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约
洛宁心有余悸,她重重喘了几口气迅速从穆广元身上起来。
夜色寒凉,清冷的月光穿过稀稀疏疏的树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阴影。洛宁低头整理着衣衫,方才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她走路是看路的啊。
余光略过两三步远一袭灰色布袍的穆广元,洛宁暗暗蹙眉。他身上没有背着药箱,显然是很急切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见他靠近,抬眸看向自己,愣怔间洛宁也忘了要退却几步。
“抱歉,韩姑娘,是在下失礼了。”
“不碍事的,就是方才吓……咳……咳咳,吓得我一跳。穆大夫……若有什么急事,别因我耽误了就不好了。”
穆广元听着她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凝重,关切道,“韩姑娘的嗓子怎么了?”
“就是有些沙哑,原本想去找穆大夫看诊的,结果有事耽误了……穆大夫先去忙……我等明天再找你吧。”
说罢,洛宁抬手轻轻锤了锤方才磕得生疼的肩膀,就要离去。
一缕微明的月光倾泻到洛宁的浅粉色披风上,还有那披散开来的如瀑青丝上。穆广元注视着她的身影顿了顿,复而说道,“韩姑娘,在下方才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正好要回凌清阁,不若你同我一起去吧。”
洛宁闻言顿住脚步,慢慢转身,不自然地朝他浅浅微笑,“多谢穆大夫,不过……还是不要麻烦了吧。”
“韩姑娘可听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病是拖不得的,若错过了时机,下次穆某便不会再为姑娘诊病。”
被他这么一说,洛宁抿唇不语,不觉咽了咽口水。吞咽间,似乎有刀在喉中来回剐蹭一般。甚至比刚刚更疼了……
洛宁颔首低眉神情忸怩,跟着穆广元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过一会儿,便到了杨府后园处的凌清阁。凌清阁共高三层,是杨府存放经书和安置府医的地方。
穆广元带她去了正堂内。洛宁大致扫了一眼,此处灯火通明,还有一两个侍者在此守着煎药烧火。
“坐吧。”
洛宁顺从地坐在他对面,穆广元起身拿起白色琉璃罩灯台,俯身看向她的脸庞。
“张嘴。”
微明的光晕散落在脸庞上,将洛宁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愈发雪亮。穆广元拿起银匙压着她的小舌,探查病因。
“啊……呕——”
“别动!”
洛宁张着唇瓣,粉润的小舌被冰凉的银柄压着,胃里传来一阵恶心。纤细的指节紧紧抓着交椅两侧的扶手。接着她痛苦地挣扎,却被穆广元抬手箍住脸颊,洛宁只能被迫仰面望着他。
直到微冷的指节碰到她的唇瓣,洛宁骤然回神。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盯着头顶上方穆广元面无表情的脸,发现他的视线全然没有落在她眼睛里后,洛宁才渐渐放下心来。
好在,这种痛苦只折磨了她一小会儿,穆广元便放开了她。又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温茶。
“是上次落水呛的,还是近日吃了些什么?”
“……不是落水呛的。”
穆广元神情严肃一本正经,洛宁抿了抿唇,又迅速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今日晌午吃了咸的,辣的。”
“这就是了,上火了。”穆广元撇开视线,执笔写着药方记录,连眼帘都不曾抬过,复而又问道,“听闻你来自湖州?”
“嗯。”
“京城与湖州相距千里,莫要以为你在湖州能吃什么便在京城也能适应了。病从口入,须得注意。”
洛宁又轻轻嗯了一声,她的视线几乎定在了地上,为何每次见到穆广元,她都如此害怕。还是因为他是大夫,所以言语间直率果断了些?可是,明明都是大夫,知韫哥哥却是天下最温柔的大夫。
“别愣着了,可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
穆广元见洛宁又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神色一凛,不觉间加重了语气。
“嗯。”
“今晚会有人将药送到流云院,韩姑娘若是无事,便先回去吧。”
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洛宁也不好再待下去的。不过离开了凌清阁,她还是重重舒了一口气,穆广元实在是不好相处的一个人。可是她隐隐约约又有种诡异的感觉。
她既怕他却又不那么怕他。
洛宁走后,穆广元注视着雪白的宣纸上的一抹红痕,略微出神。不消片刻,漆黑的墨汁垂落,正巧将那红晕尽数覆盖,随后渐渐蔓延开来。
洛宁一连灌了几日的药,再加上她近日里吃的清淡。嗓子也终于好了。
这才想起来上次在马车上二表兄说的,要她后日辰时过去,教自己练字。可这都已经三四日了。洛宁顿时一惊,从榻上起身,原来她竟然忘记了与二表兄的约定!
