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不如撞日,翌日一早,徐家三爷就命人备了马车,带上正君和侄女儿,仆从以及护卫若干,香车骏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南春。
轿门一开,圜圜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
“当心点儿。”沈敬亭只来得及唤一声,就看儿子欢欢喜喜地跑了进去,仆妇和婢子在后头追喊着“小少爷”。
这时,另一只玉砌般的手掀开门帘,便看徐家三爷牵着正君从车里出来,道:“难得出府,就由着他罢。”
徐璎珞也跟着从车里下来,她这两天本有些闷闷不乐,沿路见到盛放的桃花,此下也觉得神清气爽,笑容也多了一些:“小三叔,院君,珺儿也进去瞧瞧。”
徐栖鹤并不比徐璎珞年长多少,加之他样貌秀致,气质如兰,犹如年少,徐璎珞这声“小三叔”过了多少年都改不了口。
瞧着这一大一小欢天喜地跑了进去,沈敬亭不由莞尔,此时,身旁的夫君亦温柔执起他的手道:“我们也进去罢。”
南春位于京城外不出四十里的京郊,背依南山,冬暖夏凉。这儿的庄子是徐栖鹤的私产,当年他便是看上此处靠山傍水,风水极好,就从一个富贾手里将这座庄子买了过来,大肆修整了一番。
当年,三少爷不过刚成亲,只一心想讨好心爱之人,就又命人让人将修好的院子重新翻整,由山路到整座半山都种满了桃花树。马车沿路行来,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桃林,桃花瓣落,俨如一座世外桃源。
这庄子素有人细心打理,下人只需带主人家常用的贴身物什,其他的此处皆应有尽有。头来的第一日,数人先歇下,只有用晚膳时才凑在一起。席上,徐璎珞笑语嫣然,神色如常,坐了会儿之后,便假托不胜酒力,早早下去歇息了。
夜里,沈敬亭回到屋里。
徐栖鹤手中执着子儿,正一人对弈。月华朦胧,他身披雪白鹤氅,指尖黑子儿翻转,静默冥思,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待沈氏入内,徐三郎回眸一顾,见到来人,那周身清冷就化作春风,就像是谪仙入凡,终于沾染上了红尘烟嚣:“回来了?”
沈敬亭道:“圜圜白日玩得太开心,哄了一阵子,才肯乖乖睡下。”
徐栖鹤命下人撤走棋盘,跟着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我改了个酿酒的方子,这桃花酿是我三年前埋在前院的桃花树下,你尝一尝。”
沈敬亭执起酒盏,便看那透明的酒液上飘着桃花瓣,一股醉人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抿了一口,这酒液不算辛辣,醇香却弥久不散,让人回味。话及三年前,沈敬亭心生一丝感慨,放下杯盏,轻道:“那时候,圜圜还这般小,怕生得很,只许你抱着。”
回想当年种种,确有许多令人唏嘘之处,他又不免想到徐璎珞今夜强颜欢笑,不禁一叹。
徐栖鹤却是一笑,悠悠道:“这不过头一天,由她散心几日,指不定便通透了。”
此话亦有些道理,如今徐三爷放下了执拗,经营之事大多交由下头的人去做,人便随意了许多。想来,也是无事一身轻,人的气色也丰润了起来。沈敬亭恨不得盼着他活得长长久久,少寻些烦恼,便不再提这些烦心事,同徐栖鹤于月下饮酒闲谈,待酒意有些上头,二人才一齐歇下。
翌日,数人闲游山中时,徐璎珞也相随着,相处虽说融洽,但是她的话却不多,之后便说回屋歇去了。
沈敬亭叫婢女来问话,那丫头说:“小姐用了点东西就睡下了,在府里的时候就这样,没什么精神,人也瘦了一圈儿。”
沈敬亭问道之前可有叫大夫看过,确认徐璎珞身子无碍,就命人将桃花酿和几样精致糕点给小姐送去,以供她这几日赏花时吃喝用,又命侍女好好照看小姐,有何不好必要第一时候告诉他,未想隔日再问,下人就说,小姐成天在院子里,没怎么踏出门过。
庄子里有一处专门酿酒的地方,沈敬亭闲步至此地时,徐家三爷正教导庄子的下人酿酒。屋子的中央的基架上架着一个铁锅,铁锅下头生着柴火,有女工将晒好的花瓣倒入锅中,发酵过酒液就从下头的管道流出。下人将酒用碗装了呈来,就见那白衣男子拿在鼻间闻了闻,听完了沈氏所言,他便淡笑道:“这是心病。”
徐栖鹤将酒碗放下,之后便执着男子的手走了出去。他们走到庭院,就见几个婢女正摘着桃花,将这些桃花晒干后,便可用来酿酒。
