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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 2)

漫长的、枯燥的白昼又开始啦。孪生兄弟与昨天一样,躺在稻草上沉沉大睡,嘴里咕噜着连串葡萄似的梦话。梦话的内容是与放牛放羊有关的事,掺杂着那头会说话的漂亮女猪的事。我仔细听了一会,猜想到他们曾经在年幼时跟随着一个生黄病的男人到大河滩里去放牧牛羊,那男人教会了他们胡闹。他们闹上瘾来差点送了小命。

还有就是他们的爹曾与那头女猪相好的事。还有就是他们的爹逼他们与那女猪胡捣弄,故意让老阮书记看到,老阮捂着心口窝坐在地上。爹指着与猪胡捣弄的孪生兄弟问老阮:看看看,这两个狗儿子怎么样?老阮脸如黄金捂着心口窝蹲在地上,说犯了心脏病啦。沫洛会提着红缨枪去喊女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满脸红锈,挺着个特别大的肚子来了。他们说一眼就看穿那肚子里有两个小孩,都是女孩。

弯着腰,盘着腿,抱着脑袋,闭着眼。

我又一次感到饥饿。孪生兄弟神神鬼鬼的可以不吃饭,我不吃饭可不行。我试图扒开堵洞的稻草出去寻点东西吃,刚要动弹,那把明亮的大刀嚓啦一声戳进来,不是我躲得急非被穿个透心凉不可。

刀面上的嘴厉喝一声:“哪里逃!”

我哭咧咧地说:“你行行好,放俺出去吧,俺已经好久没吃东西,快饿死啦。”

刀上的嘴撇了撇,说:“快去快回——你这么讨人喜欢的一个好孩子,怎么舍得杀你?”

我从草垛里钻出来,跑到一块地瓜地里扒了两个地瓜生啃啦。

肚子咕噜噜响,还不饱。跑到花生地里扒了一堆花生,剥着花生吃了。肚子咕噜噜叫,还不饱。跑到萝卜地拔了两个大萝卜,啃着吃啦。肚子不叫啦,饱了。刚要起身回稻草垛,从地道里钻出来两个民兵,把我活捉啦。

两个民兵,头上扎着一样的蓝白格子毛巾,正脑门上打着一个蝴蝶结,紫花布褂子,白洋布肥腿大裆高丽裤子,斜挎着黄帆布子弹袋,拦腰捆一根黑皮带,皮带里别着两颗木柄手榴弹,右手提着一杆黑色的汉阳造步枪。这两个民兵生得一般高低,一样的眉眼,连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活活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他们用大枪指着我,虎狼般凶狠,命令我往前走。稍一迟疑,他们便用枪筒子戳我的屁股。戳得我好痛好痛,我不由地哭起来。越哭他们越戳。他们还吓唬我:“你要是敢再哭,我们就把手榴弹塞到你的腚眼里去,一拉弦,让你腚上冒白烟,脑袋上青天。”这句话可把我吓毁啦,再也不敢哭啦。

他们押着我走进一大片苹果林,鲜红的苹果、翠绿的苹果、金黄的苹果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他们不弯腰苹果就会碰撞他们的头。熟透了的苹果被我们激起的气流吹得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地上其实早已经铺了一层苹果,大多数都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味道。

一群小黄鼠狼在树枝上窜跳着,啃着苹果。

我瞅着机会,撒丫子就跑。

他们高喊:“站住!你这个反革命!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我猜想他们的枪一定是演革命样板戏时雕刻的假枪,所以放胆跑。跑着跑着,听到脑后啪——勾!一声枪响!在我脑后又一声枪响:啪——勾!这两个狗娘养的,拿着真枪呀!我一头栽到沙地上,啃了一口沙土,肚里的地瓜花生萝卜块子,涌到嘴里来,掺杂着一股屁味,连忙吐掉。枪声震荡,满园里的苹果往地上掉好像下冰雹一样。

他们攥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拎起来,骂道:“反革命!哪里逃?”

他们再也不敢松开我的胳膊啦。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我。刚走出苹果园子,就望到三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下围着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口号声震天动地,杨树上的乌鸦呱呱乱叫。

他们把我拖进人堆,扔在地上,向坐在一张八仙桌后的老阮汇报:“阮书记,我们抓到一个坏分子!”

阮书记还跟几十年前一个模样,通红的大脸上汪着一层油,连一根细皱纹都没有。他瞥了我一眼,不搭理的样子,随便说一声:“待会再说。”

“是!”他们回答。

“你说不说?”阮书记冷冷地盯着被反剪了双臂、剥光了衣服、跪在八仙桌子前的、饲养骡子的老七头。老七头今年六十一,大号叫做李欢喜,给生产队里喂骡子。骡子用坚固的大牙,咀嚼着谷草的结节,炒黄豆的味道直透我们的肚皮,引起肠胃的痉挛。这是怎么回事?

