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二表兄的身子可好些了?”洛宁眉眼含笑,努力控制着心中的畏惧和慌乱,慢慢向着他靠近。
方才进门时洛宁心下一横,旋即做出了最后决定。若真的要死,那也得先为自己报仇,拉他一同走黄泉路。至于这个过程中会发生什么,那便都不重要了。
杨晟真听见动静,执着狼毫玉笔的长指轻顿,旋即抬眸看见了来人一身水绿色交领襦裙,遍布狰狞红痕的脖颈就那般大喇喇的露在外面。再往上,便是樱桃红唇和晕染地如明霞般的芙蓉面。
“已无大碍。”他沉声道,接着又垂下眼眸。
感受到毫尖的墨汁正欲滴落,杨晟真将其按下向后撤去,拉成了刚劲有力的一捺。
他放下笔,起身净了净手,发现她还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杨晟真余光一扫,意外的捕捉到了一丝她眼眸中闪着微亮。
“方才可是哭过了?为何?”
听他这般问,洛宁暗暗丢给了他一记眼刀,而后迅速垂下眼眸。他越是这般平静,她却越是害怕。
“表哥误会了,方才来的路上一时不慎被风沙迷了眼睛。”洛宁抬眸浅笑着。下一瞬对上他的古井无波的眼眸,隐约觉得自己手心儿似乎又出了汗。
心下一慌,漆黑的鸦睫向下轻然,余光慌不迭地于房中四散。最后视线停留在了角落里的一盆幽蓝光晕上。
那是独墨菊?洛宁心中诧异,抬眸又望向杨晟真。
感受到她疑惑的视线,杨晟真的目光也落在那盆独墨菊上,“重阳日当赏菊插茱萸,恰好还少了菊花,砚池见此处正好有独墨菊,便也未去其他地方采。”
“二表兄喜欢便好。若是二表兄欢喜了,洛宁也就欢喜了。”洛宁垂眸娇声道。
“表妹慎言。昨日的事我便权当没有发生,今日叫你来也不过是与你药膏。”他说罢,从窗格里拿出一瓶白玉瓷瓶走向她面前,“昨日的事,我仔细思量良久,归根结底你我二人皆有过错。”
“这玉颜胶化瘀止血最为有效,你用上后脖颈症状便可缓解一二。”他看向她,敛眉微愠,而后移开视线,“这几日表妹还当注重容止。”
“容止?”原是嫌弃她仪容举止不端,露出了脖颈上的红痕。洛宁心中早已恨得是咬牙切齿,可是面上依旧装得一幅懵懂无知的神情,“二表兄可否说得明白些?洛宁不知,不知容止是何……”她垂下眼帘,略作委屈之态。
杨晟真顿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脖颈和锁骨处,“……表妹这般出去,实在不雅。”
“不雅?”洛宁垂眸看向自己的微敞的领口,刻意轻扯了扯衣领,露出大片未着指痕的雪肤,思量片刻后恍然大悟,“原来二表兄说的是我脖颈上的指痕啊?我原以为,二表兄夜里唤我来此与我药膏,是方便抹药……”
抹药当然不可能自己抹,他手掌宽大有力,弄得她的整个脖颈前后侧都有鲜红的指痕。盛装来此,半夜抹药,不发生点什么都说不过去……
甚至连洛宁都不由得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想在杀了自己前再放荡一回?
气氛一时陷入宁静,不过洛宁心下却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感受到了,自己目前暂无性命之忧了。
他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现下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杨晟真眸色深沉地朝她走过来,“慢着,近几日你便莫要贪玩,褚体的《雁塔圣教序》的摹本我早已交于你,等回去我便要检验你的字练的如何。”
洛宁霎时回想起来那日梁王妃交给她和宋海珠练字的摹本,心下一惊,怪不得那日她总是觉得很巧,怎么杨晟真刚走宋海珠就收到了常年行踪不定的江师父的摹本。
“二表兄可是记差了?那日从扶光院出来后二表兄给我写的字,我放在流云院了,并未带到海珠姐姐那里的。”
“如今和海珠姐姐一同来了苍台山,梁王妃娘娘见我二人空闲,就托了江师父临摹字帖。”洛宁唇角轻扬,眉眼弯弯,“也是托海珠姐姐的福,我才能一览名家之迹,听说海珠姐姐的那位江师父常年于四海云游,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一幅摹本,也算我三生有幸了。”
听完她的话,杨晟真面色阴冷,沉声冷道,“是我记错了,不过你既然觉得好,那便抄上百分,等回府时我来检查。如此,你的字迹当大有进步!”
洛宁唇角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她以前就猜测那摹本是杨晟真所写,只是为了宋海珠而顺带给她一份。既然挂了江师父的名不想让宋海珠知道,那方才在她面前又为何不承认是自己所写?
现在她顺着他的措辞顺杆而下反倒惹得他不快,这是个什么道理。洛宁心中气闷,趁着他还未关门,声音哽咽,哀求道,“二表兄,那摹本全文就有字一千,若是洛宁抄上百分,那得写多久啊?”