“心病?”沈敬亭喃了一声。
接着就听夫君说:“珺儿冰雪聪明,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尽管你和大哥对她疼爱有加,她也不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因此在你跟前乖巧听话,碰上大哥,自然而然便隐藏不住。”
沈敬亭想了想,又轻叹一声。
“是以我方说,此事并非在于你,也不只在于大哥,而是在于她自己。”徐栖鹤缓道,“你和大哥是出于一片好意,珺儿自然晓得,可也许她的痛苦,正是源自于这份好意。”
“鹤郎何出此言?”沈敬亭不由追问。
徐栖鹤见他烦恼至此,摇头一笑:“我也是个过来人,珺儿的心思,我不能说全然看得穿,可至少能洞悉一二。”他望着远处,说话的声音极轻,却十分清楚,“有时候,人的善意,加诸于另一人身上时,反是另一种束缚,愤怨无所寄,而又自生惭愧,珺儿即想当个听话的好女儿,却又不甘于此,心上难免受折磨,久而久之,就成心魔。”
且不说沈敬亭听了这一番话之后作何想法,徐璎珞在小院里凭栏而坐,食盒里的糕点动了不过一两样。出了吵吵闹闹的京城,本想能好受一些,哪想反是更多愁思,夜里睡不好,脸色自然就差了点。
突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
徐璎珞站起来拉长脖子瞧了瞧,正要出声唤下人,结果就钻出来一个小儿,那小模样精致得跟金娃娃似的,可不正是徐家的宝贝疙瘩徐宝璋。
“小少爷——”此时,就听见老远传来了仆妇的叫唤,圜圜听到声音,赶忙躲到了徐璎珞后头的柱子后方。
仆妇找到了小姐的院子里来,问:“大小姐可见着了少爷没有?”
徐璎珞藏着笑,指了个方向:“刚往那头去了。”
“谢谢大小姐,哎,这小祖宗可劲儿折腾了。”仆妇喊着侍儿,几个人往另一头找去了。
见人走远了,圜圜才悄悄地探出脑袋。徐璎珞走过来,笑着在他小鼻子上点了一下:“你这小鬼,真调皮。”
圜圜揉揉鼻子,说:“她不让我去找爹爹,圜圜只能自己去找了。”
徐璎珞捻了块糕点,圜圜接过来,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姐姐。”徐璎珞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不该戏耍她们,她们找不到你,会被你阿爹责罚的。”
圜圜听到下人会因为自己受到责罚,小脸儿愣了一下,便说:“姐姐说得极是,那圜圜不吃了,圜圜回去找他们。”
“慢着。”徐璎珞忙叫住他,好笑道,“真是个傻孩子。你放心坐着,姐姐已经叫人去说了,她们知道你在我这儿。”
徐宝璋这才安心地吃起了点心,徐璎珞给他什么就吃什么,一点都不挑食。圜圜吃了几个,就打了个饱嗝,摇摇手说:“姐姐,圜圜吃不下了,圜圜去找爹爹了。”
徐璎珞见他吃得满嘴都是,就好笑地拿出绢子在他嘴上擦了擦:“你为啥成天找你爹爹,都这么大了,就不怕人家笑话?”
圜圜垂下眼,嘟哝道:“她们都不跟圜圜玩儿,圜儿只好去找阿爹了。”
徐璎珞听到此话,眼里闪了闪,跟着俯下身说:“那姐姐陪你,不就成了?”
“真的?”圜圜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徐璎珞。
“去拿个毽子过来。”徐璎珞对侍女道。不消多时,下人就找了个毽子来。徐璎珞将那鸡毛毽子拿在手心里转转,问跟前的小孩儿道:“见过这个没有?”
圜圜点了一下头,又困惑地摇了摇脑袋。
徐璎珞“嘻”地笑了一声:“那你看好啦。”
沈敬亭甫踏进院子,还未见到人,就先听见了清朗的笑声。他放轻步伐,走过去一觑,粉裙少女正踢着毽子,她动作灵活,姿势极美,一个院子的婢子都围着她。
“姐姐好厉害!”圜圜兴奋地大叫着,徐璎珞连踢了十几下,那毽子都没掉下来。最后,她用手接住,把毽子递给了小少年。圜圜刚要接过,少女却把毽子又收回来,之后便看她笑着扔过来:“接着!”
沈敬亭望着他们姐弟,不觉看得出神。婢子眼尖,唤了一声:“院君。”
大伙儿停下来,圜圜最先回过神来,叫着“阿爹”跑了过来。沈敬亭把孩子抱起来,轻斥道:“你又溜出来,可叫姑姑们一通好找。”
“阿爹,孩儿是……”圜圜期期艾艾地道,一脸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