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遇见琴师的时候,漫天飘着大雪。
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叮咛哐啷之声,一队衣衫褴褛的俘虏被官兵押到大殿之上,扑通扑通,齐刷刷的跪在皇帝面前。
可队伍末尾,却有一人迟迟不跪。
一身的白衣沾满了泥点,纤瘦的身形飘摇欲坠,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虽然形销骨立,可那精致昳丽的面孔顿时吸引了侍卫的视线。
“你是何人,为何见了朕却不行礼?”
龙椅上,帝王眯起眼睛,语调平稳,却夹杂着浓浓的寒意。
“莫非,你心中尚有不服?”
龙颜震怒,一旁的太监一拥而上,竹杖高高举起,啪的一声敲在膝窝上。
琴师面无表情,护着怀里的古琴,跌落在了大殿之上,瘦削的脊背却没有丝毫的弯曲。
“背上背的,是何物?”
帝王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话音刚落,太监就想上前将那琴拿下,却被琴师死死护在怀里:
“是……我的琴。”
“哦?既会弹琴,便不必拉去受腐刑。来,到朕身边,为朕抚琴吧。”
琴师仍低垂着头跪在原地,可侍卫分明看见,他脚腕上沉重的枷锁深深割入了娇嫩的皮肤。
脑海中一片混沌,唯有蚀骨之痛格外清晰,温热的大手避开鲜血淋漓的肌肤,轻轻解下了冰冷沉重的脚镣。
琴师抬起头,撞见了澄澈透明的双眸。
纤细的玉指轻轻抚过琴弦,美妙的音律如同泉水一般淙淙而出。
那是南方独有的曲儿,紫禁城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旋律。
琴师仍然无悲无喜,眼尾却悄然染上了一抹红晕,突然听闻低沉的唱腔和着弦音,一丝一缕钻入了心间。
抬眸望去,便撞见了侍卫含着笑意的桃花眼。
入夜,殿外大雪纷飞。
侍卫打听到了琴师的住处,夜深人静之时,着一袭便衣,偷偷前去看望。
那是一处破败的瓦房,临近门口,屋内传来一阵隐忍的呻吟。
侍卫揪心不已,不及询问,破门而入。
琴师在破败的草席里蜷成一团,扶着腰声声痛吟着,含混不清,像是小兽的呜咽。
听见脚步声靠近,勉强偏过头,哑着嗓子:
“谁?”
“是我。”
不等他问出第二个字,整个人就被拥入了结实有力的怀抱中,隔着单薄的衣衫,是肌肤的温热,和一下一下的心音。
“我给你带了粥,来,喝点。”
热乎乎的小米粥顺着干涸的喉咙滑到胃里,积聚在心中的寒冰终于渐渐消融了。
侍卫吹熄烛火,将人拥入怀中,在简陋的土炕上,彼此交换了心跳和体温。
琴师的肚子渐渐大了,沉甸甸的坠在身前,加上腰伤难愈,每次抚琴都生生忍着剧痛。
侍卫却时常被皇帝支走,不能再亲耳聆听那高山流水般的旋律。
一日,侍卫奉命守在殿外,突然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推门而入,却见高高在上的陛下敞着龙袍,把重孕的琴师压在身下,手中举着一盏斟满的酒杯。
“你快走,别管我——”
琴师披头散发,双目通红,话音未落,却被皇帝狠狠堵住了双唇。
他望向侍卫,笑容阴狠毒辣:
“怎么,舍不得他?既如此,那便替他服下这杯毒酒,如何?”
沈念千里迢迢走到京都的时候,怀着双胎七个月的身孕,天上飘着漫天的大雪。
几尺深的积雪淹没了破破烂烂的草鞋,冻得青紫的脚面早已毫无知觉。
冰冷锈蚀的脚镣牢牢绑在纤细的脚腕上,伴随着踉跄的步伐,一下一下割进肉里,细嫩的脚腕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来不及流下来,就凝固在了刀子似的寒风里。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站好了!”
