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夏末逛入仲秋,我与沈山山在行馆干等着文书也腻了,拾空便寻道儿溜去了烟山踏青,想着往山里的了悟寺住上一夜,清净清净。
宦海在世,山林在野,此行尚需赶一段儿路,路上我打沈山山马车上胡翻,还翻出个没瞧过的孤本儿来,书名儿叫华台传,好生恢弘,我瞧着还打趣沈山山:“哟,什么时候得来的,瞒着爷自个儿看呢?”
结果书一翻开,那么大气个名儿,居然包的是个书生小姐谈情说爱的故事,叫我笑了沈山山老久。
沈山山袖手窝在车座儿上,瞥我一眼道:“你不就喜欢看这长长短短的破事儿么?这书崇文宰了我十三两,没看就孝敬你了,你倒要踩我脸皮子,你缺德不缺德?”
“为本儿书还生气了你,至不至于?我看还不成么?”我好笑着拿胳膊撞他,“这路上还有好一阵儿呢,都快够我看完了。”说着我还就真看起来。
我看杂书话本儿可比从前考学时候温书专注多了,沈山山深知,便也不扰我,只舒身坐在旁边儿由我靠着,自个儿也静静养着神,如此车行到快黄昏时,也就到了烟山脚下。
我俩那时已在府衙的案卷堆里闷了好些日子,累得是身心都倦,此时下车一抬首,忽见群峦绿林中此山浩然一竖,当中满目苍翠杂了黄叶,耳边遥听鸟鸣于空,一时心中便生旷然,只望朝山中走走透透浊气儿,便拣了僻静山道儿就往上爬。
大抵因初入山时人总轻狂,我其时甚觉烟山并不算高,爬山不过易事儿,便一路走都蹦在沈山山前头,四下左游右荡,一心要学书里骚客,想把山间花草全逗尽,沈山山只紧紧跟在后头劝我小心跌跤。
此时刚至山腰,我恰转过一处山道,竟忽见一汪含霜碧潭陡现于前,临潭处,一株秋桂亭亭立在浅岸上,大约足有七八尺高大,其枝繁叶茂好似宫中长明的百子铜灯,偏却将烛火化为金珠花球挂着,漫身招摇在风中飘香萦萦,眼见正是开到了好时候,亦衬了林间好颜色,美得不可方物。
我且惊且喜,心里第一念头自然是上去折两支花,却没留意便踏在浅滩凹窝里,一时被深秋寒水惊湿了鞋袜,冻得连退两步直跺脚叫骂起来,惹得沈山山在背后吭哧笑我:“稹清你个采花贼,叫你小心你不听,这下得报应了吧!”
“别装得你跟圣人似的,谁上山不摘两枝花儿啊?”我捡了个大石头坐下脱鞋,“那花儿瞧着漂亮,怎么却长在这地儿,怪扫兴的。”
“谁让你跑那么快,脚下什么都不看着。你要什么就说,我替你摘不就成了?”沈山山说着话,已笑折了支金桂走过来,趁着我正拧着锦靴上的水,竟将那花枝举起来就往我头发里插。
这气得我连忙打落他手喝他一声儿,只恨不得那鞋丢他脸上:“沈山山你这什么习惯?怎么打小见着什么就都想往我脑袋上插,多脏啊,不知道有没有虫子呢。”
“你还怕虫子?这要搁了在京城里,你都该四处找蛐蛐儿了。”沈山山被我打落了花枝也不恼,只再默默将那花枝捡起来,摸着石头坐在我旁边儿,竟接着摇头晃脑地吟咏道:“青山空翠湿人衣,狡童拾花涂脸鼻……”念到这儿他还拿花枝点点我脑门儿,在林间夕阳下弯起眉眼笑看着我:“当风少年春好色,无意秋花落日西。”
吟罢此首,他哂我一句:“你也别装得小时候多乖觉似的,我可都记着仇呢。”
我这才知道他是作了酸诗挤兑我小时候拿花汁儿涂他满脸的事儿,还真觉逗趣儿,穿上了鞋就蹬他一脚,站起来道:“你瞎啊,我还少年?爷我如今二十有五一把年纪了,这爬两步山还骨头响,跟着叫叔叔的一大串儿呢,念着你也不嫌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