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药箱,拿起一把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清洗着阮书记脚上的伤口。阮书记咝咝地吸着凉气。她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惊愕愕的眼睛,去探询阮书记的脸。
阮书记伸出很厚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油油地问:“小毕呀,快过年啦,想家啦吧?”
他们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阮书记的指缝里哆嗦着。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可是,村里离不开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颤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荐你去念大学”
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
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
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得趣时,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响起一串打门声。秀才问:何人扰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哧哧的笑声。秀才说: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离去,免得玷污了俺读书人的名誉。秀才正哆嗦着,就听到那门吱呀一声,豁然开朗
一条脊梁上戳着雪花的瘦狗夹着尾巴溜进来。冷风突进,灯火乱点,沫洛会赶紧伸出一掌,罩住那灯火,免遭了熄灭。阮书记喘了一口粗气说:“原来是这个狗东西!”
王先生从鬼狐梦里醒来,颠着蹲麻了的腿脚去踢那瘦狗。瘦狗挨着踢,嘴里哼哼着,眼里流露出可怜相,把身子扁扁着,往墙旮旯里挤。
阮书记说:“算了,让它在屋里吧,快把门关起来!”
王先生哈着腰,关了门,回头往灶膛里加了几块劈柴,便重回他的墙角,搐着脖子做梦去了。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骇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得。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棱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袢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yin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墨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黯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
阮书记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着猪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须的下巴上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他挥挥手,说:“你们还傻看着干什么?笨蛋,快吃啊!”王先生扑上来。
沫洛会扑上来。
王先生搬起了半个猪头。
沫洛会拽下了一条猪腿。
猪油表层虽冷,但里边还是奇烫。王先生的腮帮子被猪的腮帮子烫红了。带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着滚难以下咽。他搬着半个猪头,流着浑浊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盆,沫洛会每咬一口猪腿,王先生的身体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烂的牙齿,把没嚼烂的肉咽下去,抻着脖子硬往下咽。他们看到那团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处有一个弯,那团肉就卡在弯那儿。
现在,除了沫洛会之外,大家都看着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鸡爪子一样的手还死死地抠着那半个猪头。
“憋死这个下作的老狗!”沫洛会痛骂着。
“给他捶打捶打!”阮书记命令沫洛会。
沫洛会加快了撕咬猪腿的速度。
“你听到没有?”
沫洛会塞满猪肉的嘴呜噜着。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对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团肉喷出来,在地上乱鼓涌,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那条瘦狗冷不防窜上来,把那团肉吞了。
王先生醒过来,先看看盆,然后啃猪头。
阮书记瞥一眼捧着猪心无语的女赤脚医生,脸上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也来吃!”阮书记招呼着孪生兄弟。
他们胆怯地透视着阮书记的大脑和胸腔。那满满一壳子白豆浆一样的脑子蠕动着,蠕动着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图像在深蓝色的睢幕上飘荡着。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无所依附。炎热的夏夜点燃的艾蒿点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摆在炕前地下,冒起缕缕青烟,香气扑鼻,蚊子避在阴暗的角落飘舞的窗前树影。一个皮肤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在炕上翻滚着两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们叫唤着——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脑袋,使他们耳中轰鸣,心跳加速,热血往脸上冲一个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们看到,一种缅怀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凄凉的情绪从容不迫地爬进了他的脑海
阮书记轻轻地叹息着,用怜悯的目光扫着他们的脸,说:“来呀,大毛、二毛,过来吃”
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净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
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喀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汽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楞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你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里的情景。他径直走到盆前,抓起那两块精肉,死命往嘴里捅着。
“这是阮书记给你儿子挑的,我们都捞不到吃!”沫洛会愤愤不平地说。
“呸!”爹把一根肉里的筋络吐到沫洛会衣襟上,爹的一句话消融在满口的烂肉里,他们分辨清楚,爹骂的是:“少来狗仗人势!”
阮书记摇摇头,侧脸对女赤脚医生说:“这样的爹也算个爹?”爹却说:“我不算他们的爹谁算他们的爹?你说,谁算他们的爹?
是你吗?“
他们的爹怒气冲冲地嚷着,嘴里的碎肉渣子喷到了阮书记肥厚的脸上。
王先生吓得够呛,语不成句地说:“老四,老四你发什么癫狂”
阮书记宽厚地笑着,说:“你快吃吧,没人抢你的儿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儿子,没人抢你的,只不过,碰到你这样的爹,他们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着。
“我心疼个屁!”阮书记说“我不跟你哕嗦!你也该让他们吃肉!”
他们的爹撕了一块肉扔给卧在墙边的狗,狗兴奋地呜呜低鸣。
阮书记说“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两个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捞不到这差事!你爷爷那辈子干过多少坏事?你爹也干过黄皮子!
有多少贫雇农都在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你小子蹲在这儿大块吃肉!你仔细着点!“
“大毛二毛,快过来吃肉!”阮书记喊着。
他们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好像两架骷髅。脚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单裤,赤着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间胡蹦瞎跳。
他们站在盆边,两个肚子一齐鸣叫。
爹看着他们,竟然叹了一口气,说:“吃吧,狗杂种”
得到爹的许可,他们伸出鹰爪,不择粗细肥瘦,抓起肠子吞肠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满屋里响彻他们因激烈进食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的肚子眼见着就鼓起来,鼓得很大很圆。
女赤脚医生说:“不能让他们再吃了,胃要撑破的。”
其实盆里也只剩下了骨头。他们抱着骨头到灶边,用斧子把骨头砸破,然后歪着头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样。
连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铁勺子撇锅里的猪油喝。最后,他们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样。
他们心满意足地蜷缩在灶口,眯缝着眼睛,听着肠胃积极工作的声音,几乎同时张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里也渐渐寒冷起来。所有人的眉眼也渐渐模糊了。
“这两个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阮书记坚定地说。
沫洛会说:“这两个货,长大了也是个下三烂!种不好!”他们看到爹没有生气,甚至重复一句沫洛会的话:“种不好!”“你不许折磨他们!”阮书记说“否则我就毙了你!”
他们没听清爹呜噜了一句什么,便紧紧地依偎着,香甜地睡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