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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中注定的再遇(1 / 1)

00

“季医生!凌晨三十里外突遇空袭!这个伤员腿血流不止,您来看看!”

“季医生!伤员腹部弹片多处扎入!内出血严重!您瞧一下!”

“季医生……”

季冷子戴个无框眼镜,瘦,白大褂染成帐外湖边日出的红。今天他当班。已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干了快一天一夜。

护士小陈从帐外闯进来:“季医生!伤员肺部多处炸弹碎片穿入,子弹伤十几处,那边说救不了,刚转院过来的,您看一下!”

季良简单指挥下助手缝合,走过来瞧一眼。旁边两个护送的护士医生目有愧色地连连摇头。季良抬头往里一看,手一指:“放那。”

是要收他。

伤员浑身血肉模糊。零零散散不像个完整的人。锋利的脸庞鲜血满布,高挺的鼻梁伤口见骨,胡茬上弹粉烟灰黑乎乎一层。

手术又做了六个小时。拼拼凑凑,捡东挪西,却意外十分完美。

又是一天一夜。季冷子又来当班,小陈来请,说傅团长醒了!

傅仇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个俊秀的后生。他烧得迷糊,劈头就问:“草他娘的,那些个天上的鬼子打下来没有?”还当是在团里呢。

季良严肃、冷漠。透过镜片盯着他。

原来是个医生。傅仇虚弱地嘿嘿一笑:“你把我救活的?”

季良紧抿嘴巴没张口。只点了下头。

傅仇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真厉害。我还以为我这回肯定是要死球咯!你比我们这种天天只会挂起枪满天打飞机扔手雷的粗人强多哩!你等着,等老子好了,一定报你的恩。老子的命你救的,以后的每天都是你帮我抢回来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叫我,我罩到起!”

季良抽回手。

傅仇又一把抓住:“医生你叫什么,我好记到起。”

四目相对。小陈打圆场说:“傅团长。这是季医生。季医生平时不爱说话。所以我们都叫他‘季冷子’。但他医术可是好的很哩,救了不知道多少像您这样的重伤员了。”

傅仇松手:“好,好,好。季医生。”躺回去,浑身的口子都在龇牙咧嘴乱叫。

01

傅仇在这处山间平湖的后方医院一住就是月余。

这里很像他的家乡。一个水边的村庄。村庄不大,单名“桑”,至于为何叫“桑”,有传闻是河边以前种满了桑树,是桑蚕肥沃之地。还有传说是,山间河谷像片桑叶一样铺展。自然这条河也被称作桑河。

桑河常年流水潺潺,滋润了山间偏酸的黄土。傅仇那个时候还叫春保,七岁死了娘,十岁烂赌成性的爹把自己也作进黄泥巴地里了,要债的就跟蜜蜂一样涌来。债主说:“你们姐弟俩没家了。该到哪儿到哪儿去吧!”

春保的姐姐就跪下求人。她自愿嫁给债主为妾,只求给姐弟俩一条活路。春燕十四岁,是春保唯一的亲人。姐姐在两间小土院里跪了两天。债主同意了。

从此春保跟着姐姐在桑庄黄家讨生活。黄家收了他家两亩薄地,盘走了院子,虽是宽裕不少,但终归不愿再养个闲人。春保便从此狠命干活。割草、放牛、养羊、砍柴、挑水,哪样缺人干哪样,真算不得个闲人。但每日能得到的吃食,也不过一碗稀粥半碗青菜。

吃饭的时候,姐姐总会把干的捞给他,自己喝稀水。春保人如其名,真是个蠢包,捏起筷子只盯着饭碗,稀里哗啦三下就吃完,也从来没想起过姐。直到十四岁那年,姐姐要生外甥,他才发现姐姐好瘦。

是真瘦啊。那么大个肚子,像要把姐姐的命全吸光。像枯枝上长出了个硕大浑圆的果。春保突然就开窍了。他摸着姐的肚子,说:“姐。我错了。我怎么从前只望着自己的碗,吃着自己的饭,却忘了这饭是从哪里来的呢。”

桑庄的土历来适合种茶。庄外高山却是阻挡茶路的屏障。桑庄的汉子每到十五,都会经历一次出山走茶。外甥要生的那个冬天,春保跟姐夫求情,说他开春要去走茶。姐夫嫌长工不够用,三句两句把他打回去。春保又去求,被几个十来岁的外甥踢着满院笑。

也是求了两天。春保得如所愿去走茶了。他说了,走茶的所有收入都上交给黄家。

冬天的桑庄像幅画。桑河结不起来冰。但水却冻得人打摆子。春保先是去城里跟着茶队学了个把月走茶,骑马、牵马、包茶、烧水、搭锅做饭,样样都学得虔诚。一开春,山上茶叶冒尖,茶马队就出发了。

春保年纪小,只能负责牵马驼些米面。马队绵延半里,在青山蔼蔼中宛如一条黑带勒紧山腰,汉子们在马上放歌:

“春季花儿开,

花开是一朵来。

一对儿呀的个鸽子呦,

飞过的山来看呐,

瞧见我的小乖乖。

恩哪爱呀真恩爱。”

一个汉子唱起来,其余的汉子都哄笑。笑他可是想家里婆娘。说归说,慢慢汉子们都开始唱起来。像在给山做祷告。春保也听过姐姐唱山歌,在儿时跟姐姐去桑河洗衣服的时候。比他们这群汉子唱得好听。她搓着涂满了皂角的衣裳,对着满岸青翠唱:

“一根的个嘀格儿树哪,

打一个嘀格的床嘞。

一个嘀格儿的姐姐儿耶,

配一个嘀格儿的郎。

种一丘嘀格儿田哪,

打一丘嘀格儿的粮嘞。

生一个嘀格儿的孩子儿耶,

找一个嘀格儿的娘哟。”

皂角白色的水缓缓流进清江。姐姐也曾经饱满翠绿过。

走了半日安营扎寨埋锅做饭。春保是最为积极的。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吃到自己做出来的饭。一碗红薯糊,他端端正正捧着,几次都没敢下嘴。他看着金黄的碗落泪。

姐姐,姐姐,姐姐从都没吃过这样稠的饭。姐姐,姐姐,姐姐还在桑庄里受苦。姐姐,姐姐,姐姐还在等他回去哩。春保下定决心,他要在山上多采点山货,等一个月后下了山,卖了钱买点吃的给姐姐补身子。

桑庄上的山高大。像巨人的手掌。春茶就地用黄泥打灶现炒,炒完晒干立马现包运出大山,求得就是个清明第一口鲜。等茶的时候,他跟人一块儿进山“淘货”。背后扎个布袋,头上系个红头巾,标记道路,半天来回,有时能挖到不少宝。

春保把挖到的黄芩党参之类的全部晒干存到包里。那是姐姐和外甥的月子钱。他对着远处群山想,姐姐看到自己带回来东西,会是什么表情呢?