“二表兄,昨日我的手磕到了碎瓷上,伤口未愈——”
“送客!”杨晟真冷厉的声音堵住了她的话,而后换来了砚池送客。
“……韩姑娘,请!”屋内的光晕从门口漫出,砚池抬眸间见到了洛宁脖颈上深浅不一的指痕后,心中顺时一惊。
洛宁依旧不死心,虽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是距离秋猎结束还有个三四日,就算她不吃不喝将手抄断也抄不完啊!
“二表兄,真的不能再通融通融吗?”她朝着里面张望着,却被一旁的砚池挡得严严实实。
“韩姑娘,若是你再不走,便是给我留难为了。”
最后洛宁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然而还未走出月洞门,借着月光远远看见一道道黑影正往这边而来。
洛宁心底骤然一惊,情急中四处张望,却发现身边除了一些矮小灌木外几乎没有可以遮蔽的。她现在的模样,实在不宜见人。
洛宁紧紧咬着唇瓣,见为首的男人逐渐靠近,一时间她更加慌乱了。高大强劲的身影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愈来愈近,腰间蹀躞挂着的长剑上的宝石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这不是宋珏是谁?他常年习武,耳目定然比一般人要聪慧。况且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不知道来干什么的人,她躲在这里压根就不是办法啊!
仓促间,洛宁回头望着身后的光亮,发觉砚池离开后,又匆匆折返回去。
格门被人迅速打开又合上。
“你!”杨晟真见来人去而复返,方才翻开的书又迅速合上,冷厉地目光扫来,洛宁蹙眉压低眼帘,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以指抵唇示意他不要开口。
“子明,你安寝了吗?”
听见门外响起了宋珏的声音,杨晟真掀起眼帘,以目示意她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进来吧。”
宋珏神色凝重,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视线却在杨晟真周围逡巡。
“一刻前有刺客闯入了永辰宫,陛下和李贵妃因此受惊,现下正命人四处收查缉拿刺客。”
“我特意来此与你说一声,子明,你这里没有遇刺吧?”宋珏神色忧虑地看着他,关怀问道。
“并未。”
宋珏回头看向院外的侍卫,继而转身看向杨晟真,剑眉紧锁,“子明,这些人是禁卫军,奉命来搜查刺客的,可能多有得罪。”
躲在里间的洛宁听到要搜查刺客,简直要当场要晕死了过去。她心下惴惴不安,扶着床栏的手不停颤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方才以为自己刚脱离险境,不料现在又出了这种事!
她住的院子虽然离杨晟真的院子近,但是这些禁卫军搜查完杨晟真的院子后就该去她的院子了。又正巧赶在她的前头,若是搜查时未发现人,会不会将她当成刺客捉起来!况且她此刻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杨晟真的房中,等会搜查时她又该如何应对。
听完宋珏的话,杨晟真略微错愕,旋即温和笑道,“无事,汝安,只是搜查时莫要惊动了我的侍妾,她尚在休憩。”
里间和外间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当下洛宁看着那宽大的架子床,也不顾急速的心跳,随即脱下外衫放下帷幔躲了进去。
“什么,子明?你何时有了侍妾?”宋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不过片刻,他不知想到什么,旋即恢复严峻的神情,肃声道,“子明,你真的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在这紧要关头,一向不近女色的你却突然有了女人。你可知,若是找到了刺客还好说,若是找不到,你那侍妾便是头等要害!此事令得圣人勃然大怒,到时候你便真的是惹祸上身!”
洛宁躲进锦被里,透过月白色的床幔向外看去。听着宋珏的话,她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怎么越听越乱,惊怕之下,她心底对杨晟真的怒火又腾腾上涨!若不是杨晟真今晚非要她来,何时不好还非要挑晚上,她哪能接二连三的遇到这些惊心动魄之事!
他一句话就令她被迫成了当下他名义上的“侍妾”。若是等会儿禁卫军进来,她的名声又该怎么办?姑母巴不得她成为杨晟真的妾室,可是又有谁会在乎隐藏在她背后的那些闲言碎语!
洛宁鼻尖微红,眼眶含泪,索性将头全部蒙进了被子中。眼下最为要紧,等禁卫军走了她在想办法回去。
“此事我自会一力承担,汝安莫要担忧。她不是刺客。”杨晟真神色自若地轻轻啜了一口茶。
宋珏无法,又不好让禁卫军等候太久,索性挥了挥手让人进来搜查刺客。
因着二位大人尚在屋内,这些禁卫军也是看人下碟的料儿,几乎也没怎么翻找就匆匆出去了。
只是有个板着脸的年轻禁卫军抬手快速扯开了床幔。侧身而卧的洛宁霎时感觉的了一阵凉风席卷背后,她难耐的轻嘤了两声。
那禁卫军听得耳朵都要软了,闻着这女子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菊香味,感觉未有异样后迅速撤身离去。
宋珏听着那酥到了骨髓里的嘤咛,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从里间走出的禁卫军身上。他蹙眉不语,而后目光渐渐向里,从他的视角,只能瞥见轻纱帷幔后女子那乌黑如绸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身上,至于容颜倒是看不出……
“这侍妾倒是深得我心,纵然汝安喜欢,我也不会转让。”杨晟真面色冷峻,沉声提醒道。
宋珏听出他话中的不舒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呵!女人这样麻烦的东西,我才没兴趣呢。你且好好为你那侍妾自求多福吧!”
