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黄土灰石,植被稀疏,被太阳烘烤了一整天的土地散发着热气,徒步前行不过几分钟便是浑身汗流如注。
迎面热风卷着沙土兜头扑来,章珏干涩地舔着下唇,跟在队伍最后。
“不好意思啊,各位领导。进村的路前段时间被拖拉机压坏了还没时间修,再走个半小时,我发誓,再半小时就到地方了!”
村长瞧见章珏满头大汗脸也通红,忙让同行的人帮他分担些行李,“关总,你看小章同志似乎累了,我们要不原地休息会儿。”
关明江说:“我一会儿还有线上会议,不要浪费时间。”
章珏被关明江瞥了一眼心里咯噔,抹了把脸向村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大家快些走吧,不用担心我。我这是体质问题,怕热容易出汗,慢慢走吹会儿风就好。”
落在队伍后面,章珏怨念地瞪着眼前人的背影,暗地啐了一口唾沫。
该死的关明江,看不出来他都累得快吐了嘛?
章珏的脚底板早就没有知觉,凭着一口气在走。
到底是什么会这么重要,赶不上会议公司就是会立刻倒闭是吧?休息一会儿人是会死的是吧。
然而,面上章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能将愤懑吞进肚子里,硬着头皮与同行的村民攀谈。
谁让关明江是他领导。
这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安省秦水市临河县三浦村。
事先章珏在网路上搜索过三浦村的资料,村子位处西北,常年干旱雨水稀少,海拔高且半边环山,昼夜温差极大。
村子在上世纪80年代吸纳了附近的山民,因此有三分之一的村民是少数民族,也导致当地的风俗习性有别与县里的其他村。
才进村口,远远就能听见里头锣鼓喧天的声响,村长向大家提起过,那是他们当地特有的傩舞祭祀活动,祈求下半年风调雨顺,邪祟尽灭,一切平安无恙。
“快跑,去晚了要没位置啦!”
几个小孩你追我赶,怀里捧着路边买的零食,叽叽喳喳朝着祠堂方向跑。
跑在前头的小男孩没注意,一头撞到章珏的肚子上。
章珏本身体力就差,现下两条腿发麻完全就是靠着毅力驱动,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后跌。
嗡,章珏发誓,他听到后脑勺磕到地面清脆的响声了。
痛死他了!
眼前一阵发黑,待章珏被身边人扶起身,模样很是狼狈,裤子蹭到了路上的石子被刮破,手肘脸颊也因为摔在地上破皮出血。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章珏舔了下内槽牙,还好,没有松。他晃了下脑袋,眯着眼睛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关明江背对着诸人,那是独属于他的低沉嗓音。
这叫章珏没来由得身形一颤。
章珏实习几个月,没少被关明江用如此毛骨悚然的语气批判,同事们私下建了一个文档,专门用来记录关明江骂他的次数。
关明江对面的村长抬头,和章珏越过关明江的肩头视线两相交汇,发觉人醒了,忙跑到他跟前。
章珏下意识闪躲,村长却和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扯着他的手腕不放。
“村长,有话好好说,你不必这样子……”章珏手骨被攥住,他抽了几下,村长的力道大得出奇,根本不像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村长着急地说:“小章,皮娃真的不是故意顶撞你的,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刚读书的年纪还小着呢,没个轻重。你快帮叔和关总说说,千万别撤回捐款,要是没了这笔钱哪行呀。我们学校,这叫我们学校可怎么办……”
叫皮娃的那个小男孩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抽得快要背过去:“哥、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尖锐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发疼,章珏傻眼。
不是,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关明江脑子进水了吗?