这几日恰巧又来了小日子,为了养着喉咙,每日里闷在屋内,竟然活活把这件事给忘了!
且杨晟真绝对不会是那种非常得闲的人,更不会派人来寻她去扶光院。
洛宁捂着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垂首扶着柜子,懊悔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杨晟真若是知道她那日躺在床上睡得昏天晕地不去赴约后又会如何作想?
洛宁换了件月白色立领长袄和绣着白梅的浅绿色对襟比甲。又将两侧的乌发揽到身前,上面简单挽了个小髻。最后又擦了层薄薄的脂粉。她拿着上回找来的字帖,站在镜前默默欣赏着自己的装扮,随后唇角扬起一丝畅意的笑。
“咦,姑娘今日怎么气色这么差?”
云芝在外浇着桂树,皱眉朝她望去。
“无事儿,我去寻二表兄了。”
待走到东跨院的梅林时,洛宁刻意压缓了步伐,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连裙裾都不曾大幅张扬。
这一路上,洛宁惴惴不安,犹豫着等会儿若是见了杨晟真,又该怎么接近他。晨风送凉,扶光院外的青竹翠绿欲滴,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翠绿竹叶上的露珠在晨光的亲吻下闪着莹润的光,洛宁一时兴起,俯身轻嗅着竹叶上的露珠。
伴随着晨露的清凉,绿竹的清香氤氲四散,沁人心脾。然而,下一瞬,妃红的裙摆自不远处传来,看清来人的脸后,洛宁心中猛然一惊。
可竹林只是靠着廊道的墙壁而生,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啊。
洛宁抿了抿唇角,既然躲不过去,那便不躲了,难不成她还吃人不成。
白皙的腕子自妃红广袖下轻轻探出,握着一段竹节,顺着细长的青叶,正试图将那颗晶润聚下。
“姐姐,你看,那是谁!”
妃红色女子身旁的碧衫女子瞅见了正在朝着这边靠近的洛宁,当下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怎么在这儿?难不成也是要采竹露?”
听着妹妹的不满,王绘青接着露珠的动作微顿,抿嘴蹙眉不语,警惕的视线却久久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韩洛宁,你来这儿做什么?”王荷菱放下竹节,快步走到路中挡在了洛宁的身前。
“王三姑娘。”洛宁朝她行礼,走近了,才发现这对王氏姐妹竟然都在此处采集竹露!原来姑母想到得,不过都是过了时的老把戏罢了。
王氏姐妹既然做了,那便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可大房和老太太那里毫无反应,说明这是被暗暗默许的,太原王氏门庭显赫,她们差得只不过是和杨晟真见面的机会。
洛宁不由得暗暗庆幸,还好自己当初没有选择来这里采集竹露。若是她,出了事姑母定会第一时间抛弃她。
“我之前在凌清阁借了书,正好要还回去。”洛宁面色平静,温声道。
洛宁不想和王荷菱硬碰硬,况且竹林对面就是扶光院。不过一墙之隔,若是发生什么,里面的人兴许听得一清二楚。
“呵!你说这话怕不是借口吧,去凌清阁你怎么不从西跨院过去,非要来东跨院,还非要走扶光院前面的这条路。你说,你是不是居心不良,肖想者自己不该肖想的东西!”王荷菱怒视着垂眸不语的洛宁,越说越来劲儿。
听着整个廊道内都回响着妹妹的声音,王绘青面色越发沉重,握着竹节走了过来。
“荷菱,你不要这样说,洛宁妹妹不过是从这路过罢了,又不是来找二表哥的。”王绘青的视线从王荷菱身上转到洛宁面上,复而又笑问,“洛宁妹妹,你说是不是?”
