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对峙
安娜的眼光落在身前站着的酒井胜子的身上。
对方也在盯着自己,整齐的刘海落在额间,微微低着头,她的颌线线条很是柔和,也有点孩子气,脸颊上有淡淡的婴儿般的圆润,身材亭亭有致。
她有一个孩子气的容颜和女人气的身体,这让酒井小姐看上去,有一种不加雕琢的天真烂漫,也有一种不加雕琢的真诚。
当天真、烂漫与真诚被浓缩,被富集,被像鲜吸引蜂蝶一样,紧紧的凝聚在一个人的瞳孔里,便会带来压迫感。
就像被富集的美丽,也会带来压迫感一样。
安娜知道自己很美。
她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即使在身边所有漂亮女孩中,都能算的上是最漂亮的那个,无论她是不是穿着很简单的衣服,坐在轮椅上。
没有关系。
纵然是披着破袄,坐在燃烧的枯草堆上,自己依然很美。
伊莲娜小姐的线条瑰丽且极富动感和流畅,无论是身体还是容颜,都是如此。
酒井胜子站在前方,静静看着自己,像是一株被褪去的晨雾濡湿的树。
伊莲娜小姐则坐在这里,冷冷的看着对方,宛如一尊晶莹的女神的塑像。
两个人的眼神对视在一起,全都没有了柔和的笑意。
酒井胜子轻轻的喘息,把想说的话,全部都一瞬间的说出来,让她的呼吸略微有一点点急促。
轮椅上的女人的注视,也让她的呼吸变的急促。
纵然安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女人没有反驳,没有训斥,更没有威胁,就只是仪态端庄的坐在那里,压力还是会向你奔腾涌来。
伊莲娜小姐对你微笑,有一种让整个城市都一同感到轻松和愉快的魔力。
伊莲娜小姐不笑了,她冷冷的看着你。
于是。
天寒地彻。
整个城市里所有刚刚还在欢呼飘荡的音符。
也在女人鼻端的一次呼吸起伏之间,便被同时的冰封与冻结。
酒井胜子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安娜闹翻的准备,她在开口的时候,便有了交恶伊莲娜家族的心理预期。
真的闹到了这一步。
她才意识到对方到底能带来多么大的压迫力。
那个女人光是静静的冷冷的看着自己,就让酒井胜子的胸口沉甸甸的。
宛如窒息。
明明说话的是自己,沉默的是对方。
明明站着的是自己,坐在轮椅上的是对方——被压制的感觉却是完全都做不了假的。
狸猫凶巴巴的亮出了利爪。
而真正的贵人,高高在上的贵人,雍容闲雅的贵人,气质高华的贵人。她坐在前方,她依旧还是在冷冷的从高处俯视着你。
你把脊背挺的很直。
但在轮椅上的女人心中,你还是一个小女孩。
你力竭到喘息,而人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酒井胜子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安娜没有。
酒井胜子努力的让自己变得不再温婉,变得凌厉而直接,但伊莲娜小姐一言不发的就用气场压制住了她,甚至都没有开口。
酒井胜子大概能体会到一点,那日蔻蔻站在球网边时的感受。
她那么努力了。
她拼命的跑,拼命的跳,拼命的挥拍,拼尽全力的击球,把膝盖都跌破了。可每一次,网球都会被沉默的信手击打回来,每一次都是。
你的对手甚至赤着脚,连鞋子都没有穿。
打回你拼尽全身力气扣杀出的球,她轻松的像是将一只喝完的易拉罐随手丢进垃圾桶。
酒井胜子想要模仿伊莲娜小姐。
她想要模仿对方的言辞,模仿对方的强大,模仿对方的雄辨。
模仿对方的强势与对方气质凛然。
她要模仿对方的行事风格,对对方给予回击。
但她就是比不过对方,比不过那种冰冰冷冷的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上位者般的权力感,比不过那种冷冷森森贵人式的高傲与优渥。
刚刚的压抑是从心底往外的。
现在的压迫,则是从外往内的。
在这场对于安娜·伊莲娜的模仿竞赛中,安娜·伊莲娜只是收敛了笑容,她把自己不常流露在人前的温柔的那一面又收了回去,就杀死了其他所有的竞争对手。
lovegame!
