入眼帘。

“您这块儿吧,像里边儿看不见的这地儿其实没必要纹,下面儿斑斑点点的能遮一下,要不然也面积太大了遭罪。”她端详了一会儿“图我看看?”

我把手机解锁给她,这个图是我小姑设计的草稿,成稿是由她的同学完成的,笔名是木加,我也没能搜到这个作者的信息。原稿一直在我家压着,那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到了,这其实是一组图,我一眼就相中了里面的灯塔水母:零零散散的几只散落在海里,没有固定的须子伸向四面八方,缠住一个生了锈的马灯。

“哦,你要纹这个啊,这个图难度不算小。”

“您见过这张吗?”

“见过,ne和木加联手的作品,他们设计了不少,但知名度一直比较低。我这里应该有他们出的手稿集,到时候直接拓下来吧。”她比量了比量那块疤“您这块漏在外面大的就纹马灯,旁边小的疤纹水母,面积不算太大,今天晚上能弄完。”

我又比量了一下,她安排的不错,我点点头。

消毒完,图案也拓好,真正开始纹了我才感觉到痛苦,感觉像刀片不停的划同一片肉,她说这块不适合大面积上色,所以选择的白描手法,上墨也比较浅,已经很轻了。纹了快四个小时,我最后下来的时候简直要昏过去。她最后擦了擦多余的颜料,让我看看怎么样。她手艺确实不错,图案和疤没什么违和感,暗红色偏褐色的墨水骗过了我的眼睛。

我穿好衣服出去找邢若榴,她坐在沙发上眯着,我走到她面前她就醒了。

“完事了?”

“嗯,钱怎么付?”

“我的店还用付钱?”

“哟,邢总真霸气!”高个儿的女生笑了笑“防水贴给你贴好了,千万不能碰水,让邢总也小心点别碰到啊,这两天别瞎闹了。天都快亮了,你俩赶紧回去吧,我得睡觉了。”

“行,走了啊!”邢若榴摆摆手,打了个哈欠。

“几点了?”我问她。

“不太晚,十二点多。”

“还不晚呢,公车都没了,咱俩打车?”

“凑合一晚上,后边儿酒店住吧。”

“也行,明天早上再走。”

从夜总会前边穿过连廊,后面还有一幢酒店。

“812。”邢若榴半倚在前台的大理石桌上,顺了好几个薄荷糖。前台小姐姐很熟练的从抽屉里拿出房卡,过程中一句话没说。

“你到底找了多少个啊?这么熟练?”我跟在她后面,有些害怕。

“她们奔着钱来,我奔着爽来,想留也留不住。”

电梯到八层,右拐左手第三个是812,她刷卡进去,插卡取电,灯亮起来我看清了这是一间标间。

“我刷个牙睡了,你爱干啥干啥,抽屉里有数据线能充电,wi-fi密码在墙上。”她脱了夹克衫,转身进浴室,我坐在床上摆弄手机,主页的“blog”右上角有一个小红圈,里面写着“99+”。

互联网现在发展兴盛,“blog”软件在众多社交平台中杀出重围,我作为第一批用户,从有网页端开始就把它当作我的日记本用记录我的画,后来多了我和小姑同居后的日常。小姑死后这个软件我就再没打开过,一方面是怕刺激我的精神,另一方面就是不知道是谁扒出了我的账号,疯狂窥视揣度我们的生活,我和小姑的关系被曝光的一览无余。我从来不会给我的帖子打标签,也没有给任何一条帖子留过言,所以我也从来没想过会有数以万计的人点开我的账号对我评头论足。但是我绝对不会注销账号,我自认为我所有的行为并无过错。我仍然记得,去年夏天小姑的最后一个展子上发生的事:

那时,小姑亲力亲为张罗完到休息室和我歇着,她只开了独立的休息室的空调,而展厅没人来她怕浪费就没开,我记得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像一条伸着舌头散热的狗。

小姑也热的不行,把衬衣解开,露出两个白花花的胸。她的乳沟很深,汗津津的泛着光。我伸手进去,嘻嘻哈哈地抚摸着;小姑毫不避讳的把我抱在怀里。

“别夹了,腿分开点。”贾言抱着我,掰开我的两条腿,伸手进去扣我的花穴。我爽的要命,死死的抓着她两条肥美的腿。

“呃…别掐我大腿!”小姑闷哼一声,我松手,转身过去索吻。她搂着我,一直从中午到黄昏。

待我们从休息室出去,一个人影匆匆闪过,从紧急通道钻走,一阵通通呼呼。这人影本来不应该被我们捕捉到,但是很不幸他被人抓住了。

“这小子搞偷拍,储存卡给你。”

站在我面前的男的目测有两米高,一堵墙一样。

小姑叉腰看了看缩在那男人脚下的狗仔,接过储存卡。她蹲下,把散下来的头发撩到一侧,别在耳后,顺手把我往后推了推。

“给了你多少钱?”小姑的声音很平和。

“什么…多少钱?”狗仔压低帽檐,含糊其辞。

“偷拍啊,按次结还是按天结?”小姑很有耐心,对方没说话,她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说话!”男人踢了狗仔一下,依旧是沉默。

