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之后,江宝嫦立时跟着尚氏忙了起来。
尚氏打着教江宝嫦理家的名头,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她,再小的事也要与她商议。
“族中年过花甲的长辈不在少数,祭祖的时候,怕是不能久站,这里还需要再添几把椅子。”尚氏站在庄严肃穆的祠堂中,指着h花梨制成的官帽椅,微蹙娥眉,“可惜其它的椅子都不配套,仓促之间也不好采办……”
江宝嫦连忙接话:“儿媳记得儿媳的嫁妆里还有六把,是到了汴京之后,舅母请木匠打的,和这些椅子的样式倒很相似,这就使人搬了来。”
尚氏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道:“哎呀,我怎么好动你的嫁妆?”
“母亲不是说过,咱们是一家人吗?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江宝嫦拿出帕子擦了擦牌位前摆着的香炉,“依儿媳看,这香炉小了些,儿媳那里有一只更大、更jg巧的,由纯金打造而成,索x一并取了来,也算儿媳对列祖列宗的一份孝心。”
尚氏笑道:“你这话说得很对,亲人之间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哪里算得清楚?譬如恒儿成亲的时候,我往你们院子里摆了那么多家具,只盼着你们和和气气,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再譬如这次你主动帮我分忧,也是盼着祭祖顺顺利利,侯爷脸上有光。”
她叹了口气:“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恒儿就是不明白,处处防着我,什么心里话都不跟我说。”
江宝嫦露出嫌弃的表情,道:“他是个糊涂虫,母亲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尚氏见江宝嫦出手大方,抱着细水长流的想法,也不十分挑剔她的规矩,道:“这几日怪冷的,晚上便不必到我那里折腾了,我使婆子把饭送到你们院子里,你吃过了早点儿歇息。”
江宝嫦感激涕零,道:“还是母亲疼我。”
到了除夕前一晚,“病”了多时的春桃终于露面。
她涂脂抹粉,穿着紧身的粉se小袄,大红se长裙,一双媚眼滴溜溜地往房中打量了一圈,见陆恒不在,难掩失望。
“妾身给少夫人请安。”春桃捧着一双粉缎绣鞋,软软地跪在江宝嫦脚边,那副风sao的模样连nv子见了都忍不住动心,“妾身的身子骨不争气,这几日给大少爷和少夫人添了不少麻烦,因此特地做了双绣鞋献给少夫人,请您笑纳。”
江宝嫦将绣鞋托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双鞋子做得实在jg致,缎子的表面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以金银两se丝线绣了七八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蝶翅上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里侧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布料,0起来既柔软又保暖。
江宝嫦见夏莲在一旁yu言又止,故作不知,笑道:“你倒是有心,留下来陪我一同用饭吧。”
春桃大胆地抬头看向她,问:“少夫人不试试合不合脚吗?妾身在这双鞋上耗费了不少心血,又是跟侯夫人身边的嬷嬷借珍珠,又是找府里的绣娘借丝线,做好之后,还请侯夫人掌了掌眼,侯夫人也直说好呢!”
春桃句句不离“侯夫人”,显而易见是在狐假虎威,江宝嫦却不急不恼,笑道:“也好,你给我试试吧。”
春桃脱掉江宝嫦脚上的鞋子,虽然前几日给她捏脚时已经量过一回尺寸,还是惊讶于这双yuzu的纤细秀气。
她小心地抚平罗袜,把新鞋套在足尖上,托着后跟往上推的时候,暗暗用了几分力气。
新鞋严丝合缝地包住江宝嫦的双脚,带来少许挤压感。
春桃欢喜道:“少夫人,这双鞋正合适呢!”
江宝嫦试着动了动脚尖,道:“似乎有些紧。”
“新鞋都紧,穿一穿就松了。”春桃迅速替江宝嫦把旧鞋换回去,轻轻抚0新鞋上的珍珠,“明天您要是穿着这双鞋出门,侯夫人瞧见了一定欢喜!”
江宝嫦点了点头,使紫苏把鞋收好,道:“我会穿的。”
须臾,江宝嫦和春桃、夏莲两个坐在一张桌子前用饭。
春桃x情爽朗,能说会道,把江宝嫦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又不住试探陆恒何时回来,旁人几乎cha不上嘴。
夏莲默默地给江宝嫦盛了一碗鸽子汤,发觉她手背上沾了一点儿油星,跟白芷要来热帕子,亲自为她擦拭。
江宝嫦没有露出分毫不耐之se,等春桃说得口g舌燥,示意她尝尝桌上的芙蓉羹,对二人道:“相公打算赶在年前把几件大案要案清一清,因此一直在地牢审讯犯人,每天都忙到凌晨才回来,倒是冷落了你们。”
夏莲连忙摇头:“少夫人说这话折煞我们了,我们知道分寸,绝不敢耽误大少爷的正事。”
春桃奇怪地看了夏莲一眼,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畏怯,打起jg神迎合道:“既是大案要案,想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吧?大少爷可得小心些,倘若被什么不长眼的人伤着,咱们这个年还怎么过呀?”
