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睁开眼时,除了稍微刺眼的光晕,还有一位不合时宜的人站在一旁。
憋笑声几乎要冲破桎梏,冷眸一扫,宋珏旋即换了幅脸色。愤怒,同情,诧异,震惊。
最后宋珏还是忍不住调笑,“子明,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损在床榻之上,哈哈哈。要是顾岚川那愣头青看见,估计能震惊八百年。”
“只是,前几天我问大夫了,这会儿可得好生修养,免得以后不能人道——”
“出去。”冷冰冰的两个字有力的砸过来,随即宋珏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
他面色苍白,眼尾泛红,微微侧眸冷眼睨向宋珏。
好在宋珏也知道分寸,旋即正色道,“你打算如何?”
“若是抓到她还要向之前那样将人拴起来吗?这样她不砸你砸谁?”
“是她有负于我。”杨晟真接过砚池递来的汤药,旋即一口灌下。
“你真的非她不可吗?我之前与你说的不过是玩笑而已。”宋珏看着他如今的惨样到底是叹了一口气,“这野猫挠人太疼,她前前后后做出这种事来,任凭天下那个有脸面的男人还能真正要她?”
“非她不可?”榻上的男子冷笑出声,旋即神色漠然,“她本该是我的妻。若非让李知韫蛊惑,又何至于此。她既先招惹了我,便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抽身离去,除非我死。”
“杨子明,你真是被她砸傻了,我若是你,我是不可能再要她的。”
“你最好如此。若是你再敢觊觎她,别怪我不念手足情分。”
舌尖直抵上颚,宋珏转过身去。他在心中默念,这人一定是被砸傻了!
见到
洛宁仍旧不敢久留, 待身上利落了些,她慌忙隐去行踪,到成衣铺换了两身男装来。
想起张延贞那日同她说的, 洛宁蹙起眉头,纠结了一阵还是将那串珊瑚手持卖了。
她戴着黑色头巾,又用黄粉遮去了容颜, 就这般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心中难免涌起一阵失落与踌躇。
她好想问问知韫哥哥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张大夫医术不精误诊了, 怕她因小产难过所以才那样说?
可想来想去,张大夫却没有任何骗她的必要。
知韫哥哥还在杨晟真手上……无力感从四方袭来, 绞得洛宁喘不过来气来。她在湖广举目无亲, 现下却不知如何是好了?非但如此, 还得处处提防杨晟真会不会将她捉回去。
“小心!”一匹脱了缰的黑白杂色大马当面冲来, 那背上高坐的男子神情狰狞地握着缰绳, 看到洛宁时瞳孔骤然一缩, 握紧缰绳猛地一扯,随着一声嘶鸣, 马的身子像旁处倾去。
洛宁回过神时仍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急速又猛跳的心跳声。
见她神情呆滞, 握住她手肘的男子旋即伸出另只手在她面前上下晃悠,“兄台?”
“兄台?兄台如何了?”顾岚川见她仍未缓过神来,而后收回手去,敛眉蹙起遂而看向她。
“啊?”洛宁乍然反应过来,这才看清面前一身月白色圆领袍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恍惚间,心底的不安又迅速回笼,那抹月白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漆黑的铁/链、冰冷的视线、糜乱的画面迅速袭来。眼睛一翻, 洛宁旋即运了过去。
顾岚川以为她是方才受惊过度晕了过去。不过方才抬眼见这兄台的瞬间,竟有莫名的亲近之感。尤其是那双眼睛, 仿佛在哪里见过,可死活记不起来。
他想也为想便从后扶住了洛宁,将人带了回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三两两的摊位摆的水泄不通。商贩的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望着那月白和深棕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阁楼前的男子眯了眯眼眸,抬手捻起盘中的花生粒,漆黑的眸中闪过几分兴趣。
下人服侍洛宁洗漱时,竟将她脸上敷的黄粉也擦去了。披散的漆黑映衬着白皙若脂的肌肤,细长的黛眉,微粉的唇瓣。丫鬟也不由得惊了瞬。
“公子,这位……公子……已经安顿好了。”紫陌瞥了一眼看洛宁的脸庞,见自家公子和大夫进来了,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无事,你先退下吧。”顾岚川将张延贞招呼入座,来时的路上已然同他说过先前有位兄台被车马冲撞,吓得晕死过去的事。
张延贞一如既往地把脉,待看清洛宁的睡颜,也忍不住为之诧异,这不是前几日客栈那姑娘吗?怎么今日又躺在了县令大人的府上?
“这位兄台可有事?”见他走近看过了,张延贞淡然地摇了摇头,“只是受惊过度,无甚大碍。”
说着,余光又忍不住瞥向顾岚川,这云梦县令是前年调来的,在任两年断案平冤,励精图治,也算颇有作为。可又怎会对女子用那种药呢?