02

军医院的晚风又吹起来。傅团长坐在大石块上抽一根烟。烟雾往上飘飞又散。背后一声响动,傅仇回过头,季医生沉默地出现。风柔软,在季冷子脸上搅散霞光。

傅仇笑得不好意思:“嘿嘿,是季医生啊。”把烟按灭了。

季冷子跟他并排站在水边。水草摇曳,勾连缠绵,季冷子突然说他老家也有这么一大片水草。

傅仇瞬间对这个救命恩人又多了层喜欢。

“你老家在哪里?听你的口音,也是南方人?什么时候鬼子都杀光了,我们胜利了,带我去你老家瞧瞧。我老家……人都死光了,就不带你去看了。”不过个把月,他已经能跟惜字如金的季冷子自说自话对答如流了。

季良没说话。

傅团长始终没有意识到过季冷子的身份。季医生在中华大地上南来北往待了快八年,前两年他应征入伍不远万里从东边登陆,后六年他便从此变成士兵失踪名单中那最不起眼的寥寥几笔。他的中国话混得十分流畅,一直辗转于南方山区,自然带点南方口音。

傅团长当然想不到这个救他性命、如再造父母之恩的人,是他平生见一个就要杀一个的日本人。杀到血流进黄土干涸。

很快季冷子就又被陈护士叫回去。说是有一批战俘受重伤,恐怕要他主刀。季冷子彻底冷下来。扭头就走了。

傅仇叫住小陈,问她上头怎么给季冷子派这么多活。小陈说:“傅团长,我们哪敢给季医生派活。他是来我们这义务支援的。您也看见了,他这操刀的病人,哪一个不是生龙活虎的。我们这小庙哪里请得起这样的大佛。要是没有季医生主刀的,基本都救不回来……前几天35床的那个小高,才十七呢,甭管身体多好,也熬不下去……您得感谢那天来刚好碰到季医生值班,否则现在就不该在这咯……季医生的手,那真是神手啊。”

傅仇想起季良的那一双手。修长,白,很灵活。是如她所说。

小陈走了。傅仇把抽了一半的烟放进口袋。下地朝天拜拜。这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啊。他想。傅团长不识字,更不懂什么文化,他只能又拜拜姐姐的亡魂。保佑他活到鬼子死光的那一天。那个时候,他还真想去季医生的家乡看看。又一瘸一拐地回营。

03

水草丰茂,荡漾着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强劲的春风。

傅团长马上快好透了。他能拄着拐杖下地了。于是给他的副官传了电报预告回营。

这天,护士小陈在湖边洗病人换下来的床单。山青水绿,对岸白花零星乱舞。皂角揉出来的白水又往湖里细条条地流。又散开。小陈突然哼起歌来:

“编编编花篮,

编个花篮上蓝山。

蓝山开满红牡丹,

朵朵花儿开的艳。”

是女儿家旁若无人的欢快。傅仇对着山点兵点将的拐杖停下来。小陈回头,才发现他走过来了:“傅团长!您都听见了?”跟他一样刚二十出头的小陈脸羞得绯红。傅仇呆呆地问:“陈护士,你怎么上这洗衣服来了?”

小陈指指对岸的营帐:“我看季医生老来这。你别看季医生忙,他每次的衣服都自己洗的哩。我刚来的时候,还在心里笑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洗衣服。结果我每次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他的衣服是最干净的。我就偷偷跟着他来了这。嘘,这事儿你可得帮我保密。”

傅仇脑壳里不禁开始想象季冷子坐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从此以后他就越发爱往湖边走。终于有一天让他逮到季冷子在河边洗衣服。

季冷子时年三十整。在八年前东京某医学院的烈烈夏日里,季冷子还叫丰臣季良。他有个制度森严但家族没落的家庭。父亲顽固守旧的作风让他在政治上式微,只能在一方庭院之内维护统治。季良逃离桎梏学了医,但先等来的却不是毕业证书,而是征兵入伍的通知书。临行前,唯一的姐姐逃出来给他送行。姐姐踏着木屐,流着泪跟他说:你要活下来。

季良没回答她。于是他捏着那张薄纸漂洋过海来到别人的故土。杀人,或者被杀。

他的一双手本来是要救人的。

季冷子此时就在湖边洗衣裳。白色的布帛在他的手下就像纯净的花。翻腾、卷曲、又展开。季冷子洗衣服不唱歌,也没有流出纯白的皂角水。他瘦,衬衫整齐,人蹲着叠起来也一丝不苟。像在淘洗山峦。所以湖澈山净。

洗完一回头,傅团长在大石块上望着他出神。

傅仇说:“季医生。你真像我姐姐。”季冷子脑海中只能想起自己的姐姐。他问:“你姐姐是什么样的?”这是季冷子第一次主动问起傅团长的过去。

傅仇说:“我姐姐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春保等到茶制好后,就沿着茶道出山送茶。跟着两个师傅,一来一回,足足花了月余。送完茶回程,山路绵延阳光倾洒,春保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般快活。浑身骨骼跟洗濯过般,人更黑了,眼更亮了,肩膀也更宽了,甚至连说起话来也声如洪钟,再也不像以前细若蚊吟。他开化了。是个洒洒脱脱的汉子了。

师傅问他回桑庄后要干什么。春保大声说:“我要先去街上铺子。先把身上的东西当掉,再给我姐买补身子的肉哩。马上我外甥就要出世了。”师傅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春保,明年你还跟着我干。”春保当然点头如捣蒜。他当山唱起歌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

姐在哟河里哟,

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

……”

春保的歌声沿着蜿蜒的路往山下传。汉子的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纾解与自由。殊不知,山下正经历着一场千古以来未有的浩劫。

那正是一九三九年初夏。中华大地上饱受着蝗虫的啃咬。千疮百孔,溃烂喘息。桑庄这么一个山洼洼里的小平地,桑河汇聚转弯的水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彼时春燕还正在两间小土院门前拔草。门下是个小山岗,山岗下邻居姑娘在唱曲儿。姑娘不到十六,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嘴里唱的还是自己曾经洗衣裳时最喜欢的嘀格调。

“一根的个嘀格儿树哪……”

春燕听着听着,笑就从岗下传到她脸上。太阳暖融融的,满院都是绿。树绿,草绿,屋檐苔痕绿。连人脸上都是太阳过树叶筛下来的绿光斑。肚子里的小娃娃踢她一脚,像猫蹬似的。春燕摸着肚子,望望山。这春保怎么还没回?

一队蝗虫就从屋后下来,满满当当几十个人,把这座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打首的人说着中国话:“你,把你们全村的人都叫来。”

春燕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群蝗虫。蝗虫的首领拿着刀就走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春燕只抱着自己的肚子哆嗦。腿脚软得如烂泥。

债主姐夫终于开门走出来。脸上的笑勉强凝聚成型,对着蝗虫还没寒暄解围两句,刀就“哗”地一声拔出来,在他肚子上开了花。

春燕“啊”地一声,栽倒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小娃娃的爹肠子鲜血淌了一地。几个半大小子冲出来拼命,像西瓜一样被切得红瓤乱流。眼珠子滚到地上,耳朵粘上灰,手捏成拳头掉进草里。春燕睁着眼,被蝗虫们拉到小土院正中央给糟践了。

小娃娃怎么样了?春保想起来了。哦不,是傅仇想起来了。小娃娃被剖出来用尖刀叉着,指天而望,早就断了气。

傅团长说:“我姐姐总是不爱说话。但她会把最好吃的都给我。我姐姐跪着求债主收留我们,她差点就要把外甥生出来了。就差一点……”

“我姐姐死了。”

傅仇突然变得很冷静:“她是被狗日的日本人一刀一刀活活割死的。都不像个完整的人了。就跟那天我送来这里一样。”傅团长又点起烟抽。

白雾弥散开来。像两人之间的屏障。季冷子依旧冷。傅团长抽完烟,把拐杖往地上一扔,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问:“嗳,季冷子,你有什么兄弟姐妹没?”

04

季良回他:“我也有个姐姐。”

傅仇拍他一巴掌:“草他娘的,我就说吗。咱俩这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你姐姐多大,我姐比我大四岁。你姐也嫁人了吗?”

季良说:“她也比我大四岁。我也不知道。”

丰臣季良踏上远渡重洋的甲板的时候,姐姐还是个誓死不嫁的传统淑女。

而现在,他的姐姐,枝子,应该早就已经当他战死在异国他乡了吧。

傅团长这才想起来问:“哎呦,一直搞忘问了。季医生,你多大了?看着好像就比我大个两三岁?”