吱呀一声,凛冽刺骨的北风突然停止了,还没等沈念来得及看清环境,一声粗暴的吆喝在耳畔传来,柳条狠狠抽在皮肉上。
冰冷到毫无知觉的身体已经丧失了感知疼痛的能力,沈念笨重的身形微微颤了颤,青紫的小手死死护着孕肚,麻木地眨了眨眼睛。
睫毛上挂着白白的寒霜,怎么眨也眨不掉,隔着那一层不住颤动的白雾,依稀看见周遭富丽堂皇的内饰,宛如纯金做的一般。
终于到了?
这便是……皇宫了吗?
似是回答他的疑问,太监尖着嗓子发话了:
“还愣着干嘛?你们可知这是何处?这便是卧龙殿!陛下面前,还不快跪?”
话音刚落,一众俘虏膝盖一软,扑通扑通,齐刷刷的跪成一排,头低低的垂着,更有甚者,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麻溜的跪好了,方便陛下观瞧!是谁这么不中用,反正刚好也留不得了,便也罢了。凡是还有一口气儿的,女子为宫婢,男子为内监!”
“什,什么……”
“内监?那岂不是——不,不要……”
首领太监王青一席话吓得众人两股战战,哭的哭,疯的疯,有几个直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殿外。
“什么畜生,也敢污了陛下的眼睛。”
王青哼了一声,用脚尖踩住一名俘虏的手指,略一使劲,尖叫声便响彻了大堂。
大雪洋洋洒落,半个时辰之后,这几人就会成为雪地中的一具尸体,长埋于皑皑白雪之下,面色青白,了无生气。
砚尘白日并不当差,戴着黄金铸造的纵目面具,闲庭信步路过宫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这群平定两广叛变后被带回来的俘虏。
正准备起身向前走去,一袭纯白却突然攫住了他的视线。
来人披头散发,茕茕独立,孕肚高挺于身前,把破烂不堪的薄衫顶出一个浑圆的弧度,瘦削的脊背上背着一把木质古琴。
虽然满身泥污混合着血渍,衣衫褴褛,几不蔽体,却仙风道骨,恍若坠落尘世的清冷谪仙一般。
只是——
肚子这么大,应该快生了吧?
看上去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怎会把这样的临产孕夫抓来做俘虏!
砚尘藏在厚重的宫门后方,眉头紧锁,就听见玄澈居高临下发话了:
“来者何人?见了朕,为何不跪?”
话音刚落,一众太监蜂拥而上,高举长长的竹竿,狠狠敲在来人的膝窝处。
啪嗒一声,膝骨砸在金砖上,是筋骨欲断的脆响。
人儿挺在身前的浑圆孕肚剧烈的晃了晃,整个人再也无力支撑,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般颤了颤,扑倒在冰冷的瓷砖上。
“呃……”
沈念膝痛欲裂,紧紧咬着惨无血色的薄唇,扶在腰后的手指节攥得生生发了白,却硬是没有痛吟一声。
“陛下在问你话呢,听到没有?”
首领太监惯会察言观色的,见皇帝蹙起了眉头,连忙上前重重地给了人一脚:
“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舌头被拔了,还不快老实回答!”
那一脚不偏不倚踹在了不堪重负的后腰上,腰椎处本就旧伤未愈,一下一下刀割般的剧痛,像要从根部断裂那边,再也无力支持笨重的孕体。
沈念无力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闭起眼睛拼命隐忍着。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上一顿还是解差吃剩不要、顺手扔过来的几个馒头皮。
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如今饿得头晕眼花,连太监的怒斥都听得不甚分明,手指按在刺痛不已的腰骶部帮助着支撑,虚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挺直背脊:
“我……我叫沈念。”
他抬起头,将头发拢至耳后,露出一张清丽俊美的小脸,薄唇紧紧抿着,一抹桀骜不驯的弧度。
黄金面具下,砚尘的瞳孔顿时放大了,心脏蔓延开来一阵酸意。
他的背影,为何这般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自从失忆之后,他还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感觉,不由绕到侧方,透过窗棂细细观瞧着。
下颌精巧秀丽,一双杏眸似含水一般,眼下生着一颗红色的泪痣。
难道是自己的故人吗?
可他是从百越那里来的,自己明明不曾到过那里。
想必只是错觉吧。
砚尘握紧了佩剑,深呼吸着平稳着剧烈的心跳,可心脏处却分明掠过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