江宝嫦点点头,道:“听说那几个犯人都是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有满手血腥的悍匪,有男身nv相的妖人,好像还有一个专好‘劫富济贫’的所谓义士,叫薛……”
她看向白芷:“薛什么来着?”
白芷笑道:“奴婢记得那人叫薛毅。”
春桃的手一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y:“是……是么?”
“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江宝嫦拉起春桃的手,像是对她手心渗出的汗水浑然不觉似的,“相公说了,他们作恶多端,又没有靠山,全都上了三十多斤的重枷,以铁链锁住琵琶骨,毫无还手之力,刑讯时也不必留情面,只要不把人弄si,怎么都好说。”
春桃坐立不安,等江宝嫦的手顺着肩膀爬到后背,轻轻按压隆起的骨骼时,恍惚间觉得刺痛难忍。
她闭了闭眼睛,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打听:“不知道大少爷对他们用了什么刑罚?”
“当真要听么?我担心吓着你们。”江宝嫦放开春桃,示意夏莲给她也盛一碗鸽子汤,“拶指、鞭笞、杖刑、pa0烙不过是家常便饭,相公说昨日打烂了一个犯人的小腿,白花花的骨茬从血r0u里直接戳刺出来,溅了他一身血,着实晦气。”
她顿了顿,又道:“相公还算心慈手软的,他有个同僚,以凌nve犯人为乐,常常让狱卒把囚犯身上的衣裳剥光,用烧开的水烫过几遍,等皮r0u变得松软,亲自拿起jg铁做的刷子,一下一下刷掉他们的皮r0u……”
“啊!”春桃惊呼一声,把手边的汤碗打翻在地。
“烫着了么?”江宝嫦连忙使丫鬟端来冷水为她冲洗,脸上充满歉意,“也怪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咱们聊些别的吧。”
江宝嫦用完晚膳,看着心事重重的春桃和夏莲离去,端起一盏热茶慢慢品呷。
不多时,夏莲去而复返,小声道:“少夫人,春桃姐姐在那双绣鞋上做过手脚,您可千万别上她的当!”
江宝嫦并不意外,问:“她做了什么手脚?”
夏莲摇头道:“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做鞋的布料是侯夫人身边的嬷嬷亲自送来的。春桃和那位嬷嬷嘀咕了半天,关上门又是剪样又是刺绣,做好之后,填上楦头箍了一天一夜,临出门的时候才取下来。”
她抬手b了b,道:“奴婢悄悄用手量过,那楦头的尺寸似乎b绣鞋大上半寸。”
江宝嫦了然于心,道:“她这是想给我穿小鞋吧?”
夏莲脸se一变,道:“大概是的。明天是祭祖的大日子,少夫人帮着侯夫人理事,免不了东奔西跑,您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一时半刻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天下来,肯定痛苦难忍,无法支撑。”
“母亲仁厚慈和,必定不忍见我这样受苦。”江宝嫦微g唇角,笑容讥讽,“她或许会在祭祖的节骨眼打发我回来休息,让我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惹得众多长辈不喜;又或许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纡尊降贵地为我换鞋,展现自己的t贴……”
夏莲听得脊背生寒,连忙道:“少夫人既知道了侯夫人的盘算,就更不能碰那双鞋子。”
“不,我已经答应过春桃,倘若临时改了主意,她们说不定会怀疑到你身上。”江宝嫦气定神闲地拨了拨茶盏中的茶叶,“我有应对的法子,你先回去吧。”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夏莲,“你明天想办法避开春桃,到前院找旺儿,让他驾车带你去瞧瞧你妹妹,天黑之前赶回来就行。”
夏莲感激得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多谢少夫人,侯夫人城府深沉,极难对付,请少夫人千万小心。”
江宝嫦沐浴的时候,陆恒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院子里。
他这几日在外头四处奔走,百般打点,好不容易见到赵尚书的面,说尽好话,对方却分毫不让。
于是,陆恒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江宝嫦刚被他骗到手,又受了这么多委屈,莫说五万两银子,就算两万两,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可话又说回来,一日不封世子,一日在侯府没有话语权,尚氏对他们夫妇俩的欺压只会越来越过分,绝没有和解的可能。
陆恒叹了一口气,走到浴房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轻声道:“宝嫦,我回来了。”
水声停了停,江宝嫦的声音还算温和:“吃饭了吗?给你留了两道菜,一碗香米,在耳房的炉子上温着,你自己取了吃吧。”
陆恒听出江宝嫦暂时没有吵架的意思,疲se顿消,笑道:“好,我喝了很多酒,肚子正饿得难受,这就去吃。”
陆恒填饱肚子,看到江宝嫦披着shill的长发从浴房出来,连忙道:“我帮你擦头发。”
他学着白芷和云苓平日里伺候她的样子,拿起g净的布巾,动作生疏地包住如云的青丝,一点点x1g水分,想起件事,问道:“宝嫦,你有闺名吗?”