季冷子又冷下来。

傅团长二十岁的年轻头颅简单、锋利。里头晃荡着热乎乎的浆子。他身上每一块季冷子都看见过。破烂碎裂的肚肠,弹软有力的肌肉;血淋淋的伤口,麦色匀称的皮肤;交错纵横的伤疤,修长匀称的手脚。季冷子学会了对人胸口跳动的心脏不感兴趣。他只对一堆堆肢体做出自己的评价:

可修复的;不可修复的。可再利用的;不能再利用的。发育得好天公作美的;实在磕碜老天爷薄待的。

冰凉的手术刀在他灵活敏感的手上就像蚂蚁的触角,感知着这个世界所有的翕张。

季冷子突然想起来在医学院爱慕过的一个前辈。前辈摆弄着冰冷的刀剪止血钳,抚摸着手下早已故去多年的躯体,眼神就像在看恋人一样温柔多情。他曾经也想过自己要是躺在他的手下该多好。

傅团长又自顾自地接自己的话茬:“也不对。季医生你这医术没有个年搞不下来。怎么说也得二十六七了吧。哎哟,还得叫你声哥啊。”

季冷子恍然一下,傅团长跟个瘸脚老鹰一样扑上来,跟他抱个满怀:“以后有什么事我罩着。就不叫你哥了,怪不好意思的。还是季冷子听着爽快。”傅团长大字不识一个,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同性恋。

05

季医生是日本人这件事,军医院所有的人都自觉帮他保着密。有人就说了:呀,你别看他是个日本人,但他救的中国人少说也得有个成千上万个了吧。他这个身份不好,即便是个人道主义国际战士,那也是日本人啊。要是广而告之,少不得被恨极了鬼子的兵给毙了去——彼时在伤痕累累的中华大地上,遍布的都是家人亲友遭鬼子蹂躏的苦主。

傅团长抱完救命恩人,坐下又要摸烟。没摸着。只好把抽了半截的草烟递过去,季冷子只瞟一眼他含过的地方,没动。

傅团长讪讪而笑:“真不抽?我这不是拿不出来别的了吗。哦。倒还是有一样,但那个不能给你。你救了我命也不行。那是我姐的。”

那是一副银手镯。上面还各自坠了个铃铛。春保下了山领了工钱,又去城里药铺卖了党参黄芪,有了不小一笔钱。他用一张干净的巾子把钱包起来,塞进里衣贴胸放着,几步踏入人潮拥挤的街道,恍恍惚惚宛如醉酒蹒跚。先后割了二斤肉,给外甥扯了匹布让姐姐缝衣裳,满满当当从街口走过时,银铺的招牌撞到他眼里。

哦,春保想起来,姐姐时年十八,也当是爱美的年纪。她到现在手上都还是光溜溜的哩。他还在心中思量,就见到一个宽袖洋布衫的姑娘荡进去了。

姑娘一双绣花鞋,通身绣着几朵素雅的黄海棠,腰肢扭得比水还软,斜靠在柜台前:“掌柜的,我的链子呢?”春保呆呆地跟进去,就见到掌柜从柜子下面拿出个布包,姑娘接过去,当面就把那银闪闪的链子系在白生的脚踝上,翘脚一看,其上一个铃铛发出细细的嘤鸣。

刹那间风润日暖,天静河清。

春保赶紧扭头回避,掌柜也低头避而不看。姑娘笑说:“刚好。”遂称心如意付了钱。回头瞧见春保躲闪的目光,对着这只眉黑眼亮的呆头鹅绽出媚眼一笑。就走了。

春保挪脚进去,半天才说打副手镯。末了加一句:“也要坠个铃铛的。”

刚刚那姑娘十成十是城里“院子”里的,但春保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觉得那铃铛好看。姐姐,姐姐,姐姐要是有这么一副好看的手镯,她肯定会很开心得像早晨林子里的鸟。

走出银铺,街对面有人打围在说前天桑庄的屠村惨案。

“哎哟,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是一个活人都没留下……”

春保平生没有像那次一样跑得那么快。

之后南方某区新兵册子上,多了个叫傅仇的年轻后生。

他要复仇,杀尽天下所有日本人。

傅团长在军中由默默无闻到小露头角,全靠他屡次枉顾生死的敢闯敢打。他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弯弯道道,只一个字:杀。杀,遇到鬼子提起刀枪就砍就打;杀,被重重围堵时也得顺路拉几个垫背;杀,碰到不服管的战俘闷头就给吃枪子。

傅团长就是个粗人。就只认个死理:报仇雪恨,天经地义。为此他没少挨处分。但他是真的能打,是屡建奇功的那种神人。但打到头也就是团长,没文化嘛,当然不敢给他手底下放多几个人。

傅团长又把那副银手镯拿出来。从贴胸的布袋里。布袋用个黑麻绳坠着,常年挂脖子上。季冷子看到过它,就在第一天给傅团长东拼西凑的时候,当时傅团长紧捏着这东西始终没撒手。

傅仇笑说:“季冷子,虽说你真像我姐,但这东西才真是我的命,真不能给。以后电报就不麻烦你读了。老子后天就回去打鬼子去。”

天刚热起来,水草指天摇曳。傅团长便回到青山霭霭中搞游击去了。

06

山底下几头野驴开始乱叫。

傅团长领着近千个人窝在山坳坳里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一堆蝗虫自远及近而来,脚步密密,如蚕食绿地。到山底,蝗虫首见野驴如天降甘霖。还未收入囊中,山顶巨石翻滚,铺天盖地的枪林弹雨就倾轧而来。

傅仇跳起来举枪大喊:“兄弟们给我冲啊,干死他娘的小日本!”提脚飞速下山,犹如猛豹窜野。枪子在胸前突突直叫。

季冷子刚脱下白大褂,小陈就闯进来直叫:“季医生!有伤员!是个战俘,您看……”季冷子又把褂带子系上去。

结刚打好,人已闯进来:“季冷子!他娘的我们又见面了!我,傅仇!”又回头瞧一眼身后被抬着的个血糊淋剌的人:“给这鬼子治治,死不了就行。”

目光一落,肩膀一颗星,是个少佐。很年轻。少佐一条腿被刺刀戳得稀巴烂,脸颊上肌肉晃动,额角的汗划着如死灰的脸。季冷子上前看伤口。被少佐一脚踢开:“滚开,你们这些愚蠢的垃圾!”少佐用最纯正的日语骂。傅仇怒目圆睁,只知道他是在骂人。抬脚就碾:“讲什么屁话?你骂老子就骂,骂我恩人就是找死。”话音未落,少佐已经疼晕过去。

季冷子脸冷得能在七月结成冰。大腿已然保不住,季冷子给少佐截了肢。晚上,缺了条腿的少佐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不断说胡话。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我好热……妈妈,我要回家。”

传闻人之将死,就会一直在叫自己的娘。偌大个军医院,一晚上来来往往多少伤员战士医生护士,只有季冷子知道他在叫什么。

小陈给少佐降温,换完几趟毛巾,还是忍不住问:“季医生,他在说什么?”

季良说:“他想家了。”

小陈沉默了。病人不分敌友。她记得季医生跟她说过这句话。

第二天,赖于精细照顾,少佐熬过了这一关。醒来的少佐接受不了自己没了条腿,疯狂发泄着愤怒:“庸医!庸医!你们中国人的医术哪里比得上我大日本帝国!竟然把我的腿锯了!我要上告国际军事法庭,你们虐待战俘!”

他挣扎着、怒骂着、抗拒着,把所有一切想靠近他帮助他的护士医生弄得伤痕累累。

季冷子当班来,跟他说:“好好养伤。才能回家。”他说的是日语。

少佐脸色一变,问他:“你是日本人?”