洛宁袖中的握着书册的手微微蜷起,她暗自咬了咬牙,抬眸对上王绘青的眼眸。
“方才荷菱姐姐说错了,我不是故意要走这条路的,只不过是姑母和三太太因为当年七表弟的事闹了不快。西跨院当然可以直接到凌清阁,不过那边通往凌清阁的路我们过不去……”
听完她说的是话,王绘青的脸色瞬间苍白,方才温婉的笑容也顿时僵在了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洛宁,眼底的羞恼憎恨几欲涌出。
“你什么意思?”王荷菱这时听出了洛宁话中的奚落,上前一步怒气冲冲地逼问着她。
“没什么意思,洛宁只是向荷菱姐姐解释自己为何从这里经过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荷菱见她这么不识好歹,霎时从身旁的王绘青手中抢来竹节,一筒冷水直接朝着洛宁迎面扑来。
粗暴
“荷菱你——”
王绘青骤然一惊,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自己辛苦采集了几个时辰的竹露竟然就被这样糟蹋了!
清晨寒凉,半筒竹露铺面而来,洛宁身前的衣衫几乎湿透。残余的水流正顺着她小巧的下颌蜿蜒直下。
“当年的事早已有了公允的判断,你还当着我姐姐的面提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荷菱姐姐,方才洛宁已经说过了,并没有什么意思。”洛宁看着王氏姐妹背后远远有道模糊的黑色身影,抬手将面上混着的泪水和竹露擦去,将手中的书册紧紧抱在了怀里,垂下眼帘。
“荷菱,你也是,那可是我收集了好几个时辰的竹露,你竟然将它全毁了!”
王绘青不满地看着妹妹,埋怨道。
“这有何难?”王荷菱上下打量了一眼洛宁,厉声道,“韩洛宁,你听着,这些竹露可是我姐姐要送给老太太煮茶用的,如今全被你糟蹋了,限你明晚之前,给我采满一竹节的竹露。不然,有你好看。”
“还有,你记住,不准来这里采竹露。”她神色严厉,身旁的王绘青因为方才竹露的事板着脸不作一辞。
当下王荷菱便要将手中的竹节强行塞到洛宁怀中,却见她抱着书不肯接,王荷菱渐渐没了耐心,一把抢下她手中的书册。
洛宁见状面色一慌,便抬手去拿方才被王荷菱夺走的书册。
“等等,姐姐,你看她手里那的是哪是什么书?不就是字帖吗?”
王绘青闻言略略瞥了一眼,没好气地笑道,“洛宁妹妹可真是勤敏好学,连字帖都要好生研究。”
洛宁听得出,王绘青这是在嘲讽她粗野无知。若放在平时,她定然会为自己争一口气,绝不会让王氏姐妹这般消遣侮辱自己。可是方才她若没看错,那道愈来愈近的黑色身影不是砚池便是墨七。他们知道了,离杨晟真知道也就不远了。且杨晟真向来持着一副矜贵端方的杨府二公子模样,他若知道,必然会及时制止这场闹剧,说不定他还会心疼她的。
“不过洛宁妹妹再好学,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麻雀,无论在怎么折腾,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生来就是凤凰的人。”
王绘青说完,见洛宁依旧垂眸不语一声不吭,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是觉得无意思,便带着王荷菱迅速离开。
二人离去后,洛宁缓缓抬眸,发现那道漆黑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筒和被扯得不成样子的书册,竟然意外地觉得这是个机会!
旋即,她也不顾及衣衫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和微微湿润的额发,迈着步子匆匆去了扶光院。
扶光院内那棵古老的大银杏树依旧金黄似火。纵然不是第一次见,洛宁仰望着高大的银杏树,也是暗自惊叹,这树怕不是得有千百年了,也不知是后来移栽的还是一直就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