说罢,宋珏便带着禁卫军离去了。
听见外面的动静渐渐弱了,洛宁迅速穿好衣衫,慌不迭从里间跑出来,面容急切地看着杨晟真,“怎么办啊,二表兄,等会儿搜查时宋世子在那个院子里找不到我会不会把我当成奸细抓走啊?”
看着他事不关己且云淡风轻地继续喝茶的模样。情急间,洛宁心跳加速,杏眸含泪地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他的腿,“求二表兄救我,洛宁还有一百份《雁塔圣教序》未抄完呢!二表兄不是说要检查吗?”
杨晟真缓缓放下茶盅,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她满是指痕的纤长脖颈上。
洛宁被看得发毛,接着眼珠打转,紧紧盯着他漆黑的眼眸,“二表兄方才说我是你的侍妾吗,若是宋世子将我抓走了,回头她们又要找你的侍妾,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先起身,我并未说不救你。”杨晟真见紧张成这幅模样,一时竟莫名有些好笑。
“在此处他都尚且会替我遮掩,你以为那个敢掀我床帐的禁卫能活过今晚吗?”杨晟真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她紧抱的膝盖,将她扶起坐到一旁的交椅上,“至于梁王府的别苑,你以为海珠会让他兄长搜她的屋子吗?”
“若你于此时冒然回去,便才真是麻烦。故而,急也是无用的。如今最需要做的,便是等!”
洛宁被他说的目瞪口呆,她劫后余生地喘着气,视线落在他的白色衣摆上,不由闭上了双眸。
难道今晚她还真要以侍妾的名义在这里呆一整晚?
梅开二度
莲花青瓷烛台上的烛火跳动着, 噼啪一声爆响。
洛宁看着对面那人慢不跌地剪着烛花,视线渐渐凝滞。以往,她也是这般和知韫哥哥一起剪烛窗下, 含笑相对。不听话的眼皮愈发沉重。洛宁以手挽唇,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困了?”清冷的声音自对面传来,洛宁抬眸看向他, 期待着他能发会儿好心让她随便找个地方睡一晚。
杨晟真从竹篓中抽出一叠宣纸,摆到她的面前。
“既然困了, 便抄写文章吧,这些都是楷体, 虽不及《雁塔圣教序》, 但于你而言倒也合适。”杨晟真又拿来几本书给她, “今晚你抄了几分, 等明日回去那字帖便少抄几分。”
看着洛宁的黛眉都要拧成一处, 他温声笑道, “也正好我在此处,你有任何不懂的都可问我。”
“二表兄, 洛宁好困啊, 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你看看……”
她故意用食指和拇指向两边挣开眼皮,给他看眼中的红血丝。昨日她几乎都要被吓死了,一整夜几乎没睡着,现在又不让她睡觉!
“洛宁真的睡不着吗?不是方才还惴惴不安地要回去?抄吧,反正我如今也无事。”
“……”洛宁在心底扯着唇,他自己睡不着便拉着她也不能睡,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可是目前她尚且在此处, 他的地盘上,还不能抱怨, 不能撒野。
“好,既然能有机会和二表兄单独呆一处,洛宁心中高兴还来不及呢!二表兄,可给我一支笔,洛宁这就写。”
只能这般自己恶心自己,打了鸡血似的去抄那些没有的东西。洛宁拿了一个春凳坐在他身边,揽着广袖,开始就着书册抄文章。
“你的字怎么依旧是这般如鬼画符?看来近日与海珠在一起嬉戏玩乐,不思进取。落了功课。”杨晟真垂眸看着她抄得那字,敛眉沉声道。
“我并非要严苛对你,只是凡事既然要做,须得用心,否则永远也做不好。”
洛宁咬着唇瓣,几欲滴血。方才她故意写得歪歪扭扭,就是想蒙混过去,让杨晟真相信她是新手,写不好才会如此。
不过听她这样说,洛宁依旧将横写成捺将竖写成撇。既然他这般认真,实在看不下去了,还不会教她写吗?
反正他既然放过了自己,洛宁便不会再考虑性命之忧。相对来说,知道了他更多秘密,二人或许会更与众不同,毕竟昨夜还有了肌肤之亲,虽令她厌恶,但是杨晟真今日确实放过了她。
杨晟真在一旁看着,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何非要一时兴起,让她写字。到头来真是互相折磨。
听到叹息声,洛宁泪眼涟涟,侧眸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轻声道,“二表兄,我写的时候总是手发抖,感觉使不上力气……要不你教教我,怎样才能不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