季良沉默良久,依旧点下头。

少佐颤抖起来。很快捡到个枕头就朝他脸上砸。枕头把季良的眼镜打歪了。少佐鄙夷的眼神像利刃:“叛徒!我大日本帝国的叛徒!你会不得好死的!”

话没说完,一人高声闯入,两脚就把少佐踩到床上动弹不得:“他娘的人给你治病,你还打人?我就说你们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救你还浪费我们中国的药和绷带!”少佐断腿处被傅团长踩得又涌出血。少佐用血红的眼向上盯着季冷子,就像死神临行前的最后一瞥。

枪套一松,“嘭!”少佐不知道怎么摸到了傅仇的枪。他抬手射向季冷子,却因受伤虚弱而射偏。

“你他娘的找死!”傅仇抢回自己的枪,顶着少佐的黑脑袋目眦欲裂:“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少佐听不懂威胁,仍旧在挣扎。季良站着,盯着,冷冰冰的。直到“嘭!”一声下去,少佐脑袋上开出了血花。腥热的血溅了一床。

“傅团长!”小陈吓得不敢动。杀红了眼的傅仇跟个兽一样。

少佐死了。傅团长低着脑袋被旅长骂得狗血淋头。

07

批评挨完,傅团长甩甩脑袋,就跟甩掉一阵坏风似的。出了门就到处找季冷子。

“季医生,季医生,季医生!”整个营地就剩他吵。迎头碰上小陈,小陈欲言又止。

是啊,当时少佐软塌塌的被拖出去的时候,傅团长还嫌不解气。在人血淋淋的脸上又啐了口唾沫,骂道:“呸,狗日的日本鬼子!”

那个人肯定是回不了家了。这话也肯定是骂进了季医生心里。小陈不敢说。

傅仇又是在湖边找到了泡在半江夕阳中的季冷子。长水连天,孤影一点。向上生长的重重水草把他围起来。傅仇把草一压,一屁股也坐他旁边:“得亏你没事。你要是有事,我非得把那鬼子剁了不可。你说你好心救他,保他一条小命,这是多大的恩德?他还敢要你命?”

“你看我们多好啊,从不乱砍乱杀的。跟他们日本人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他们就是鬼子。不是人。”

季冷子说:“他回家了。”

傅仇一愣。饶是他这样的粗人,也能品出些乡愁遗韵来。虽不懂,但也拍他一下,季冷子肩膀就重重摇晃一下。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衫在清瘦的身上被揉皱:“嗨,你想家了?怎么会突然想家了呢。这日本鬼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出去。等全都赶走了,咱就回家。”

季冷子不语。

傅仇近日越发难以忍受救命恩人沉默。他归咎于恩人今日是因没能救下一条人命而自责。唉,这季冷子人是看着冷,这心肠是真好啊。连要他命的人都能可怜。他想。

谁可怜?要说可怜,他姐姐、他外甥,桑庄所有人,那都可怜。他们这些带着仇恨,满手沾血一身孽债的人也可怜。就鬼子不可怜。傅仇拖着季冷子就回头往山上走。暮色笼罩,山间青翠染成金黄。傅仇上了山,就在乱叶杂草中乱窜。晶亮的汗珠在他脸上四处淌。

“喏,你看!你看。八月瓜!都红了!”傅仇抱着一堆紫色的果实从满眼的绿色中钻出来,金色的晚霞在他手下晃动。“你尝尝。可甜了,我上回打这过,早就看到它们了,就是当时还没红。就想着再等等。”

“我当时就是想着,等都红了,就摘了送给我恩人尝尝。送给你尝尝。还专门弄草给盖起来了。怎么样?嘿嘿。”

几个跟紫番薯一样的果子被扔到季冷子怀里。季良看一眼撞到身上的果子,中间白色的果肉裂开个大口子,黑色的籽并排剔透,是通草果。他的家乡山上也有。但这种山野敝物向来是无法进入大家之门庭的。季良从来没吃过它。

第一次吃到,是在最后那次扫荡前,同行的兵饿虎扑食般摘到手分给他的。

“没吃过?也是。看你戴着个眼镜儿,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肯定没吃过。来,我给你剥。”

果子被掰成两半,傅仇赶紧把肉凑到季冷子脸前:“快快快,要流下去了,快快快,吸吸、你吸吸。甜死你,我保证!”

汁水已经往下流,涂到他手上。在发亮。

季冷子冰冰凉凉地扫了傅仇一眼。

傅团长哪里懂得他什么意思,只觉得他怕有毒。他先嗦掉一半果肉,发出“稀里哗啦”的粗犷声。咀嚼几下,“噗噗噗”朝着山野四处发射黑色的子弹:“好甜!我说吧,真不骗你!”

果肉又杵到了季冷子鲜红的嘴唇前。

季冷子终于还是咬了一口。

很甜。

08

傅团长跟条摇尾巴的狗样,欢实地围着季冷子打转。

季冷子吃完了这一口,傅仇才想起来这是他刚刚吃过的。唉!怎么能让恩人吃被吃过的东西呢!要吃得吃好的,干净的。傅仇赶紧又剥好一个:“你吃这个,你吃这个。”

把块石板使劲吹吹灰,又用衣袖擦擦:“坐着吧,坐着吃。”傅仇想不出来该怎么对恩人更好了。

恩人缓慢吃着果子。瘦条条的,坐在灰石板上,吃得细致妥帖,看着竟然有点……可怜?

傅团长心一动,说了:“季医生,你好像个女娃。像我姐姐。”

季冷子就跟没听到似的。

此后傅仇一去又是大几个月。湖边日落又升起。雨下了,又晴;水涨了,又枯。水云游走,天又凉起来。

傅团长在北边一连打了几次胜仗。而在医院,每天都有人死去。血液、残肢、内脏;绷带、药物、手术刀;呻吟、求救、死亡,季冷子每天忙得不见天日。夏天时有战俘在病床上被打死的事,倒像是微不足道的一件旧历史。

这天季冷子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一个电报员就在门外叫:“季医生,有你的电报!”

季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一个无亲无故无友无家的人,怎么会收到电报?

他脱了手套出去,跟人到了电报室,又冷又木。纸打出来,上面竟只有三个字:

[季,可好?]

季良问是哪里发来的。那人说:七十二师第九团。季良心里便有了数。

果然没过一月,电报又来,还是简短的三个字:[马上回。]

傅团长回来的时候正好过了一个月。不过不是意气风发地登门而入,而是又被一台担架抬到季冷子面前。

傅仇嘿嘿地笑:“失手,失手。给鬼子捅了个窟窿。”他说得倒轻巧。季冷子剪开染血的绷带,胸膛上少说大几个豁口血洞。腥热的血似乎比别人的更红。傅团长嘴白花花的:“给你发的电报收到没?他娘的字真难写。”

哦,原来是跟人学会了那几个字,才写下发过来的。麻药没了,季冷子给他重新消毒缝合上药:“不要公器私用。”

傅仇脸涨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疼的。他这几月专门抽空让书记员给他扫盲,挑灯夜练,才会了那么几个字,怎么就,怎么就!

季冷子拾掇他就像老农拾掇绵羊。伤口处理完,傅团长汗如雨下。也应下不再犯。他下保证:季冷子,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这回你又救了我半条命。

季良洗洗手。说那好,下次不要再躺着进来。

傅仇龇牙咧嘴地骂他也会说风凉话了。

可惜这保证好下,但实际嘛,实在说不准。

09

冬夜的山跟死了一般的寂静。白雪铺满绿叶灰石,浑圆朦胧的月印在天上,悄然注视着山中匍匐的一群群温热之躯。第九团今日有个军令:伏击前来扫荡的日军半个师团。

足足是以一敌十的较量,傅团长竟也应下了。

此时的傅仇卧在雪石之后,身下皑皑白雪已经被他暖得化成冻水。傅团长打着抖问:“侦察兵!狗日的鬼子什么时候来?”