他们来三浦村就是为了实地复核学校的情况,待收集完成后回公司安排对接进行慈善活动,进行拨款捐赠。
来的路上章珏路过学校,或许更准确得形容,是个活动广场。
他注意到,学校教学楼只有两层,却要挤下一年级到九年级所有的学生。不仅如此,食堂安排在一间只有板凳的水泥屋里,而所谓的操场则是后山坡的草地。
显然,村里如果能够获得一比巨额的捐款,是能够彻底改善学生们的读书环境。
而对于章珏的公司,互惠互利可以赚一个好名声。
三浦村本就是关明江多方考量后,选出的最佳方案,能够用最小的金额博得最大的利益。这次来完全就是走个过场,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章珏想不通,要真不捐助,出发前不说,路上不说,一定要到了地方看到人了,再亲口告诉他们不符合条件。
关明江是什么人,章珏在他手底下一年早就摸得十分清楚。
什么都要求利益最大化,即使是下属也可以不择手段压榨的人,绝对不会为了章珏受伤这点小事发作。
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村长皱着脸,颧骨被高高得推起,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皱纹遮盖成了豆点大,他害怕极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章珏。
章珏不想管,也懒得管。多好,这种破地方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赶紧走得了。
本来就是份工作,他也没有多上心,能不做的事情就不做,吃力不讨好要去摸老虎屁股的事,他才不会傻乎乎得凑上去。
章珏抽出手,一脸爱莫能助道:“不是我不帮忙,关总下了决定,我们做下属的怎么能够劝得动呀。”
村长瞬间苍老,花白的胡须黯淡无光:“真的……没任何可能了嘛?关总让皮娃和你道歉,那是不是就说明——”
章珏打断:“村长,没有用的。”
旁边,关明江已经接通电话,正反馈现场的情况,村长嘴巴一张一合,他佝偻着身躯,没有再吐露一个词。
章珏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说:“不是成晶集团,还会有其他公司,总还有机会的。”
项目没有成功,闹得最后双方都有些情绪不对。
关明江安排了珏和关明江去,甩了人家脸色还要去吃人家,章珏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暗暗观察关明江,反倒是因为关明江一向得铁面无情一张冷脸压根看不出尴尬
关明江回复道:“谢谢村长,我们马上就过去。”
不了吧,章珏不敢置信,关明江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愧是手腕雷霆的大经理。
章珏可不想去面对一桌子冷面孔,推脱路上太累不饿,想先回房间休息。
关明江思索了下,也不勉强他:“你好好休息,我晚上给你打包回来,到时候叫你。”
趁着还有些天光,章珏在院子里冲了一个澡,又把衣服洗干净晾在绳子上。忙完这一波困意上头,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章珏侧身准备睡觉。
不过闭了一会儿,手机猛然一震。
是夏念的电话。
“真的假的,我刚加完班就听老何说关明江让他停止申请费用,你们项目不做了?”
章珏腹诽,这家伙消息真灵通:“嗯嗯,有事?没事挂了。”
“等等,和我讲讲呗。”
“讲什么,又替你们领导来打探消息,准备提前在大老板面前参我们一本是吧。”
夏念无辜:“小章章,哪能呢,虽然我已经调走一部很久,但是我的心永远都在一部,永远都向着你和关总。你竟然这么想我,太让我伤心了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不是。”
章珏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他捏着发胀的鼻梁把手机调成静音,不再搭理夏念的骚扰。
窗外没有路灯,黑压压得阴沉得可怕,村里的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早已没有了响锣吹奏。
章珏肚子饿得发叫,看了眼时间,惊讶已经是晚上10点多。
明明只觉得睡了十分钟,不成想这么晚,章珏想着定是他太累了才对时间这么不敏感。
这个点了,关明江估计早就回来,说好给他带吃的也不来叫一声,章珏跳下床,踢踏着拖鞋去隔壁屋子找关明江。
他敲了敲关明江的门,“关总,现在方便嘛?”
门扉并没有关严,老旧的木门“吱呀”向内开了一条缝。
“关总?”
章珏站在门口往里望,屋里只开了床脚的一盏灯,桌面半合拢的电脑屏快要熄灭,灯光投映在床铺上勾勒出模糊的形状,有人蒙着被子躺在上头。
睡着了?
