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霁月写信了。她开始本能的想逃避这件事,不去想,就不会疼,不会那么焦虑,不会因为不知道有没有的“另外一个人”而产生荒谬的蚀骨的嫉妒。不给她写信,不去想之前那么多信她看没看,甚至巴不得她把那些信都烧掉,这样好比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病态的希望王霁月就留在香港,永远不要回来。这样上海这座城就属于她姜希婕一个人,尽管处处都是回忆的痕迹,她也可以选择熟视无睹,选择单身一辈子,选择自己生生创造一个没有王霁月的世界来供自己打发余生。
冬天让人裹在重重衣服中,变得脆弱而狠心。她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因为承受不了物是人非,不如直接人事皆非,全部刻意的人为的从心理上推倒重来。假如王霁月要回来,她就不如找个借口逃离。出洋留学,就耗在异国他乡好了,香港也好,美国也好,总之不能再见面了。再见面她怕会自毁长城,会心软,会把这堆灰烬里的余火再度点燃,横竖现在是闷烧,慢慢的灰烬就会把它自己捂灭了的。
她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不论王霁月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接受还是不接受,她无论如何看不到前路。走出象牙塔不过半年,忽然就好像看到了人世的残忍。往前,假如能和王霁月携手,置双方的家人于何地?难道两个人就此私奔去么?留在上海,架得住这人言可畏?她自己不在乎别人非议,可是万一说了出去,要她的家人、要王霁月的家人怎么办?讲的难听些,她们可都不是死绝了亲人的孤儿。退后,从此放弃这件事,什么也都好说,大不了一辈子就此孤身一人也不是不可以,还有亲人,不是完全的孤独。唯独剩下一颗心不好处理罢了。
她明白王霁月为何冷着她了,原来一颗火热的心是可以晾凉直至冻僵冻死的。
天色忽然变暗,云显得又厚又沉,像是冬天里的八斤棉被,能压死人。赵妈出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天色,“小姐,这怕是要下雪了。”“咦?”她看看天,又看看赵妈,“赵妈你夜观天象的本事越来越强了。元瑛姐姐看的怎么样?”赵妈说好像不太好,需要多呆一会儿。“大少奶奶让我出来告诉小姐,太冷就别站着等了,去找个地方坐坐吧。约定十二点在门口见就是。”姜希婕举目四望,这医馆开在公共租界繁华地段,隔着马路就有一家咖啡馆。“我去那儿吧,这样你们出来我也看的见。告诉大嫂二嫂不要着急。”
天气太冷,时间尚早,咖啡馆里没什么人。她告诉侍应生,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侍应生略感奇怪,点头离去。“咖啡还是不要放奶也不要放糖才好,没糖没奶像生活一样。”那人这么说来着,的确在理。可能这黑水好不好喝只在于喝它的心态吧。侍者端来的咖啡安静的微微荡漾在白瓷杯子里。肚大把细的白瓷杯,像个中年发福的贵妇的身段。她父亲快要回来了,从德国寄回信来,说再去一下法国叙叙旧就回来。不知道父亲回来之后会不会和大伯和好,想起大婶过年的时候总是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去南京,说夫人很想见见她。她“嗯”了一声,说有空就去,其实是不会有空的,不如夫人和孔夫人一道来上海的时候再说吧。
曾经她很想远离政治,任何情况,任何有可能让她从圈子的边缘跌落进去的机会。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躲避的必要。毕竟躲也躲不过,既然愿意回归家庭,为什么不为家里多做一点事呢?
本来走这条路的目标,似乎已经在冬天冻死了。是啊本来要开春了,可是等不到。既然如此,走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能人渺小的一生和时代的洪流就是这样,拼命想洄游的时候被水流带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了,随波逐流的时候反而被冲回往昔。
她双手拢着白瓷杯子对着窗外发呆,直到真的下起细雪才反应过来。好像这样一走神,就溜走了一个世纪。
“你在发什么呆呐?”三分戏谑三分温柔三分高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kitterlin。毕业之后再没见过,也是一段日子了。这身材高大的金发美女还是这样声音洪亮,眼神闪着光,眼角的细纹都美丽。
可是姜希婕反而从她身影里看到一种力量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