浑身白的士兵爬过来:“团长,说是天亮之前肯定得打这过。”

傅仇把狡诈的鬼子翻来覆去暗地骂了几遍,才又趴着伺机而动。

直到东方渐白,才从远处茫茫白雾中隐约出现一长条黑色的蚂蚁。傅仇回头跟部下发手势号令。一抬眼,远处山岗上突然出现个人头。

他赶紧大叫:“山顶有埋伏!注意躲避!注意躲避!分两头撤!”

这狗日的日本鬼子!

铺天盖地的枪声炮火声刹那间一触即发。满山白雪上绽开红花。山坳之中的九团腹背受敌,显然是被预判了位置,来了个包抄。

傅仇顶着机枪在沟壕内疯狂扫射。前面扫完,背后的换弹手中弹倒地。他薅住一个兵:“给我换弹!”又调转枪头对着背后射击。一圈打下来,鬼子摇晃倒地数几十名。

很快枪弹见底。傅仇把枪往石块上一砸,那枪就歪扭烂得不成型。他从沟壕里往两边撤,拔出手枪对着山顶一放,一个机枪手正中眉心而倒。

“干他娘的!叫你打!叫你打我!”他怒目圆睁,眉毛上的冰碴又白又凛。

一路人往后撤到个山窝窝里。身边的参谋直说人员伤亡早已过半,唉声叹气地听着他心烦。背后火光冲天,炸得傅仇耳廓嗡嗡直作响。

他一向只认自己命不该绝。今天这仗,在以往六七年的摸爬滚打中,也算不得是死绝的路。他抬手:“还有机枪没?给我。”

参谋来来去去搜到一架。傅仇踢他一脚:“给我装弹。”遂爬起来猛地一窜,对着渐渐汇合的鬼子就是疯狂扫射:“都他妈给我死!狗日的!狗日的!”鬼子应声倒下,炮火却又轰击而来。直炸得人耳朵要出血。

“团长,团长,咱们赶紧撤吧!”

“团长!团长!”

傅团长一把把人赶走:“你、还有老吴,你们赶紧去报信儿,叫支援!这鬼子不能放!放了他们下一步就要扫到后方医院去了!”

“可是团长……”

“你他娘的话怎么这么多,叫你去就去!老子死不了!”

几人纠缠几下,遂走了。

傅仇又跟对面乌泱泱的蝗虫对干了半个多小时。搞得浑身跟刀砍了似的全是血。伤口都跟火熛了一样皮肉都卷起来了。

雪原已变焦土。

傅仇把脖子上坠的那副银手镯掏出来。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擦,没擦干净,又在地上找点干净的雪洗洗,才稍微利索了点,摸着手镯晃晃铃铛,在脸上傻笑。

姐姐,姐姐,今天这仗真他妈难打。姐姐,姐姐,你说要是真死了,谁来给我收尸啊?不得又麻烦恩人。姐姐,姐姐,要是这次死不了,又麻烦了恩人,你说你的手镯能答应送人家吗?

山风吹来,带着雪的冷气,又浮着血的腥热。

晃完手镯,傅仇给东西塞回去。在满鼻子的硝烟之中七拐八拐,摸到两把长枪,对着对面就放火。

蝗虫缓缓靠近围拢。傅团长身后不剩百人。

不知怎的,他心里想的竟然是夏天时季冷子坐在石板上吃瓜时,那双灵活修长的手。

10

傅仇果然食言了。他又像第一次那样,整个人不成人形地被抬到季冷子面前。

皮开肉绽,多处弹穿,傅团长浑身没一块好皮。两个抬着担架满头纱布的兵急得要哭:“季医生,季医生,救救我们团长吧!”

“他说什么也不肯撤,直到支援到了,他才倒下来。”

季冷子什么话也没说。埋头给他拾掇,尽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傅团长这回是肯定活不成了。他哪像一个人啊:脸上血淋淋的,身上到处都是窟窿,就算没断手断脚,这血流也给流死了。

手术一做就是七个多小时。傅仇被拼拼凑凑又成了个人。整整两天一夜,这个桑庄唯一活下来的年轻汉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喃喃叫着:“姐……姐……”

季冷子被欣喜若狂的兵叫过来检查,陷于高热的傅团长抓住他的手,像瘦鹰般钳着不撒爪。

“姐姐,姐姐。”他对着季冷子叫。

情况还远远不是很乐观。傅团长烧得神魂俱散,迷惘中似乎已经回到桑庄,回到了那个如今早已长满荒草的村庄。他好想再见姐一面。那次上山走茶,他兴奋的嘞,连走的时候跟姐见一面都忘了。

他就这么走了。以至于之后每次回想起来,始终都记不起最后一次跟姐说话是什么样子了。他说了什么?姐又跟他说了什么?他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能记起来姐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

季冷子站在病床前,任由他抓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雪融化完的前一天,傅仇醒了。没有麻药、没有消炎药,更没有任何止疼药,但傅仇又从阎王那里捡回了条命。他不是说了,他命不该绝。

浑身上下三十六处伤口,弹孔十几个,他包得像木乃伊。傅团长奄奄一息地说:“季冷子,你又救了我一命。”

季良正给他换药。一层层揭开纱布,结痂的地方扯得生疼。傅团长紧绷着肌肉不敢动弹。季良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个叠的整齐的方巾:“咬这个。”

傅仇感动得要落泪:“季医生,除了我姐姐,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这伤一养就是好几个月。

傅团长这次又立下大功一件。上头说给他特批放假。傅仇把电报纸来来回回看好几遍,又不确定地问问:“真这么说的?也不给我点其他的啥?”

季冷子没有再给他读一遍。

11

天又开始变暖放晴。

那湖边水草长出毛茸茸的茬。从去年的苇草荡子底下发出来。

这天,有个伤员闹事,是个年轻的兵。他把季医生的头打破了皮。

傅仇跑到现场的时候,什么风都没让他赶上。他伤还没大好全,跑不快。

傅团长好说歹说要给他消毒包扎。就像每次季冷子给他包扎那样。包完傅团长一共骂了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兔崽子九十九遍。

他问季冷子那兔崽子为什么要打他,季冷子没说。

不说就不说吧。傅仇把他拉到帐外,到一处草丛里拿出一把茅芽尖。“吃的。”他说。“我没什么事,到外头乱散,刚摘的。保证甜!”

他抽出来白色像毛虫一样的絮给季冷子。季冷子真张口就吃进去。

太阳真好啊。从山上照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很绿。山绿、水绿、草绿、就连空气里都是绿色的水汽。嚼在嘴里,嘴里也有嫩绿的汁水。

傅仇说对岸苇子草那边还有月季尖。那个也好吃。他小时候饿极了,还当过饭。

季冷子跟他一块去对岸。看着傅仇一瘸一拐像个老头。

到地傅仇给他摘嫩尖,被花刺扎得哎呦哎呦直叫。

剥开吃了几条,傅仇躺在草上,跟着身边的白花一起望天:“要是我永远都不死就好了。”

季良也躺下来:“人都会死的。”

“那你也莫死我前头。你是我恩人,我还得要你帮我收尸哩。”

“……”

说完傅团长才想起那个事。他从脖子上取下那个布兜。又花了好久才解开上面的死结,一打开,掏出那两个银手镯。

他说:“季冷子。这个我给你吧。都到这了,你也算是我最亲的一个人了。”

“等我哪天先死了,你收了我的东西,就要记得帮我收个尸。”

“我老家在更南边点。那里有条河,叫桑河。旁边有座山,山上有个坪,叫桑庄。到时候把我埋到那。庄上就差我没回去了哩。”

季冷子浑身好像僵硬了。

副团长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季冷子还是没反应。他急了:“你不愿意?”