床上适时响起“嗬嗬”的喘息呼噜声,印证了章珏的想法。
“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进来。”章珏嘀咕,也不打扰床上人的好眠,鼻子嗅了嗅,立马找着地上装在塑料袋里给他打包的饭。
“算你还有良心。”
章珏哼哼,提起袋子,手感却不对,好重。
他愣住了。
视线落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只见打结的袋子里兜了一半的水,饭盒浸泡在里头随着章珏的轻晃,发出哗哗的声响。
雨季来得迅猛,为了防止农田积水影响下一季的播种,村里的劳动力都涌出去清理。
章珏望着屋外倾斜的雨丝,肺腑之间萦绕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他将嘴里的骨头吐到窗户下的墙根,趴在外头瞌睡的土狗当即冲着章珏挤眼睛吐舌,它耳朵一只竖起,一只耷拉着,摇着尾巴快乐地原地转圈。
“蠢狗。”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才不过一个礼拜,原有些干瘪瘦弱能看见骨头的身体,已然长得鼓囊起来。
章珏嘀咕着这土狗巴掌大点,丑是丑了些,但是胜在性情粘人,听话识相,思忖着回去的时候一道打包带走。
想到这里,章珏叹息一口长气,他望向窗门紧闭的主屋,就是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了。
不巧得很,那天之后,关明江因为冻着了一直在生病,这两天才稍微好一点。
吐得永远比吃进去的多,睡觉也不踏实,章珏眼睁睁看着关明江的瘦了一大圈,两眼下挂满了乌青。
“小章,关总病得严重,接下来的日子对接的事情你可得多上点心。哦,还有事差点忘了,你放心,出差申请我替你系统申请延长了,这段时间的费用你回来直接报销就行——”
“什么申请,等等,老何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项目取消了,我票都看好了准备买下礼拜的。”
“呃,关总没有告诉你,项目要继续推进?”
章珏心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偏偏不知道,冷笑一声想,推进个屁。
关明江一直躺在床上压根就没怎么醒来过,你说他怎么告诉,托梦?
老何心里犯嘀咕,但也没把话挑明,继续道:“不应该呀,就我收到电话的,你说说你,就在关总跟前,要有是什么事情当面去问问呗。”
窗外飘进丝丝雨滴落在桌上的饭菜里,带走了仅有的热气。
章珏躺着刷手机,正看到兴起,突兀的铃声响起。
是他定的给关明江喂药的时间,一天两次,倒是稀奇,村里的居然不是西医,反而是老成的中医,中药煎好后被装进了塑料袋里,两天送来一次。
再磨蹭下去,估计那边屋子里的人又要叫,章珏打了个哈欠拿上给关明江的午饭,冲进雨中。
两步路的功夫,章珏抖掉雨水,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冷不丁脚步一滞楞在原地。
章珏没来由的汗毛竖起了,抬眼与一对冰冷的招子对视。
他飞速打开灯,再扭头看去,原是躺在床上的关明江已经靠着床头坐起,眼睛微垂,似是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章珏,关明江低声喃喃道:“下雨了。”
方才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章珏嘟囔着莫非是他看走了眼?
如果说以前的关明江是充满野性与危险的头狼,现在的他不说变了模样,可精神气上与之前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沉了下来。
生了场大病,身上的刺都没了。
对章珏来说,关明江变成什么样,就算是傻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着能赶紧回去,离开这里才好。
网络时有时无,连抽水马桶都是手动冲的,着实让他不舒服。
章珏将烧水壶的电插上,预备用热水温一下药,他给窗户开了条小缝通气,雨声越窗而入听得声响更大了。
舀起饭,章珏将勺子送至关明江的唇边,关明江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张口,只是盯着勺子看。
章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关明江嫌弃勺子脏?