“这样吧,就当这照片是我们买的了。”小姑从包里掏出来八千块钱现金,“储存卡呢,我就收下了,相机给我。”

狗仔抱着相机不撒手,最后还是被“墙”硬抢过来递给了小姑。小姑拿着相机站起来,直接把东西摔到地上去了。

走廊的水泥地已经被斜照的夕阳铺了层金橘色的地毯,灰尘洋洋洒洒地从上到下飘着。咣当一声,相机应声砸在地上,镜头和机身脱离开来,镜片震碎成好几片,灰尘也被吓得乱舞。

“滚!”小姑怒吼一声,手在抖。我挽着她的胳膊抓紧她的手。

狗仔抱着机身和镜头残骸落荒而逃,剩下几个玻璃渣子和碎片子被“墙”踢得不知所踪。

“你回国了?还走吗?”小姑的失态只存在了几分钟,现在又是一副平和的样子。

“不好说,办完画展再说。”他一面说着,一面点了根烟,“哦,小妹妹不认识我吧,我叫伽凡。”

“他画唐卡的,你早上问我西边空出来的那块干啥用的,诺,就给他开个人展的。”小姑挥挥手,烟雾散开,“我可没开车啊,一会把我俩送回去。”

“得,我先下去看看地儿,一块儿吧。”

“挺大啊,一面还全玻璃冲外边的,不错不错!”伽凡抱着胳膊,绕了西展厅一圈。

“本来说给我家哀哀用的,让你占去了。”小姑从后面抱着我,凑在我耳边说,“下次给你开个个人展,咱宝贝得赢在起跑线啊!”话音一落,她在我唇瓣上啄了一下。

伽凡正好在看我们这边,我以为他要对我们这惊世骇俗的关系和血脉偾张的画面做出什么点评,结果他又点了支烟:

“你俩挡着我了。”

偷拍这件事,被发现了就证明着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次。那张储存卡被读出来后,里面存了二百多张照片。有我和小姑在各种地方的亲密照,这件事的策划是谁,为什么偷拍都是个谜。我知道这些照片流出去会有多严重的后果,我好像感觉到我们的生活正在被什么人疯狂偷窥着,毫无隐私,背后一阵恶寒。

在酒店睡了很久,我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醒。刑若榴用酒店的便签留了两行字:“我和前台的打好招呼了,你直接走就行。”

出了酒店我也不知道我要上哪去,我被镶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走着,并没有人在意我在做什么。

“妈的。”我站在马路牙子上骂了一句。

做完纹身不能泡澡只能淋浴,贴了防水贴水还是会渗进去。浴室没开灯,插在蓝色琉璃瓦花瓶里的白玫瑰反射出诡异的光亮。我擦干身子,赤身裸体的坐在白瓷换衣台上。

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上形成一扇窗,有花的剪影。我用脚趾想把光夹起来。我想起之前的事,我和小姑在换衣台上翻云覆雨。

“刚洗完就弄嘛…一会要再洗的。”我缠着小姑丰腴的躯体,手指箍住她白皙而又柔软的胸。

“现在就要!”我咬住她的下唇,舌尖撬开她的牙。舌尖轻扫过她的上腭,又反过来缠住她的舌头,甜腻的唾液从交合处流下。

“嗯…”小姑闷哼着,很熟练的把手探到我身后,伸到我的穴里。她的手很白,既不瘦骨嶙峋也不短粗肥壮,而是珠圆玉润,像细藕节一般,她在画画时,手曼妙舞动总能让人看得入迷。一想到小姑艺术品一般的手此时在我的身体里游走我就感到一阵羞耻,埋头下去趴在她肩头上呻吟。

“帮帮我,哀哀,帮帮我。”她的手指在我花穴的内壁打转“嗯?”她轻笑一声。

她从收纳盒里找到小玩具塞到我的后面,震得我双腿战栗。我很吃力地跪在地上,咬住她蚌肉一样肥美的会阴,一阵鲜嫩的汁水喷出来。

我肖想着,撩开浴巾,身下已经湿了一片。有些怅然,灵犀间和她交媾一番已经没了想自慰的欲望。

穿上蚕丝制的长睡裙,我站在阳台上点了一支白七星。我抽烟没瘾,只是实在觉得空洞,挥霍的焦油和烟灰的余烬似乎能填补一些空白尽管微乎其微。

一支抽完,我把它掐在客厅的烟灰缸里,又点燃了一支,烟丝丝缕缕飘散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夹着烟到大门口的猫眼里窥视。忽地,我一怔,门外的居然是伽凡,身后还有一个小姑娘,被他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一部分看不太清。

我开门,又是一愣,他穿着警局的制服。

“张哀,好久不见了。”他掏出来证件,“这次过来了解了解你小姑的情况,可以进去吗?”

“进来说吧。”我猛吸一大口烟,剩下一小截掐了,有点晕直接坐在了沙发上。

二手烟的气息浓郁,呛得另外的那小姑娘咳嗽了一下,她道:“您好,能开个窗户吗?”

“开吧开吧。”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她把窗户和阳台门打开,算不上清凉的风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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