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交好,以后未免没有狼子野心,联金灭辽,无异于以狼饲虎。况且,金乃塞外蛮夷,部族虽然勇武,终究不成气候,近年与大辽冲突,十战九败,焉知其没有利用我大宋兵力之意?小人一介草民,但痴长些岁数,犹记父辈祖辈所言之澶渊之盟来得何等艰难,盟约既成,双方将士欢呼!倘若官家是个明事理、善用兵的,也就罢了,但咱们多少年来没和大辽开过战,是何赢面,尚未可知,就算要和金联盟,也要至少先观望几年再说!……”
这番话条理清晰,铿锵有力,岳飞听得完全愣住了。自从识得恩师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他的记忆已经回到了十年前,刚刚把密信交付武松时的那一刻。说着说着,却又代入了进京进谏的角色,仿佛是在对某位朝廷大员——海上之盟的一力促成者——侃侃而谈。这番话,大约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十年。此时不合时宜地说出来,谁都不敢打断。
武松激动得微微出汗,继续问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留着密信,但不能立刻拿它来实践盟约?”
总算是明白周老先生的考量了。宋金之盟,本质上并非一个坏到家的策略。但大宋吃亏在君昏臣庸、官僚腐败、军队战斗力太低,便如文弱书生妄图挥动借来的利器伤人,要想毫发无损,基本属于天方夜谭。
而十年前的金国,也没有与辽正面相抗的实力。就算与宋联盟,也未必能占便宜。如此以来,宋辽撕破脸,却不能将辽所灭,百余年的和平付之一炬,这个代价谁都担不起。
周侗的思维,一会儿停留在十年前,一会儿又突然意识到现实,考查了两句岳飞读兵书的心得,再过一会儿,连武松都不太认识,低声笑道:“阿骨打,可以做朋友……他对咱们没恶意,可以放心……”
潘小园突然联系到之前史文恭所说,金酋阿骨打曾受过宋人的恩惠,虽然不信任大宋朝廷,对这个国家却是持友好态度。
所以,倘若宋廷这边,战斗力再强一点,金国那边,阿骨打一直掌权,双方是完全可以哥俩好,揍一揍共同敌人的……吗?
她突然开口:“奴家说一件事,老先生切莫伤心。那个阿骨打……缠绵病榻,恐怕活不了两年啦。”
一句话说完,脸上红透,耳根子连着心跳。
武松和岳飞同时好奇:“你怎么知道?”
她低头,极低极低地说:“嗯……史文恭随口说的……当时我没在意,因为……不太记得……稀奇古怪的名字……今日听老先生说起,才、才突然想起来……”
如果她的历史知识没错,宋金之盟始于阿骨打,但阿骨打很快病逝——也许就在这几年——然后兄终弟及,即位的金太宗,对大宋就没什么感情了,加上朝廷里其他重要人物的推波助澜,这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屠刀对准昔日的盟友。
造化弄人,等到大金有灭辽的实力,那个亲宋的领导者却要死了。
这一句“未卜先知”,只能让史文恭来背锅了。反正他认识宗翰,算是渗透进“敌人”内部,得知一些宫闱之事,不算奇怪。
周侗脸色一白,胡子一颤:“怎么?不……不可能,阿骨打正当壮年……”
潘小园轻声道:“周老先生,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啦。”
周侗重新恍惚:“现在不是大观四年?”
……
似乎因为跟潘小园是“初识”,没什么往事羁绊,周侗在跟她说话时,能稍微多那么两三分的清醒。终于又回到现实,看看岳飞,看看长大了的武松,长长的叹气。
武松趁这当口,第无数次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所以……这密信,先生打算将它如何处置?”
周侗却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棋子一摔:“问我如何处置!我是皇上吗!还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叫你把它烧了,你就烧了!然后你一身轻,带着美人儿浪迹你的江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