勺子是章珏在厨房捡现成的,上头印着青色的花纹,一看就有些年头。好些磕破了柄或者破了勺面,章珏挑挑拣拣,选了两个用得过去的,完好的那个自然是他自个儿用,磕破了缺口的章珏拿给关明江。
他上回用完就没洗,给关明江来送饭才用纸巾擦了下,章珏有些心虚,把手指向下捏了捏,挡住上头还有些污渍的地方。
关明江扭头推开章珏的手,动作大让他咳了两声。
他的喉咙还喑哑着不复此前的悦耳动听,呲哑得像是在拉电锯,关明江摇头说:“我不想吃,药给我拿来。”
章珏:“空腹喝药的话,对胃不好。”
关明江轻飘飘地扫过来一眼,章珏便马上低头顺从地去桌子上拿药,他小心地剪开药袋,用手指抹掉碗里的水渍,倒了进去。
喝着药,屋内一片静默,关明江忽然淡淡地开口道:“罗根茂早上找过我?”
章珏惊讶,关明江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关明江睡着的时候也能听见人说话,那糟糕了,不会听见章珏之前偷偷骂他的话把。
章珏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他,说道:“是的,早上来看过一眼,不过你那时候还睡着。村长说地里还有事,晚点再过来。”
罗根茂就是先前接他们来三浦村的村长,那天晚上,章珏没有去他家里吃饭,反而是关明江去了,回来之后就开始生病。
章珏是珏发现的时候,关明江已经一身冰凉脸色也铁青得吓人,手脚都快僵了。
章珏忙叫来罗村长帮忙,没成想罗村长见状也惊厥得晕了过去。
都闹到这个地步,关明江理应生气才是,竟然还如此云淡风轻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决定继续捐助三浦村。
不可思议,章珏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做出如此违背个人行为的做法,别是病了一场,人疯了吧?
章珏偷偷观察关明江的表情,心里那点事儿一直膈得他难受,忍不住开口问道:“关总,我听说三浦村那所学校,又打算重新评估方案继续启动。那个,村长是也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过来的吧?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要和村长再约个时间开会嘛?”
关明江抬起眼,章珏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奇怪的事,他没有会发反而露出一抹浅笑。
就是这个笑容却让章珏打了个冷颤,他从来没有在关明江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笑。
关明江的笑,向来是充满明确意味的。他卓尔不群为人高傲,很多工作经由他的手如同喝水般手到擒来,章珏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嗤笑怒骂。
骂多了,章珏连关明江动眉毛的幅度、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章珏被关明江这么一笑,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莫名后颈发麻。
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门外敲门声响起。
章珏不敢再直视,慌忙转头起身高声道:“谁啊。”
“我,小章。”
屋外,正是罗根茂。
章珏看向关明江,只见关明江颔首示意章珏开门,“项目继续的事情之前没有来得及通知罗根茂,正好他来了,就直接告诉他吧。”
罗根茂此行不是独自前来,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留着长须右眼半瞎,因为长相有些奇怪,章珏还特意望了两眼。
唯一一把椅子,章珏让给了村长,和中年人一道站在旁边。
关明江捂住口咳道:“罗村长,好久不见。”
“这也才四五天的功夫,关总,您说这话的意思……唉,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我们对不住您,前几天我和刘支书来的时候不巧,您都没有醒,刚刘支书通知我,我就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过来。”罗根茂搓着手说。
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关明江的面前,神色发虚一直不敢抬头看关明江,只是盯着关明江的手,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继续说道:“关总,您……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后,发生的事嘛?”