(网球术语,连下四分,势不可挡。)
另一边。
安娜甚至没有真正的被触怒到,那只是她个人气质的自然流露。
好吧……安娜还是有一点的。
她不太开心。
没有人可以这么冒犯自己,她擅长很多事情,跑步不是其中之一,忍让也不是。
安娜的性格是超级要强的。
她的姨妈说,可惜她不是男孩子,可惜她没有早生三百年。
否则她会做为一名优秀的龙骑兵上校,给伊莲娜家族的头衔上再加上第三个伯爵的爵位的。
从小到大。
除了父亲、母亲、姨妈,没有人能用训斥的口吻,这么不留情面的和她说话,谁也不行。学校里的老师不行,梅涅克修道院的院长不行,即使那是一位“陛下”,布朗爵士、拉里·高古轩……甚至是奥地利的国家首脑,都不行。
冒犯了伊莲娜家族,就要付出代价。
冒犯了安娜·伊莲娜,就要付出代价。
道理从来便是这么简单。
所谓贵族的教养精髓不是在于被冒犯了不生气,而是在于被冒犯了,可以装成不生气的倦怠样子。
摆出“和你这样的人置气,脏了我的手”的样子,平静的挥挥手,然后自会有仆人带着皮鞭和汪汪叫的狗狗扑上来,把你拖出去剥皮抽筋。
伊莲娜小姐微微侧过了头。
一瞬之间。
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是坐在轮椅上,而像是坐在奔腾在阿尔卑斯群山之间的战马之上,或者像是坐在燃烧着划开云海的狮子战车之上。
身着甲胄。
威严如女神。
酒井胜子只是一位画家的女儿。
一位格外“重量级”的大画家的女儿。
但也就仅仅只是画家的女儿。
伊莲娜家族在欧洲的权利角斗场的中心,端坐了整整六百年,在层层宫闱下,在帷幕之下波谲云诡的密谋与斗争之中,屹立不倒了整整六百年。
威特波克候爵、郎拉索夫亲王、孔代亲王、瘸子塔列朗,红衣主教黎塞留……这些曾经的朋友或者敌人,这些曾经一起声震欧洲的古老大人物和他们的家族,或衰败、或破产、或绝嗣。
一个又一个,纷纷的消亡在历史的沉烟之中。
而六百年以后,在度过了贵族们无可奈何落去的二十世纪以后,安娜·伊莲娜依然端坐在这里。
伊莲娜家族依然牢牢的紧握着手里的田产、土地、庄园和财富。
绵延至今。
也富贵至今。
对很多古老的家族来说,艺术品不过是过烟云烟,画家的画笔不过是财富上的妆点。
只要财富还在,名望还在,一切就都在。
伊莲娜家族曾经赞助过的,曾经成就过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酒井一成的大画家,就算不如恒河之沙,也可车载斗量。
安娜要愿意。
她能把酒井胜子当成朋友。
安娜要不愿意。
酒井胜子又算是什么东西?
酒井一成也未必有足够份量,有足够的勇气,去当她的敌人。
伊莲娜小姐威严的端坐在椅子上。
她的眼神平静的落在酒井胜子的脸上,栗色的瞳孔像是被抛的光亮的云枫木,那一丝丝的不悦,则是其上跳动的火。
几息之后。
火慢慢的褪去了。
她不再笑,却也不再用审视而压迫的目光盯着酒井胜子看。
女人侧头望向远方楼下的展台,不知内心中正在那里想些什么。
安娜坐在栏杆边。
梳起的发稍垂落的在肩头,侧脸看上去,依旧是完美无瑕。
策展助理邦妮·兰普切在唐克斯馆长的身边,悄悄的注视着这一幕,耸了耸肩膀。
“顾为经?”
在酒井一成的女儿和伊莲娜家的女儿的争吵过程之中,她竟然听到了这个让她不算熟悉,却印象足够深刻的名字。
一刻钟以前。
她才和对方通过电话。
她也从策展人唐克斯那里了解到过,这个顾为经曾经和酒井胜子交往了一段时间,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酒井胜子身边紧挨着的前排展位……准确的讲,是曾经得到过。
艺术家们的性格往往激烈而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