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再等了,大人。”兰德克脱口而出,“济金根会有援军从各个地方赶过来,而特里尔的兵力假如坚持不到……”
格莱芬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僵硬的直线。显然他也很清楚情况的危险,但是还不能允许部下成为悲哀的预言者。“请你保持信心,兰德克队长。别忘了济金根目前和将来都难以得到支援,斯特拉斯堡、美因茨、科隆到特里尔的道路将被切断,而我们,”他顿了一下,快速而肯定地接下去,叫人难以分辨这是部署还是承诺,“我们还有充沛的物资和兵源可以调遣呢。”
他难道是指特里尔的平民和他们家中仅有的储备积蓄么?兰德克回想起紧闭的店铺和神情惶恐的妇女,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样思忖着,却不敢问出口,因为格莱芬的表情除了难以反驳的权威,还有深藏其下的思谋,似乎兰德克的估计是错的,他另有打算。最好如此,否则他们也许就要被迫面对来自内外两方的攻击。
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怎么回事!?”兰德克探出身子,骇然发现城垛被炸出一个破碎的缺口,像一头巨兽的嘴正在吞噬散落在周围的碎石和尸体,血溅了满地。士兵蜂拥上去阻止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而伤者和死者混在一起被搬下城墙。兰德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还与他谈话的传令兵孩子,他大睁着眼睛,胸口被炸开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喷着,很快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凝结成黑色。
落日给城市涂上一层血红色,晚霞映亮了摩泽尔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燃烧的大火。在房屋沉默耸立的黑色尖角之间,还冒着一股股浓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来自城墙边的战场,莱涅一定会认为这是天降的大火引燃了特里尔的城市,就像古代传说里的诸神的黄昏一样。圣母教堂白天敲了无数次钟,急促、猛烈而疯狂,不是召唤人们祈祷,而是战斗警报。而此刻该敲响晚钟的时候却沉寂无声。现在的人们害怕钟声。它敲响并非为了洗礼、弥撒或者婚庆,而是叫嚣着催促人赶赴战场去交出生命。
傍晚教堂里非常宁静,与白天疯狂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空旷的教堂不需要太多光线,只有祭台边点了两排白蜡烛,圣母像有一半掩藏在黑暗里。莱涅坐在第一排长椅上,静静凝望着模糊的十字苦像。
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屏息走近祭坛。莱涅慢慢地站起,转身,看着那黑暗的影子迟疑着,逐渐走进狭小的光晕。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下,脸上和手上都沾着灰尘和血污。
“您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莱涅的声音很低微,缥缈得像是蜡烛燃烧的轻烟。
“我……想找您。”兰德克有些局促地看看四周,嘴唇翕动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想找您告解。”
在昏暗中他依稀看见莱涅嘴角微扬,似乎在笑,但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连忙补充一句:“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
“这是责任,我很乐意的,”莱涅的声音柔缓下来,“可是您为什么专程来找我,这里有本堂神父,你们也有随军神父……”
“他忙着给临终的人涂油,”他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而且……我觉得您……您替我代祷,能够被垂听得更多些。”
莱涅沉默了片刻。兰德克有些慌张,因为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听见他平静地说:“你应该相信其他神父,就如同你不应该如此相信我。而且你有什么重大的罪,非要今天告明不可呢?”
“哦!圣母作证!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他回答的声音很大,顿时在高高的穹顶之间回荡起来,“但是从圣体节看见您的祭礼开始,就算没开口布道,您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您打动了吗?他们都说特里尔没有像您这样的教士。而且现在我们在打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杀了人。很多人。”
“你一直跟随雇佣军打仗,也常常告解吗?”
“我们有时候有忏悔神父,更多时候没有。”兰德克不安地搓着手,“那时我只能默默地祷告。”
莱涅的身影背对着跳跃的火光,在很长时间里沉默着,伫立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最后他冰冷的质问在逐渐加深的黑暗里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