季冷子没说话。

傅仇把镯子强硬地戴到他手腕上:“我就是要给你。我就是要给你。我到雪山上差点没下来的时候,就想到要把它们给你了。”

“喏,你现在收了。就不准不答应了。”

银手镯闪着清脆的光泽。上面坠着的两个小铃铛发出细音。春保当时是下了血本的,这手镯足足用了一两多料,宽大、厚重,上面铰着细花。手镯在湖边的春风中第一次崭露妙姿。

铃铛轻响。阵阵敲在季良心上。蠢包傅团长压根不晓得他说的话做的事对一个三十岁、爱慕过一个早已面目模糊的前辈、在异国他乡多次经历硝烟与死亡后,再也不敢敞开心扉的男人来说,有多珍贵和异样。

但傅仇目前能想到的,对一个同是男人的人,也只能这么好了。他其实也想过。在这几个月里每次晚上伤口发痒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在痒:

要是季医生是个女娃就好了。是女娃的话,他还真想跟他结婚。只要拜了天地,他肯定会帮自己收尸。他也会像天下所有男人那样对自己媳妇掏心掏肺的好。可是季医生他就是个男人啊!是个一眼望上去就知道他是男人的男人。没有哪个女娃能像他那样的。

唉,怎么,怎么。

怎么?!

季冷子这时凑过来亲了傅仇的嘴。

12

傅团长不明白。他弹射一般地跳开。腿脚被他震得扯天疼。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季冷子,季医生,你这是做什么?”傅团长心里狂跳。

季良没说话,便要走。

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太过沉重。也太轻飘飘。他没敢说。

一走,又被傅仇给拖住。傅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准走。”

季医生无法跟这个比自己整整小了快十岁的人解释。

傅仇比他高,比他体格大,甚至就算是伤未愈,也比他力气大。跟他曾经爱慕过的前辈完全不一样。他抬起头,傅团长涉世未深的眼睛在紧锁着他。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它黑白分明,它赤裸,它又锋利。是年轻人才有的清澈赤诚。它把所有的情绪都明晃晃地摆出来给人看。它又躲闪。在看到季良沉静的眼时往后缩。

他在躲什么?

傅仇这辈子行到二十一年,前半生为了活下去,后半生为了要人死。他除了吃饱肚子、打仗和报仇,什么也没想过。如今季医生,季良,一个几次救了他命的人,是个男人,他头一次觉得季良这个名字这么好听,亲了他。

季良的手也长得很好看。季良本就长得好看。虽然他平时总是冷静、缄默。摆弄的也总是断指残体、刀针剪线。

可是他的眼,原来是如此吸引人。傅仇此时才发现被自己的恩人亲吻,那是多么意想不到又美妙的事!这是个只有最亲的人才能做的事!原来,原来!

他抓住季良的肩膀就要继续行之。

季良把头偏过去。

傅仇把他的头扭回来。小心翼翼地,就像抚摸着一把最新进口的冲锋枪。它昂贵,它稀缺,但再珍稀也抵不过恩人赏赐的一个吻。

四目相接。傅仇低下头去。又抬起来。季良的眼实在让他难以直视。又难以挪开。再看,黄昏已然要降临。半湖春绿半江红。身边苇草高荡,旁下月季白花朵朵。季良镜片下的眼在风里凝固。

最终还是一个取了眼镜,往上,一个低头,不管不顾往下,亲吻在一起。

这亲吻自此缠绵。纠缠着,热切着。浑然忘我。两个男人在苇草篷子里,在漫天水光之中,彻底地搂抱在一起。

那双手就在季良的背后游离。他搂紧,又握着季良突出的肩胛骨。又循着本能想往下,可是他一无所知。

是啊。傅团长时至今日,连一丝情爱都未曾涉足过。

季良说:“你再往下。”

这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但傅仇什么也没想。他只听恩人的话。季良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手往下。往下够到了季良的屁股。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屁股。傅仇有点哆嗦。他试探地揉一把。又软,又弹。

原来冷冰冰的季冷子,他的屁股是这么弹软。

傅仇腹下燃起了一团火。

他开始任由脑海中的马驰骋。在季良的臀上留下他搓揉的指痕。又往上,在他凹陷下去的腰上抚摸。

原来季医生也没有那么瘦。

季良开始在他耳边喘息。他又说:“我们躺下。”

傅仇如约将他放倒在漫天的绿草之中。两人纠缠,就像今生再也分不开的痴男怨女。

蠢包傅仇还是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的。他再蠢,也隐约听别人说起过做亲密之事,那是要脱光了衣服才能做的。于是他开始解季良锁骨下的扣子。

常年在营帐内不见光,季医生如约比蠢包傅仇白了不知道多少。傅仇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他慌张地乱说话:“季良,你比女娃都要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夸奖。

季良说:“我自己来。”他当着手足无措的傅仇脱下了裤子。把那个跟傅仇同样形状的性器握着,缓慢搓揉起来。很快让它膨胀,让它变硬,最后直挺挺立着。红色的,被撑着有点透亮。

一次次抚摸而过,季良的双耳已经全红了。浊液喷出来,在他腹上游离。季医生粘上黏液,用他那一双灵活柔软的手。送到身下那个很久未如此使用过的口。

傅团长一不识字二不懂医,他看得面红耳赤。看得下身涨得发疼。

这是他的恩人,是季冷子,是季良。他把腿张开,把自己的液体送到自己身体里,把自己的手指放到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然后开始抽插。

腕上的手镯闪着微光。铃铛发出脸热的声音。白生生的腿在绿草上扎眼。

水光泛起来。胴体在黄昏下朦胧。季良说:“傅仇,你来。”

傅团长喉咙发干,干到嗓子眼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良久才慌慌张张脱下裤子,也顾不上腿脚上的疼,跪下对着那个红色的口,本能告诉他要往那个地方去。

他也如期将自己的东西对在了洞口。

他跟季良好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近。他们皮肤相接。下身相连。傅仇想到此,浑身都要抖三抖。

然后一咬牙,往里开始戳。

痛楚在季良脸上成型。

傅仇又咬牙退出去。被人一手抓住。那人的眼告诉傅仇继续。于是肉刃又推开肠肉,最后缓缓长进短出,最终在恩人体内安稳下来。

这才是最亲密的关系。傅仇此刻终于意识到。

他凭着本能开始动,每动一次,浑身就哆嗦一次。这是什么浓郁的、猛烈的、无法控制的快感啊!他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象到过。傅仇浑身都在颤抖。

再动一次,他便不敢再动了。

季良看着他,眼神竟然是温柔的。

“我……”傅仇羞愤得说不出话来,却有液体从他们相交之处缓缓往外溢,他硬着头皮承认,“我出来了……”

傅团长知道这是男人最耻辱的事。他听过,很多次从别人那里听过。这是最为被人瞧不起的。是要被媳妇埋怨一辈子的。

轻柔的眼神却没有动。是啊,他是个医生。他当然知道。

即便已经大势已去,但傅仇却仍旧舍不得拔出来。那里好暖,好热,就像冬夜最柔软厚实的窝。季良轻声说:“我帮你。”

他让傅仇拔出来。然后在傅仇的注视中用他的那双手,那双傅仇觊觎已久的手,握上去。抚摸,上下套弄。傅仇发出长足的一声声叹息。

“季良,季良。”他好像在求饶。

快慰很快让它又兴奋起来。傅仇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又看着那个正在徐徐滑出白色液体的口。他又插进去。

