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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德仪(1 / 1)

第二一七章德仪

屋顶不住有琉璃瓦片掉落,宫人惶恐地往返跑动。隔了一会才有青衣太监在帘子外口齿伶俐地回禀,说是西南方向有地动,引起了片刻惊慌。好在宫城只是稍稍晃动了一下,各处的损失都不大,已经着人到各宫娘娘的住处探望去了。

皇帝这才站起身,负手看着地上的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

这是江南内造局进上的物件,上面巧手工匠利用俏色雕刻的瓜果栩栩如生,花插上几个拳头大的石榴鼓胀绽开,露出的石榴子颗颗殷红似血,却在一瞬间都成了碎片。皇帝不免皱眉叹道:“可惜了,这还是星罗国进贡的玉石,即便师傅找得到料子却是没了,遍天下只得这么一只。”

众人还未及揣摩皇帝话中的深意,就见他复转过身子,将裴青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朝刘德一瘪瘪嘴道:“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一件星罗国同时进贡的红丝玛瑙碗,也打磨得很是漂亮。你琢磨着再添点蜀锦绸缎小摆件之类的东西,跟着旨意一起赏给那个小姑娘吧!”

这天一句地一句的,也没说应允没有裴青的恳求,皇帝就背着手施施然地往书房去了。刘德一是最最了解皇帝的人,见状连忙把仍旧跪在地上的裴青扶起,陪着笑小声道:“恭喜大人了,陛下这是叫你跟着去傅家宣旨意呢!等傅氏身份高了,以后成亲也好看不是!只是定下日子后,千万要让小老儿讨杯薄酒喝!”

裴青一时喜得嘴角裂到耳后根子去,忙不迭地躬身道谢,全无平日清冷有礼的模样,只觉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一半。便趁无人注意时,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竹子开花节节高的翡翠挂件,悄悄滑入刘德一的袖子里。

乾清宫大总管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却还是小意地把东西收了。掖着手笑道:“小裴大人当年第一天到这宫门前当值,小老儿就知道你是个出息的。看看这才外放了几年,就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了,满朝里找不出这么能干的人。以后大人高升了,还望照顾一下我手下的这些孩儿!”

刘德一想了一会后回首招了下手,先前在帘子外回话的青衣太监躬着身子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刘德一笑道:“这小子是咱家收的干儿子阮吉祥,跟了我好几年了。有几分小聪明,最难得的是这份稳重听话。等赐下的东西置备整齐了,就让他陪着您出宫去见识一番。”

裴青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刘德一新近培值的接班人,也是今日的宣旨太监,连忙从荷包中另摸出一只羊脂玉猴子把件作为见面礼递过去。阮吉祥二十来岁,生得文弱清秀一脸的老实像,抬头见干爹点头了,这才恭敬上前接过东西。

阮吉祥早听说过这位裴大人,年纪轻轻处事经验老道不偏不倚。宫中内侍是皇帝身边的人,朝臣对这些人的态度是两个极端,要么鄙视唾弃,要么逢迎谄媚。只有这位裴大人,从前在金吾卫第一天上值起就不卑不亢,诚意把这些内侍当普普通通的“人”看。

内侍因为身体的缺陷,对别人的眼色犹为在意。阮吉祥见这位裴大人虽然少言行事却周到,心里便先欢喜了三分,笑嘻嘻地上前拱手道:“还望大人日后多提携!”

朝臣和宫中内侍不得私下勾连,但是并没阻拦两者明面结交。这个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是个手段深言辞少,脑袋瓜子难得地又拎得极清之人,真是再好不过。想到这里,阮吉祥脸上的笑意就又真诚了几分。

刘德一赶着服侍皇上去了,裴青和阮吉祥身上都担着差事,眼看夜深却不敢歇息,只得坐在偏殿里喝茶。上好的铁观音才泡出来时颜色澄净碧绿,过了两遍水之后就变浅了。扯完几道闲篇后,眼看天际白了才有宫人过来禀告说赏赐和旨意都备好了,两人这才相互谦让着往外走。

因傅氏一家暂居的宅子在东面,阮吉祥和裴青拿了铜令牌从通化门出去。守门的兵士将将把东西检查完,就见门口过来一溜马车,看那带了杏黄缨帽帷盖的模样分明是宫眷的制式,阮裴二人连忙避在一边。

黄花梨双头车辕的马车徐徐进了宫城,木质车轱辘包着角铁,金银错挂马扶手打磨地光可鉴人,随侍当中有几人还穿着宫人的服饰。阮吉祥向来消息灵通,只看了一眼就小声道:“这是德仪公主的车辇,莫抬头张望!”