罗根茂姿态之低,章珏听着倒像是对不起关明江似的,不过想想,关明江是在他家喝醉的酒,酒后一人跌落河里,的确有罗根茂失责没有照顾好的一部分责任。
关明江摇着头说:“那晚的事情,都有些记不清了。我这记忆似乎生病后就有些混乱,连小章都认了好些回才想起名字。”
章珏注意到,罗根茂的背脊明显放松了下来。
关明江看着灯泡边飞舞的翅虫,恍惚道:“我只记得那天我们喝了些酒,聊到了学校的故事。”
“学校我们大家的心血,所以我当时有些激动了。”罗根茂艰涩地开口解释,“关总,我后来考虑了下,的确我们强求捐赠不妥,太强人所难了。我那时候是太生气,才会和您说了两嘴。”
是说了两嘴?不是吧。
章珏看罗根茂的脸灰败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心里猜测,关明江一个人走回来,说是他们酒桌上吵架闹翻了还差不多。
关明江皱眉回忆,他神色迷茫,像是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疑惑:“好像是有这回事,不过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哦,还有件事,我要同你说。生病期间我想了下,之前是我思虑不周,我们公司还是会继续捐助学校的,只不过后续的具体内容和以前不同,需要重新调整。”
罗根茂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眼睛也微微瞪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关明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有些求助地望向章珏,章珏连忙给了一个肯定眼神和微笑。
“真的,这是真的嘛?”罗根茂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嗬嗬笑声,他很快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端正姿势,努力压下撇着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表情。
关明江点头:“只不过你看我这身体抱恙,可能就没法亲自去学校查验监督,后续对接的事情,就让章珏陪你们去现场跑跑吧。”
罗根茂不敢再打扰满面病容的关明江,说着让他好好休息,和章珏一起退出了关明江的房间。
章珏本想再送送,罗根茂此时却是亢奋得不断摸脑袋,显然是被好消息砸中一时还缓不过神,忙推辞就只送到了门口。
待章珏进去之后,罗根茂巴结的笑脸才缓缓消失,望着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
罗根茂的眼神忽明忽暗闪烁着幽光,好似在计谋怀疑着什么,他向一直沉默没有开口的中年人问道。
“老赵,你觉得他是嘛?”
中年人望向飞檐处不断低落的雨水,脸上平静无,他那发白的右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根茂,沉声道:“不……我看不透他。”
雨一停,章珏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在学校、住所中间两头跑。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农村学校,评估改造方案也会牵扯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先是原定的施工方算了日子居然有冲撞,说什么也不肯来,罗村长只能托关系重新找到现在的陈头。
再就是学校的土地征用出了问题,原来那块是租赁附近村民的农用地,早些年只是村里和村民签订了协议,纸上年代久远现在拿出来一看都有些模糊。
如果需要扩建,就要一同租赁附近的田地,原先的租地租金需要涨价重新签。
罗村长和村里的人光这件事都磨破了嘴,两方僵持不下好些日子也没有定夺。
在丈量学校尺寸上耽搁,施工队的陈头怕拖延他其他项目的工期,请假先回镇子上。
章珏总不好拦人家,想着反正有空,周末顺道跟着他的面包车一块去镇子上转转。
他让陈头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来,随处走走,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扎。
镇子不大,只有三四条主路,章珏租了辆电瓶车逛了没两小时,就把镇子摸了个遍。
这里的居民楼多是五六层的矮房,刷着水泥外立面,偶尔新房子会粉刷成白色或者黄色。
没有太阳,整个镇子都显得灰扑扑的,附近也没有什么出名的景区,当地的游客十分稀少。
章珏窜进一条熙攘的小街,沿街的店铺开张揽客,香辛料、新鲜蔬果、炒货、卤味应有尽有,支持当地经济章珏买了杯手冲咖啡,才喝一口他苦着脸吐了出来。
好难喝,章珏脸皱起来。
疑惑难不成是他买错了,看关明江每天办公室哐哐灌,还以为有多美味。
早知道不应该装这份逼,加个奶多好,浪费钱。
摸着有些饿的肚子,章珏拐了个弯找到一家看上去稍显正规,估计能支持开票的小炒店。
“帅哥,几位?”
一坐下,老板娘热情地迎了上来。
章珏嫌弃地用纸巾擦桌子上的油渍,估摸着一天的报销额度,扭头笑道:“姐姐,我是外地来的,想吃点当地特色。可你看我就一个人,多了怕吃不完浪费,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推荐几个量少划算的菜嘛。”
“来这儿玩的哇?”老板娘看章珏的衣着,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拿着点菜单和笔说,“小伙子,能不能吃辣?”