这次是铺天盖地的作弄。

傅仇只见过牛马鸡狗配种。是那种不顾一切地撞击。他也循着本能撞击。把季良压在草上半步也离开不得。他又把所有的衣物都垫在季良身下,生怕他被划伤。恩人跟他这种粗人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赤黑的柱体来回进出又没入,水声荡漾起来,就跟踩进个小溪沟似的。傅仇拼了命去抱着季良,去学着刚刚的方法亲吻他,去亲吻他的前胸,他的脖颈,他的腰腹,又握着他的腿,在漫天晃动的铃铛声里,把一只银手镯解下来扣在季良的脚踝上。

卡得刚刚好。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离傅仇的耳朵不到五寸长。它摇曳着,随着撞击荡到傅仇的心里去。铃声越摇越紧,季良脸上全是红光。他喘息着,被傅仇炽热的眼结结实实地完全覆盖。

原来这就是爱。

傅仇想。从此以后,他要把恩人当爱人一样对待。他下定决心。

13

毛茸茸的草茬漫天摇曳。天色将冷,蠢包傅仇像条壮蛇样把季冷子缠得紧紧。季冷子突然说:“这种草我的家乡也有。”

他头前一丛草。株株通身都是绿的,往天上伸出簇簇的细叶。季冷子继续说:“我们叫它灵草。据说是有个古人,某一年暮秋在山上看见一只兔子在路旁掘草根,便走上前问它原因。兔子说主人病了,必须吃这种草根才能治愈。那人就帮忙挖掘,挖完跟着兔子回去看个究竟。兔子的主人吃了草根后,真的就痊愈了。原来,兔子是山神,而那个草根就是灵草的根。”

“哦,它是药。”傅仇伸手扒片叶子塞进嘴里嚼,苦。他吐掉,摸着季冷子脚腕上的镯子弄出响声:“你是不是想家了?你放心,小日本蹦不了几天了。很快就能回去。”

季冷子只摇头笑。风很轻,有点冷,草很柔,绿茵茵的,云轻水柔,暮色逐渐在山水间铺陈。月亮在天上遥遥淡映。季冷子就这样在天地间赤裸着沉默。蠢包傅仇此后琢磨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到死也没想明白。

他干脆拉起季良给他穿衣服:“穿好。莫受凉。”一件件穿上,二人又再度变回季医生和傅团长。傅仇把镯子小心翼翼解下来塞到季冷子手里:“好好收着。这是我的命,以后都交给你咯。”

“我姐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一个能耐的弟媳妇,那肯定高兴得嘞。不说她的镯子,她自己都要给你跪下磕头。谢你给我的救命之恩。”

傅仇拉着季冷子回去。一路山长水阔,夜风吹拂,二人从暮色昏沉走到天彻底黑下来。傅团长围着季冷子扯圆圈打转。

此后他们时不时就往那越来越高的水草丰茂处跑。傅仇发誓,只要他不死,等胜利后,他一定想办法给季良一个名分。不论是拜堂成亲也好,还是去求旅长给签个特批,只要能有的,他都要去试一试。这是他有限的脑壳里,唯一能想到的把季冷子拴在身上的办法了。

一个多月后,华北开始进行局部反攻。傅团长连夜受命,带人前往北方。

暑热在湖上团成一股湿气,每个傍晚总是汗意黏黏。

季冷子偶尔能收到邮递员顺路送过来的信件。信通常隔一个多月一封,信纸上一般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但无一例外让人会心一笑:

[季,我很好!]

[今日幸此处涂改两次只伤一点。]

[我想念此处“想念”二字因笔画太多,字写得很大你。]

[胜利就在睛此处“眼”字写错前!保护好自己!]

信件每次发来的地址各不相同,有时两封之间能相隔几百里。贴着张歪歪扭扭的邮票,带着穿越灰土的硝烟味。信纸上字虽少,但信件总是鼓囊囊的。附带着一大包物品,有时是一叠毛票,尽管在后方医院其实根本用不上;有时是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洋玩意儿,糖、手绢,甚至是眼镜布;还有些时候,会包着些常见的药草,党参、黄芪之类的,都是晒干晾好的。

季冷子把它们一一都收起来。

暑往寒来。蝗虫们被逼到继续北上。月下越渐萧索。但一切都充满希望。

某一天,傅团长突然回来了。

他蹬着皮靴一身戎装,脸上胡茬乱飚,踏马下来掀帘就问:“季冷子?季冷子在吗?”

当班的医生是个新来的:“季医生今天休班。你是谁?找他什么事?”

傅仇龇牙咧嘴:“怎么不在?哦,不在也好,可以歇一下。”说完掀帘就出去了,满医院找人。

不到半个钟头,谁人都知道有人找季医生了。口口相传,但就是没看到人。然后傅仇就自个儿在水边看到了季冷子。

季冷子还是在洗衣服。瘦。还是那身衬衫,天冷,身上还穿了件整齐的军装,是灰蓝色的。衬得他人都发蓝发暗。傅仇站定,在他身后跟鬼样看了好久。

季冷子洗完衣服一回头,就看到蠢包傅团长。傅团长眼热心切拿走他手上的东西要抱他:“媳妇!”

这一声把季冷子的心叫皱。他没躲,两人紧紧抱一块儿,像石雕那样。抱完傅仇来来回回瞧他:“又瘦了。又没歇。饭饭不好好吃。瞌睡也没好好睡。我给你寄的东西收到没?吃了没?用了没?你好吗?我这半年一直念叨你哩……”

有个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人记着,这不知道是何种幸运!能证明人还活着。

季冷子主动亲了他的脸。

14

火烧起来是漫天的。是浓烈的。这亲吻蔓延至嘴角,相隔千山万水太久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直到转战宿舍,两个小时后,傅仇从帘帐里出来,暮色下的湖有种静谧的温柔。天光水光泛成一色,水草青黄沙沙作响,偶尔往来几个行人,宁静。水边的医院像极了他的桑庄。

他又开始在心里起誓了:一定要带季冷子回去拜拜。是个男人又怎么了,季良比所有姑娘媳妇都好。就算有人要说——那也没人能说闲话了。

傅仇拿着饭咧着嘴给季冷子端回去。季冷子站在桌子前,把桌面上一本本书全部放进抽屉里。

傅团长问:“收拾什么呢?来吃饭。别饿着。”

季冷子收拾完过来。浑身泛着冰凉的湿气。冷,冽,又馥郁。傅团长像鬼样贴着他:“怎么脑壳还是湿的?会受凉。我给你擦。”

季冷子坐下沉默吃饭。规矩得仿若大家闺秀。傅团长笑得脸上开花。他自然是晓得季冷子的习惯。吃饭细嚼慢咽,不说话,不乱动,更不会像他们那样蹲地上几口就把饭扒拉完。

他是读书人哩。是个有文化的。还会治病救人,这要在以前,那是要被乡里几台大轿请来好粮好肉供奉着的。

他这是哪几世修来的福气。蠢包傅团长只会嘿嘿笑。摸着脑壳漫天找巾子给他的季冷子擦沐后的湿发。季冷子竟也未回绝。

此时的傅仇自然是什么也瞧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他昏了头。

他像雄鸟给雌鸟理毛那样,一根根、一丝丝,把季冷子柔软的黑发揉得发干。满是老茧只会端枪扔弹的手,竟也会做如此精细的活计。季良的头发有点长了,软塌塌地盖下来,盖住了半只眼镜下的眼。蠢包傅团长把发扒拉开,指腹摸到他的爱人的眉骨。眉毛一缕缕、睫毛一根根,全部都听话地往好看的地方长。他也当然不懂什么叫浪漫,罗曼蒂克,只知道从此以后季冷子说东他肯定不会往西。

然后我们的傅团长就又开腔了:“媳妇。我前些天有听上头说,打完最后这几仗,翻过年,指不定这小鬼子就要投降啦。媳妇,你老家在哪个方向?我得想想法子去咱家打点打点。”

季冷子把饭碗放下来。筷子整齐放好,拿帕子擦完嘴,喝口清茶,说:“不行。”

15

傅仇愣住:“啥不行?”