裴青这几年尤其注重各路消息,隐约听说过这位公主的一些事由。是当今皇帝的长女,其生母不过是一位才人,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养在景仁宫刘惠妃的膝下,因为良顺懂事很受宠爱。年长之后由皇帝亲自择婿,嫁进了江东大儒吴家。不过吴驸马没有什么福气,将人娶进门将将两年就撒手西归。

德仪公主二十岁刚过就当了寡妇,身后又没有一儿半女,吴家自然不敢留这么一位千金贵女在家。于是公主守了三年孝后就以探望亲人的由头回了京城,不过看这模样分明是大归了。

马车粼粼地从石砖上过去,裴青等人低着头,自然没有看见做工细致的冰格纹窗椽后,一张秀丽端庄的粉脸将他看了个正着。那人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扒在窗格上狠狠打量了几眼,方才确定这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人。没想到,甫至京城第一天就遇见了他,难不成这是老天可怜见的终于发了善心。

马车里的德仪公主忍不住潸然泪下,旁边是她的贴身宫女叶眉,自然晓得主子的一番心思。连忙出言劝慰,“难怪今早出门时那树上的喜鹊叫得响亮,原来却是了解您的心思。等安顿下来,好好地求刘娘娘做主,保管偿了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德仪公主羞红了一张秀颜讷讷低语,“也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这都过去好些年了,恐怕他老早就不记得我了。再有,即便我是公主之尊,也是个实打实的寡妇。他那样的人才,我怎么配得上……”

叶眉紧紧挨过来劝慰道:“公主千万莫自弃,您是多金贵的人,从来都只有您挑别人的,哪里有别人挑您的地方。那江东吴家说起来来累世的高门,吴驸马死了,他们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大开中门将您送出来吗?再有,一嫁随父二嫁由己,这后半辈子还长着呢,怎么也得挑个喜欢的人!”

德仪公主歪在五彩鹭鸶缂丝大迎枕上,良久才徐徐点头。

那年的春天,她不过才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却被关在这深深宫城之中不能得见天日,闲时无事就带了几个宫人在太液池放风筝。那日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绘了童子戏莲的竹骨风筝一下子就飘得老高,结果挂在银杉树上,怎么都扯不下来。一群小太监在树下蹦来跳去,拿长竿去捅拿丝网去捞,却怎么也弄不下来。

这时,一队奉命换防的金吾卫恰恰路过,打头的那个人生得高高的个头,看了几眼后就把镧裙掖在腰带上,极利落地窜上去,从密密的枝桠间将竹骨风筝小心地解开,三两下就翻下树来。那人将手中物交还后,微微一施礼连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德仪公主那天图方便,穿了一式碧青色小宫女的宫装,羞答答地接过风筝,那人却没有转头多看一眼。后来,她就知道了那是今年新进的金吾卫,名字叫裴青,广州人氏无父无母。每日申时三刻金吾卫在太液池巡防时,便是她一天最快活的时候,且是她隐藏至深的秘密。

再后来的某一天,刘母妃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驸马。

德仪虽然是宫中受宠的公主,却知道这受宠的前提条件是听话,更何况自己的生母早已去世,刘母妃肯过来问一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怕驸马的人选早就定下来了。果然,不过一个月她就在景仁宫见到了随母亲前来请安的吴家子,高高瘦瘦的,面色苍白得像树叶一样单薄,但她却不能多说什么。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德仪公主坐在花轿里想,心想要是有机会再见那个人一面,就是死也甘心。车队从金光门出去的时候,透过重重的帷幔,她一眼就看见那人剑眉星目一身重甲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让德仪公主一心惦念的郎君,竟是如今的送嫁人。

一个月的行程,德仪公主的心在不住地煎熬,只盼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她悄悄地看那人骑马,看那人与同袍说话,看那人跟一群粗汉围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大多数的时候那人是安静寡言的,偶尔几句话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像是佛寺里的暮鼓晨钟。

到了江东,送嫁的军士要返回京城。德仪公主在屋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家的仆妇们以为公主是难离故土,无人知道她是哀悼自己还未开始就要结束的情殇。只有一向贴身侍候的宫女叶眉,从中看出了几丝端倪,却同样束手无措。

婚后不久吴驸马病了,几天就病入沉疴。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永远是世家公子的做派,像是白纸上浅浅淡淡的水墨画,却永远走不进德仪公主的心里去。她的心里是那片瓦蓝的晴空下,从银杉树上矫健跳下来眉目分明的青年。

德仪公主端茶送水服侍汤药,困了就在窗边的矮榻上歇息,整整三个月后吴驸马还是去了。人人都挑不出公主的错处,吴家的老祖宗亲自给皇帝上表,称赞她“矢志靡他克谐以孝,纶音伊迩载锡其光”。青灯古佛前守了三年孝后,皇帝终于下令让其回京省亲。

马车不能进内城,德仪公主被扶下来时,抬头看着宫墙内也渐渐有了几丝春意,头顶的树梢和脚底的砖缝里冒出了点点新绿。她微微翘起嘴角,刚刚进了这道红色的宫门就遇到了裴青,岂不是说自己的好日子终究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这一次定要紧紧地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远处,景仁宫的嬷嬷们带着四人抬的步辇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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