张延贞想不明白,临行前晦暗不明的看了顾岚川几眼。
“大人,大人,锦衣卫指挥使郭大人来了。”小厮过来禀报,殊不知听到郭大人这几字,方才还一片清风月明的郎君早已沉了脸色。
“好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我没先寻他,他倒是自己找上门了。”顾岚川冷声说道,最后沉着脸色出了门。
洛宁醒来时,已是下午。外面刮起了凉风,将支摘窗吹得哐啷作响。虽然如此,倒是送来了一阵阵舒朗清甜的荷香。
闭上眼眸,仔细去汲取着来之不易的荷香,洛宁缓缓舒了一口气。可转瞬间,脑海里的那片月白色的高大身影如同一块巨石,将心中的静湖绞得波澜四起。
他又将自己抓了回去?洛宁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看向床尾,几乎要将身下的湖绿色锦被盯出一个窟窿来,也没找到那条漆黑沉重的铁/链。
目光又落在房间四周,眼前是天青色帐慢,架子床旁放着一人高的灯架,再往前是一方桌案,屏风。找了许久,也没有那插着荠荷的冰裂纹柳叶瓶,洛宁还是松了一口气。
“公……姑娘,你醒了?”紫陌将漆盘上的饭菜放到案上,听到里处的动静,才知那公子醒来。不过依照晨起的洗漱来看,这般妍丽,分明是个姑娘。紫陌清亮的眼眸迅速结下一层阴翳。
“这是哪?我为何会在此?”洛宁努力回忆着晕倒前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就只剩那急速驰骋的黑白花马和骇人的月白色衣衫。
“哦,你别着急,是我们公子将你带来的,你受到惊吓昏了过去……”不过怕她多想,紫陌看着她陡然有些紧张起来,“你……你你别多想,我们公子还……还不知你是姑娘……还以为你是郎君。”
“公子他素来心善,以前也有将受伤的小猫小狗带回来救治……你,你莫要觉得公子他将你带回来了,你就……就能接近公子……”紫陌语气太快,话说得又太多,小脸憋得通红。
“我们公子将来是要回京的,他不会要你,你趁早……趁早死了这条心。呼~”说完,紫陌重重的喘着气,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洛宁刚醒,头脑一时不甚清明,她也未听清紫陌絮絮叨叨说个什么,只大致听出她不喜自己,以及京城。
瞳孔骤然猛缩,湖广还有几个公子同京城有联系?
他该不会是又换了地方将自己关起来吧。
头脑迸出一星火花,洛宁瞅见放在床沿的褐色外衫。旋即穿好衣衫下床。
见她就这样要出去,紫陌顿时有些诧异了,她该不会是真的听进去了,现在就走?
“你走的话记得走远点。”
洛宁没有说话,直接推门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她后知后觉地顿住步子?杨晟真就这般轻易放她离开,丝毫没有计较上回他被砸伤得事……
心中的后怕突然涌上来,洛宁这回才将视线放在紫陌身上。
“你……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怎么不走了,你赶快走吧,不然等公子回来撵你走吗?一看就是为了接近公子才装晕倒,我告诉你这没脸没皮的,这招数早就过时了……”
“这是哪里?你们公子可是姓杨?”洛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紫陌,这丫头的脸颊还是红通通的,眼眸圆润甚是机灵可爱。只是没想到她那樱桃檀口中却能说出那样冷漠刻薄的话来。
“连我们公子的姓氏都没打听清楚就敢来碰瓷?”紫陌眼底闪过一丝哂笑,“我告诉你,识相些的赶紧走,我们公子可是京城顾首辅唯一的孙子,不是你这种女子能肖想的,公子他尚公主都是可以,听见没,还不走!”
顾首辅的孙子?洛宁腿一软,径直跌到了地上去,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只要不是杨晟真就好,她在心中默念。就算是死,她也不要回去。被他关起来,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你!”紫陌看见她软了身子直接跌坐到地上,气得脸都青了,“你到底走不走啊,别整这一套,不然还要我请你吗?”