季冷子说:“我不会回去。我没有家。”他是个背叛者。自从他当逃兵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过还能回去。

傅仇捏住季冷子的肩:“怎么会没家呢?怎么会?谁都有家的。谁都有来处的。是不是你老家人也被鬼子杀光了?”

季冷子沉默。

灯亮起来,影子在季冷子脸上摇曳着。

傅仇又说:“那我们就留这。哪儿都不去了。就留这。这里的湖真好。这里也有你的灵草。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季冷子又是沉默。

傅仇急了:“你不愿意?季良,你怎么会不愿意?”

季冷子说:“你走吧。别再来找我。”

傅仇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他是个蠢包吧,他确实是。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摸透季冷子在想些什么。

“季良,你到底是啥意思?明明我们,明明我们才刚刚……”

“你走。”

春保像条呆狗样被赶出营帐,踢踏着地上的碎石,恨不得朝天挥几枪子。

第二天,傅团长又好模好样地去找他的季冷子。手里还是拿着些小玩意儿。季冷子闭门不见。

蠢包傅团长绕着医院走几圈,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连找几次都不见,季冷子似乎比平时还更忙。明明鬼子已经差不多要降了。

傅团长抱着一堆玩意儿在水天一色之中神游。没有人要这些东西自然就成了废物。他把东西散给众人,大手一挥说明日启程再去找鬼子打几仗。

只要早点把日本鬼子赶走,赶到海上老巢再也不来了,季冷子就能闲下来了。

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他目前只能想到这了。

深秋,水草黄萎而倒。冷风一卷,沙沙哀鸣。

傅仇挂着枪踏上马又去了北方。去了那个湖和水都鲜见的茫茫灰土平原深处。

16

还是有书信断断续续发来。

季良没收,但是小陈偶尔会帮他代拿回来。

在夜深人静的书桌前,季良也打开过:

[季:一切安好。春回。]

[万事顺利。夏回。]此处无一次涂改。

[敌退,将回。]

季冷子把信一封封放好,整整齐齐捆起来。

盛夏,仗早不打了。某一天,傅团长突然就回来了。医院里早就有消息在翻滚:鬼子要投降了!

傅团长安静的凯旋仿佛将这传闻定下来。季冷子从河边洗完衣裳往回走,就看到了在水草丰茂之处热切凝视着他的傅团长。

季冷子在沉默中明了了一切。

目光交锋,在湿热的湖水之上缠绕。湿漉漉的眼神终究在冷淡中变为迷惑不解:

“怎么还是不理我?我们要胜了,胜了以后我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季冷子撇开他走得很快。

傅团长拉住他:“季良,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不对?我跟你赔不是。”

季冷子摇头说:“你没有不对。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该。”

“什么问题?什么该不该?”傅团长跟猜谜似的。

季冷子已经冷硬着脸走远了。

傅仇似一只离群的雁。孤蔫蔫地在湖畔彷徨了半天,失魂落魄走到营地,季冷子当差的营帐里没人。

刚要走,角落两个护士说:“嗨呀,你说,鬼子真要降了,那季医生怎么办啊?”

“咦,你说的是。季冷子不是就日本人。他到时候咋回去?跟鬼子一块儿回去?那不得被鬼子大卸八块儿。他不回去也不成啊,他不是那边还有家里人?”

“我们胜了,哪里有鬼子容身的地方?他不走也会被赶走的!”

“唉,其实我还挺想他留下来的。但不回去也不行啊。”

“……”

在门口欲走的傅仇愣了。仿佛一万颗子弹快速齐发而来,一瞬间停下,最后砸落在地。欲发而不得。

他又开始满院找人。他在内心嘶吼着:“季良!季冷子!你是日本人?!你怎么会是日本人呢!不可能!哦,不是,你确实还挺像日本人的。这通身的气派,这冷硬又不说话的模样,还真他娘的跟日本鬼子挺像。”

他在医院根本没找到季冷子。

兜兜转转一圈,他才想到个去处。

17

盛夏的水草繁茂。沙沙地随着风摇曳。绿叶舒扬着,往上,长得齐人高。

傅仇果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季冷子。

去年晃眼的白花早已谢去,只留伸着长刺的荆棘。傅仇问:“季冷子,你是日本人?”

季冷子冷静地回答:“是。”附带点头。就跟傅仇在战场上见到的那些鬼子军官一样。

傅仇躲闪着四下望,连跟他对视也不敢。他顺势就掏出了自己的枪,才敢重新直视他:“你该死。”

枪抵在了季冷子脑门上。冰冰凉凉的。

傅团长此时的手在抖。他喘着大气:“你他娘的怎么敢潜到我们后方来。你是间谍?”

季冷子缓慢摇头。

“那你安的什么心?”傅仇目眦欲裂。

季冷子不说话,顶着枪往回走。

“别动!”傅仇用枪死死压住他的脑袋。顶得季冷子头都歪了。眼镜也斜了。

傅仇看着那双镜片下沉寂的眼,才发现这确实是一双日本人的眼睛。

——冷、空,死寂寂的。

——沉、黑,尖细细的。

他确实是个日本人。

春保突然就想起了他姐。他的姐姐,背对着他在桑河洗衣裳的姐姐,血染灰土、最后含恨长眠于水边大的姐姐。

他的姐姐啊,就是死在了一片这样的眼睛下。

春保压了下扳机:“你叫什么。”

丰臣季良答:“丰臣季良。”他又用日语说了一遍。是纯正的关西口音。

春保抖起来,抖得浑身跟筛糠似的,他朝天怒吼一声,枪子就往天上飞蹦几颗,他问:“你是哪个分队的?”

丰臣季良答:“第十师团20支队。”他没有犹豫半分。

“你……是你!是你们糟蹋了我们桑庄……”春保的瞳孔紧缩,像是看到了鬼。枪口往下,对到了丰臣季良的胸口,临到了了,却又一歪——

“呯!”

18

自此春保再也没来过。

不到月余,上面就传来消息,鬼子宣布正式投降。大规模的蝗虫又浩浩荡荡从黄土地上缓慢撤去,缺了胳膊断了腿,病蔫蔫的。

春保骑着马往桑庄走。天朗风清,绿树环绕,草木菲菲,即便是盛夏,也不热。

他望着依旧沉默的山,身后不再有跟随的战士,也不是绵延的茶马队。只有他一人。他突然忍不住唱起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

姐在哟河里哟,

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

……”

身后突然有马蹄声。春保回头,副官踏马奔来,及下了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团长,有你的信。”

春保问:“谁的?”谁还会给他写信?明知道他不怎么识字。

副官脸色为难:“好像是、好像是季医生。”

春保脸色巨变,一把抢过去。

信上果然六个大字:“丰臣季良敬上。”

他飞速打开,是密密麻麻的一面纸:

“傅仇:

我来自日本滋贺,我们家附近也有一片湖,叫琵琶湖。我自小在湖边的庭院中长大。春天百花绽放,夏季湿热多雨,秋季有黄叶遮盖,冬雪洒满我院。我的父亲仕途不济,母亲是个传统女子,对我极其严格。但我却长大后毅然学了医学。

我杀过的人跟我救过的人一样多。后来我做了逃兵。躲在这里,一日连一日的治病救人。不为赎罪,不为救人,只为逃避。

对不起。请你好好活下去。

虽然你未杀我,但我也早已无处可去。如今尘埃落定,我必要寻我的去处了。若有可能,希望你能将我带回滋贺湖边。再闻一闻灵草的气味。

麻烦了。”

春保手一抖,纸袋里还有什么东西在响动。他倒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副银手镯,铃铛在太阳下闪着微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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