章珏眨眨眼睛,用手比划:“一点点。”
老板娘孩子都和眼前人差不多的年纪,被章珏这抹了油的小嘴哄得合不拢嘴,立即拍板给他和邻座的几个人后厨拼菜,大锅炒分出一些给他。
正巧中午吃饭的人不多,老板娘坐在章珏跟前和他聊天,聊起来知道章珏是到三浦村捐赠学校的,一拍大腿:“可不是巧了,我们一家子也是三浦村的呢,还有隔壁卖卤味的,对面卖蔬菜的,都是前后脚差不多搬过来的,有个十几年了吧。”
三浦村那所学校,最早是在村礼堂搭的棚子,人多了之后特意圈出来一块地办起来的。
师资力量不强,村里办学也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不会是睁眼瞎。
老板娘说:“办学校好啊。你说有些孩子呀,就是天生脑子聪明会读书,怎么都能读得出来。不像我家闺女,每天还要我老公盯着才能写作业,也真不知道高考能不能考上大学。不过我也早打算好了,没书读就回我们这小地方店铺里帮忙,总能吃上饭不是。”
“是啊,现在早就不歧视工种,开小餐馆自给自足,不用受上头老板欺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老板有多讨人厌,要不是为了交房租,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章珏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娘笑道:“哎呦,你们大城市压力大。我也是怕我女儿以后上班受气,早给她在镇子上买了房子。以后外头过得不开心,起码还有套房子保底。欸,小伙子,你是哪儿人?”
“江州,大学考到海市的。”
章珏是农村里出来的,高中开始就独自一人在外求学,上头有三个姐姐,还有两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哥哥。
生了老四的时候,章父一直憋屈的脸终于难得地有了笑容,交了罚款,身上的担子重了,可是心里舒坦。
然而父是开心得没了边,但家里的田早就卖了大半,硬着头皮和乡亲凑钱又把罚款缴上。
只不过一想到家里五个孩子还有四个大人,是又开心又焦虑,每天没命似的干活。
因此,章珏的到来,完全不在章父的期望之内。
章珏想,好在他们老章家没有再生,不然他能不能顺利读书都是问题,估计高中读一半就和村里其他家的孩子一样,赶出去工作补贴家用。
不过,不是章父章母对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清晰的认知,进行绝育的后果,完全是章父外出打工发生了车祸,意外人走了的原因。
“海市,是个好地方。”老板娘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只在手机里见过,一直想去玩一玩。”
章珏说:“去旅游还行,生活的话节奏太快。姐,要我说,你们这个小镇生活才是真的安逸,山好水好空气好,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老板娘被捧得心花怒放,大方送了章珏一瓶饮料,还给抹了零。
章珏准备回去,顺道问老板娘附近哪里做客车。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替章珏着急,“完了,去三浦的车就上午下午两趟,这会儿都两点半早发车了。三浦可远着,过去贵还不一定能叫到车,有这钱还不如上我们家旅馆睡一晚,一晚上几十块,便宜得很。”
章珏掏出手机,如果不回去,想着跟关明江留言说一声,转而眼珠子一转,他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不需要和关明江请假,又把没发出的消息删了。
老板娘拉到客,立马打电话让楼上理出房间留下人,“不过你住村子里的话住哪儿,学校现在能让外人住?”
“我和同事住在村口的空屋里。”章珏见老板娘没印象,补充说,“山坡最后一家屋子就是,啊,村长还说以前他们家考了个大学生,后来也搬到镇子上,姐,没准你还见过面。”
老板娘嘀咕:“也是村里头的?这几年还有其他人也搬过来了?”
