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圣诞节,学校里给不回家的学生举办了宴会,宿管修女心情大好,做了一大堆菜。就是黄油放得太多,王霁月不太喜欢,她厌恶油腻。不回家的学生们坐在长桌两侧,桌上点着蜡烛,火鸡沙拉大蒜面包,在香港尚算稀罕物的蛋挞也出现了,与之相伴的还有巨大的苹果派—也是这修女们都来自四面八方全球各地,要不然怎么前脚苹果派后脚西班牙黄米饭{67}。大家起身举杯祝酒,一时字正腔圆的英音,总也发不对重音的香港音,还有分外软绵的东南亚口音,葡萄牙西班牙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圣诞快乐!”
落座之后,她向管事嬷嬷一笑,手自然的往西班牙米饭伸过去。看着一桌,她也就吃得下那个。管事嬷嬷似乎知道她过于清淡的口味,还把另一层的炖豆子也给她递过去。她的室友已经冲向了火鸡,手里的面包上涂着厚厚的奶油,见她还是吃平时吃的东西,不觉腹诽她,这可是圣诞节,难得修女们大出血做这么好吃的,你还是吃米饭配豆子!
谁叫她喜欢呢,是真的喜欢。像平淡的茶泡饭一样,非常平淡,经常吃,也非常喜欢{68}。
王霁月坐在管事嬷嬷对面,这个嬷嬷尤其喜欢做饭,但平时很忙,唯独今天有空,便疯狂下厨做了半桌子。这会儿把这样递过去,那样递过来,欢喜的不得了。等大家都闷头开吃,她才坐下,悠悠然喝一口咖啡,看见对面的王霁月还是一副大家闺秀细嚼慢咽的优雅样子,心里喜欢,总觉得像是见到了中世纪的公主,笑着开口道{69}:“霁月,你点解唔返归呢?”
嬷嬷也就会说点基本粤语—到也够了,平日应姑娘们从楼上传来的遥远的呼喊都是一叠声的“嚟咗啦”—听起来反倒正宗地道很。
王霁月一愣,不知怎么说的好。留在宿舍的有医学院的,有家境相对差些不愿意浪费钱和时间回家的,还有贪恋香港繁华在这里浪掷光阴声色犬马的,偏她王霁月哪一个都不是。有天被嬷嬷撞见她从图书馆抱了一大摞书回来,以为她好学上进,一问才知,都是以前看过的,不过是想再看一遍,“怕生疏了忘记了。”
你怎么不回家呢?不过是海对面的广州。即便是回上海,你家里有钱的,怕个什么。最多不过是个懒,哼,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娇贵的哟。。。
“不太想回去罢了。喜欢呆在学校。”她本来还想找出什么舍不得嬷嬷之类的说辞,可是大庭广众不宜拍着么响的马屁。嬷嬷笑了,顺手把腌橄榄递给她,开始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语跟她聊天。管事嬷嬷和她亲厚,有时候说起话来不设防。这会子估计觉得大家都在鸽子聊天,便倒豆子一般说着什么你不想回去,眷恋学校,我也眷恋学校,但也很想回家,只不过我的一生已经奉献给上帝,上帝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天主就是我的归宿。
气氛宽松,王霁月也不太在意耳朵们是否都留着一点精力给自己,遂问嬷嬷,你在西班牙还有家人吗?嬷嬷说过她家里是加泰罗尼亚的小村庄。“冇啦!都冇啦!揾唔到咗!”原来她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小时候穷困,送她去做了修女,离开西班牙前往东亚传教的那天,她是加泰罗尼亚地区最优秀最虔诚的修女,却已经十几年没有家人的消息了。嬷嬷说,没有顾虑,没有牵挂,一心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
王霁月点点头,有时不免佩服起这些嬷嬷在遥远的东亚一呆就是十几年的恒心。难道人人都想做汤若望?可是这与家人几十年离散、也不想再去寻找,更不愿意与别人细说,是否隐藏着很多如湖底沉石一般的冰凉往事呢?太疼太冷了,只能放弃打捞。王霁月问,嬷嬷你没有想过找找他们吗?
嬷嬷说,他们已经被我丢弃的太久了,找也找不到了。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