“冤枉啊!阮书记!您老人家明察善断,不该我老头的事啊”“狡猾!”阮书记威严地说:“吊起来!”

白杨树上早安装好了定滑轮。

两个民兵拉着绳子,老七头吱吱哟哟升了空。人被吊起时,为什么要使劲低着头?人被吊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时,鼻子里为什么要蹿出黑色的血?

“你说不说?”阮书记问。

“冤枉啊”阮书记做了个手势。两个拽着绳子的青年民兵同时把手松开。

老七头掉在地上啦。

里格龙格里格龙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屁股害痒痒

参谋长为俺看了病,诊断结果是痔疮里格龙格龙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不由俺老胡怒满腔摘自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第十二稿。

老七头掉到地上后,围观的群众便齐声高唱起上边摘录的戏文,连胡琴演奏的“过门”也由嘴哼出来。一时群情振奋,场面十分红火。

阮书记大声说:“你老实交代!”

地上没动静。一个民兵弯下腰去试试老七头的鼻子,直起腰来说:“阮书记,他已经断气啦!怎么办?”

阮书记说:“放到大锅里煮烂了,埋到苹果树下,上等的肥料。”

阮书记还说便宜了这条老狗。

抓我来的两个民兵向书记请示:“书记,这个小崽子怎么办?”

“他犯了什么罪?”阮书记问。

“他偷地瓜吃,偷花生吃,偷萝卜吃。”

阮书记冷冷地打量着我,又冷冷地说:“这样的小杂种,留着也是祸害,拉到白杨树下去毙了吧!”

群众欢呼起来,十几个小脚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挤出来。她们一个个涂着胭脂抹着粉,嘴唇上刷了一层红漆。来到八仙桌前,她们就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一条三角小裤衩,小裤衩都是用鲜艳的红绸子缝的。脱完了,每人腰里扎上一条红绸子,一手扯着一块绸子角。哐采哐采哐采锣鼓响,好热闹!祖国大地红烂漫,好看好看真好看,这就扭起秧歌来啦。

我虽然死啦,但还牢记着若干年前这场好戏。老太太们有胖的,有瘦的,胖的一肚子脂,瘦的一身骨头。有的奶子像大水罐,晃荡晃荡的;有的奶子像空口袋,耷拉到肚脐下;有的奶子没了,只剩下两个大奶头子贴在肋条上。

我虽然现在早不活了,但还是知道这群跳舞为我送终的老太太后来都被饺子撑死啦!活该,谁让她们捞着不花钱的饺子就猛吃呢!

就在老太太们的轻歌曼舞中,两个民兵把我架到大树下,告诉我不许乱动弹,然后他们就走啦。等了好长时间,还没动静,我有些着急,转身回去,看到在离我五十米的花生地里,四个民兵正在挖掩体呢。抓我来的民兵高叫:“回过头去——不许偷看——!”

我面对杨树的粗干,研究着粗糙的树皮。越看越有趣,这些乍一看疤疤瘌瘌的树皮,原来都是美好的图画:山,水,鸟,狗,马,羊,眼,鼻子,房子什么都有。树皮突然进裂,露出了白茬子,纤维崩断,渗出了树汁。好久我才听到枪响。我下意识地转身,迎面就是一道夺目的蓝光,耳朵里嗡一声响。响声愈来愈尖愈细,像一缕蓝烟袅袅上升,升到高空中,汇合成一个团体,成为一个新的轻清的生命,我获得了自由,我获得了幸福,我获得了欢乐。在我周围,舒缓地腾挪着千万匹金黄色的天马。它们的脖子弯曲好像点水的天鹅,坚实的利蹄劈斩着轻清的烟雾如果我跃上一匹天马,它就会把我驮到九重天上去,但我眷恋着地上的风景,想看看被灵魂抛弃的我的肉体是什么样子,挂念着还在稻草垛里说梦话的孪生兄弟。我坚决地坠落在地上,落到狂舞的老太太之间,她们竟然看不到我!这个发现使我欣喜若狂!

我揪住一个老太太的长奶子,用力撕了一下子。她叫唤了一声,嚷道:“谁撕我的奶子?”她转着圈寻找撕她奶子的人。我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老太太抡起巴掌对准笑声打过来,我轻轻一歪身体就闪过去了。为了教训她,我对准她的屁股踢了一脚。她栽倒在地,爬起来,从跳舞队里退出来,飞一样地逃跑了。

那两个抓我的民兵英雄站在阮书记身旁,活像两根树桩子,我本来想去揍他们,但突然发现了我的尸体。天!我的脑盖都被炸子掀掉了,脑浆子溅到了树皮上,红红白白的,招来了一大群红头绿苍蝇。

我的小腿还在抖呢!愤怒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蹦了一个高,扇了那个开枪打死我的民兵一个耳光子。

“谁打我?”他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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