说着就要俯身扯着洛宁的胳膊想将她拽出去。
“你凭何管我是去是留?”这丫头仍然不休不止,洛宁也沉了脸色。坐在地上,抬起一双水润的眸子坦然地看向紫陌,她虽然不喜与人争执发生口角,可并不代表她就能任人欺辱。
“往常……往常公子说过,凡是碰瓷的女人,一律赶出去……”紫陌望着她眼神躲闪,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这其实并不是顾岚川说的,而是她的祖母管嬷嬷说的……会着顾岚川的意思说的。
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女子……他们公子在云梦任职,时不时会遇见些奇奇怪怪的女人凑上来。
其实也不怪顾岚川,湖广官场情势复杂,一进云梦,更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那日若不是看见洛宁的一双眼睛神似故人,顾岚川说什么也不会将人回府的。
且本该是男子的人一下子又成了一个女子,紫陌的反应也并不意外。
“放开,我自己会走。”到底是照顾了自己一夜,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洛宁在心下叹了口气。便不想为难旁人,走到榻边将及腰的长发用头巾包起来后,再不看紫陌一眼,便推门离开。
“你……等等!你走这么快做甚,你知道大门在哪吗?”见她突然变得好说话了,紫陌想起方才的那些刻薄话到底有些别扭,且她又是公子带来的,要真叫公子知道自己把人赶走,肯定会动怒的。
洛宁听见声音,顿住脚步等着紫陌,也知道到了她太急切。这宅院对她来说到底是个陌生的地方。
“走吧,跟着我,别乱瞅乱看的,一幅小家子气。”紫陌是顾岚川从京城带来的。顾老夫人念及孙儿一个人出行在外,外面的到底不如家里的周到细心,故而将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派来照顾他。
洛宁只是大致瞥了眼,过两道花瓶门,经过抄手游廊,荷香却由远及近。行至游廊转角,两侧的白墙旋即消失,视线登时开阔起来,满池的粉嫩荷花随着清风摇曳生姿。
洛宁忍不住顿住脚步,她远远看着那些错落有致的荷花。不由得想起,告知她有孕后,知韫哥哥不知从哪给她找来了一口大缸,种得都是她喜欢的荷花,还有那琴。
他取了名字,“凝昀”。
他说,若是孩子出生,就叫昀凝,和琴正好相反,都是取字他们名字种的谐音。
“不成的。”洛宁轻笑着抚上琴弦,“夫君糊涂了吗?孩子怎么能取这名字,不是犯了父母的忌讳吗?”
他只是垂眸笑着并不言语。
往事如同钩子,将她的心绪尽数勾走。若不是紫陌不耐烦的催促,洛宁仍在想着那件事。
“看够了吗?就连个荷花都这么稀罕?”紫陌一阵嘲讽,当然洛宁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宅院还是上任知县的,不过才三进,池子也就这么点。我们京城的宅院,可足足有两跨院,每跨院四进,后面还有一座大花——”
紫陌正回忆着京城顾氏的宅院,回头一看,方才还好生生跟在她身后的人不见了。
那姑娘去哪了?心中焦急又后怕,紫陌抬眸向前面的廊道望去,登时看愣了眼。那头戴玉冠的公子步履匆匆,月白的道袍下缘沿着他的动作随风摇曳。感受到她的视线,杨晟真锐眸一扫,紫陌迅速回神。
抄手游廊的红木栏杆下,洛宁心惊肉跳地蜷缩着,方才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气质凛然决绝的男人。
他怎么,死活都不肯放过她!
逼迫他
眼看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蹲在栏杆下,洛宁的心愈发惴惴不安。
云朵的倒影在碧青的水面迅速浮过,一节衣角垂落, 逐渐没入水中。洛宁想着未想,伸出脚当下无声无息地探入水中。
紫陌四处逡巡却仍不见洛宁,待杨晟真走在身边, 她不得不停了动作含身行礼。
余光略略扫过身旁的行礼的丫鬟,杨晟真并未过分留意, 只给那愣怔的丫鬟留下一个冷峻疏离的背影。
待人走后,宁静的水面登时噗通响起来。乍然见褐色身影钻出水面, 紫陌旋即尖呼起来。
“别, 别叫, 咳咳, 是我。”由于呛了水, 洛宁扶着柱子佝偻身躯不停咳嗽。
虽是盛夏, 到底是沾一身水气,冰冷的水流顺着衣角发梢蜿蜒不绝。凉风吹过, 洛宁当即打了一个喷嚏, 她缩了缩身子,湿漉漉的眼睛虚弱的看着紫陌,“麻……麻烦姐姐,速速送……送我出府……咳咳……”
瞧着身前的女子瑟缩着身子,褐色的布衫湿透透地黏在身上,上面还沾了些许细小的浮萍。紫陌顿了片刻,没好气道, “你怎么掉池子里去了,蠢笨死了。都说了叫你不要乱瞅乱看的……”
见她态度良好, 原本打算带她过去换身自己的旧衣全当施舍,不曾想她犟着要走。既是如此,那出了府这女人就再不和他们有丁点关系。
“啊嚏!”没走两步,洛宁顿时感觉不舒爽,捂着唇瓣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