一旁抽烟的老板提醒说:“知道了,不是别的,就是出事那个赵家。女儿说是学校里被欺负疯了,儿子在出事后没多久也失踪了。”
老板娘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在镇子上遇见过。”
老板砸吧嘴道:“没搬过来,夫妻说是去儿子读书的地方找人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估计儿子早死在外头,这地方回不回来都一样。”
闻言,饭店内一阵唏嘘。
旅馆是老板娘在自己家隔的单间,不算大,但是胜在干净。
夜里虫子多,一开灯无数虫子就前赴后继地往灯罩上扑,老板娘特意给章珏拿来两盘蚊香。
本来天气就燥热,耳边虫鸣不绝于耳,更加让人睡不着,酝酿着睡意又被一通电话打断。
章珏叹气,起身走到阳台,点燃一根烟猛抽一口,烟草顺着喉咙过了肺,再深深得吐出。
待到响铃快要挂断,他才接通。
“有事?”
“我不是说了带妈来看医生,你还不在家,让我们去住哪儿去呀。”章亮劈头盖脸上来就是一顿骂,“要不是我找到你们公司同事,帮忙订了酒店,今天你是让我们俩睡大街是吧!”
章珏眼前一花,气得直发抖,能不能不要给他找事。
“章亮你疯啦?我不是告诉你我在出差,给你房间密码让你自尽进去?还跑到我公司去找人?你有病吧去我公司闹。我他妈也是要脸的,你让我回去之后怎么面对其他同事?!”
“怎么?是怕我在你同事面前揭穿你不孝顺?呵呵,在公司里装得人模狗样,对家里人就吆五喝六。章珏,真当自己赚几个钱了不起?都是打工的,牛逼什么啊。”
章亮才不管,他觉得章珏就是狡辩,故意躲着人不愿意付酒店钱。
“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累得要死,哦,结果到了你的地方连个床都没有,你故意的是吧。那么小的房间,还和陌生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你让妈睡在哪里?地上?狗屁点大的屋子,是给人睡的嘛?”
“我也没让你们来,不是你们死乞白赖地要过来的啊。”章珏气笑了,“海市的医生是嘴上镶金了是吧,和江市的医生不一样,在这里看,能把你妈那头疼脑热重新说出个新花样?”
“什么我的,章珏,你搞搞清楚,那也是你妈!”
电话那头有一个女声远远地开口,似乎是在埋怨章亮为什么要给章珏打电话。
章珏冷笑:“啊,是吗?那你倒是问问旁边的谢兰女士,她认不认我这个儿子。”
不管章亮再怎么说话,章珏直接挂断并且不准备接。
章珏咬着指甲来回踱步,章亮说他今天去了公司找到了章珏同事,按理说周末办公室没人,在的只有加班,那到底是他们部门的谁帮忙安排了酒店?
一个部门十来号人,章珏以前做项目就得罪了大半,而且他也不见得剩下的一半人对他有这么好心,无视都来不及,哪会对这种远道而来的同事亲戚热情。
章珏问了唯一日常还说得过去的同事,结果人家露营发朋友圈有空,直接无视他的消息。
更加让章珏恼火,抬手就想要砸手机,可一想到这新手机还欠着信用卡分期,火气堵在胸口闷得慌。
“喂,白天你去公司了嘛?”章珏给夏念发消息,对面就像活在了线上,对话框立刻显示输入中。
“想我啦~”
“快点,别废话。”
夏念发了一张办公室泡面的照片,“惨啊,我就没走,加班到现在。”
章珏原地转了两圈,一咬牙,发送出去。
“你今天有在办公室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嘛?”办公楼都是打通的,平时前台有人来,一说话整层都能看见。
“人?”夏念觉得章珏好奇怪,他环顾四周,今天别说是人了,连只鸟都没有,整层就他一个来公司的。
夏念的工位靠窗,他平日里就是背对着窗户上班,以前没感觉,这会儿听了章珏的话,望向没有拉下遮阳帘的窗外,莫名觉得黑夜阴气森森,咽了下口水。
“不是吧,大半夜的跟我讲鬼故事,我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