江宝嫦不惯与他如此亲近,脊背挺得笔直,闻言犹豫片刻,才道:“有。”
陆恒追问:“叫什么?”
江宝嫦沉默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他:“阿婵。”
“婵……是‘婵娟’的‘婵’吗?”陆恒若有所思,“婵娟又指月亮,恰好你的名字里有一个‘嫦’字,月中嫦娥,听起来十分适合你。”
“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取的。”江宝嫦的表情有些别扭,“我不太喜欢,你别这么叫我。”
也不是不喜欢。
是觉得……只有很亲近很亲近的人,才有资格这么唤她。
陆恒答应了一声,几次想提借银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过完这个年再说吧。
翌日,陆恒被丫鬟们进进出出的动静吵醒,睁开双眼,看到江宝嫦已经打扮整齐。
她梳着庄重中不失华美的发髻,穿一身粉se衣裙,领口和袖口缀着雪白的绒毛,脚踩粉缎绣鞋,b平日里多了几分娇俏,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陆恒呆呆地坐在矮榻上看着江宝嫦,直到听见丫鬟的偷笑声方才回神,起身问:“这么早就要出门吗?”
“嗯。”江宝嫦点点头,难得地和他闲聊,“相公,我这双鞋好看吗?”
陆恒被这声“相公”叫得头脑发昏,连看都没仔细看,就连连点头:“好看,好看。”
江宝嫦赧然一笑,翩然而去。
尚氏看到江宝嫦脚上的绣鞋,和身边的嬷嬷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用过早膳,同宗同族的人陆续到达侯府,她领着江宝嫦在垂花门处迎接nv眷,陆景铭则带着陆恒和陆珲两个儿子在前头应酬。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面se严厉的老妇人从轿子里钻出来。
尚氏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侄媳妇给伯母请安,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您给盼来了!您老的身子骨可还健朗?”
江宝嫦猜出老妇人是陆家那位以严苛和公正出名的族长夫人,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侄孙媳妇给伯祖母请安。”
族长夫人对二人略点了点头,问起祭祖的事。
尚氏把功劳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笑着打发江宝嫦到后厨照应:“宝嫦,你替我去瞧瞧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没有?让她们多上茶水,把前院那几个院子的地龙烧得热一些!”
江宝嫦柔顺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朝厨房走去。
族长夫人由尚氏搀扶着,慢慢走向小花园,道:“侄孙媳妇看着倒不像小门小户出身,嫁过来这几日,还算听话吗?”
“宝嫦规矩差了些,也娇气了些,不过,大t上还过得去。”尚氏露出为难之se,旋即掩饰地笑了笑,“总而言之,b恒儿那孩子省心多了。”
族长夫人不以为然,教训道:“玉不琢,不成器,你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心慈手软。”
尚氏委屈道:“侄媳妇毕竟不是恒儿的亲娘,有时候想管也不敢管,再说,恒儿越大越有主意,如今又有官职在身……”
族长夫人冷哼一声,道:“他再有主意,也大不过一个‘孝’字,若是敢做出忤逆你的事,你只管来告诉我。我跟你伯父虽然老了,在圣上跟前还有几分薄面,到时候一道圣旨请下来,除了他的功名,再狠狠打一顿板子,不怕他不听话。”
尚氏心里十分称意,待族长夫人越发恭敬。
且说江宝嫦在后厨停留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七八个灶台散发的热意蒸出一身香汗。
脚上的绣鞋果然暗藏乾坤,内侧的面料像一只没有骨头的小兽,贪婪地x1shun着汗水,包得越来越紧。
须臾,不止脚面绷得胀痛,连脚底也疼起来。
尚氏有意磋磨江宝嫦,时不时派仆妇过来传话,或是使她到正房寻一罐别人都找不着的好茶,或是让她带人去库房挑几样拿得出手的礼物,留待祭祖结束后送给族长和族长夫人。
江宝嫦扶着墙从库房挪出来,低头看了眼脚上的绣鞋,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头,问:“如今是什么时辰?”
“眼看就到午时,该开饭了。”专门盯着她的嬷嬷斜着一双三角眼,幸灾乐祸地催促道,“大少夫人,您赶紧回厨房,盯着丫鬟们传菜吧,万一菜上得太慢,族长夫人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江宝嫦紧锁双眉,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不理会嬷嬷的提醒,径直走向宾客们用饭的园子,道:“我身子不舒服,这就去跟母亲告个罪,请她另安排别人照管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