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中旬。
数来计江淮已经病了一个月,可能是抗病毒的特效药起效了,他的病情好了很多,身上的疱疹也逐渐消失了,只是一直在低烧,身体虚弱得大不如前,极容易疲倦乏力,但总体精神还算明朗,计江淮也能下床干一些简单的家务了。
自从计江淮居家休息,李匙便成为了唯一能出去购买物资的人,虽说在计江淮来之前也是如此,但今年的流感似乎比往年要严重,李匙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咳嗽声,灰蒙蒙的天空与蹒跚行走的路人,一眼望去死气沉沉,总感觉空气处处充满了危险,每次出门李匙都有些担心自己也会中招。
李妈妈担忧道:“最近新闻都有在说流感多发,让人注意卫生,我看你以后出门都戴个口罩吧,老看他们这么咳,那唾沫星子也不恶心!”
李匙点点头应承了母亲,确实最近咳嗽生病的人太多了,之前他开车从医院门口路过,发现开往医院方向的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车辆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半小时也就前进了几百米,十辆车有八辆都是想驶进医院里的,但医院内部的停车场早就被停满了,车辆只能被动跟着车流停在遥远的另一条马路边上,有些着急的车主直接让病人在路中间下车,病人走路的速度都比车辆挪动的速度快。又因为堵车,不绝于耳的是喇叭长鸣,此起彼伏,除了令人途生焦躁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医院门口的公交站更是慢得令人煎熬,明明站点近在眼前,公交车却被纹丝不动的私家车群堵着迟迟不能前进,乘客在车上嚷嚷着不满,司机只能让乘客提前下站,大半车的乘客都是要去医院的,哗啦啦的人流从车辆缝隙间流走着,更加重了私家车移动的困难。
幸好那天李匙走的是与医院反方向的路,不然他也要被平白无故堵上两小时了。
可就算李匙出门戴口罩、回来消毒洗手,他也还是中招了,街上没什么人像他那样讲卫生会戴口罩,于是那充满病毒的喷嚏和咳嗽就像分裂导弹一样喷溅在李匙的身上,李匙渐渐地也开始发热和咳嗽,脑子深处还有神经在突突跳痛着,李匙趁意识还算清醒去药店买点抗病毒药,他去了家附近的药店,远远就看见店里已经有很多像他一样来买药的病人,李匙一走近柜台,那药师就熟练地问:“来买抗流感药的吗?”
李匙说:“对,还有口罩,再来点止痛药吧。”
药师熟练地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盒药物,药师一边结账,一边跟李匙推销着维生素和保健品,以往李匙一概不听,但现在他有些心动,要是这些药物没什么效果的话,那就只能靠身体的免疫系统硬抗了。李匙难得地买了几百块的保健品,结账完走出药店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慌乱了。
李匙回到家后,他喝了一包抗病毒冲剂,又吃了一颗速效止痛药,他昏沉着脑袋上了二楼,径直走进了计江淮的卧室,计江淮正坐在床上看书,李匙侧身坐在了计江淮身边,他很自然地把头枕在了计江淮的肩膀上,计江淮没有过度反应,这些天来李匙也偶尔会像这样向他撒娇,计江淮已经习惯了李匙的亲昵接触。
那天在医院浅浅地亲吻了彼此的嘴角之后,李匙和计江淮之间就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暧昧,虽然唾液不会传播hiv病毒,但计江淮身上可能还携带着其他致病病毒,两人依旧不能过度接触,但只是这样依靠着对方的身体,与对方十指相扣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计江淮继续看着书本,书中内容有些无趣,但看手机又容易头晕,他把注意力转向了李匙,他能从肩膀感觉到李匙的呼吸有些许沉重,计江淮回头一看,发现李匙闭紧了眼睛,眉头还紧皱着,计江淮问他:“你很难受吗?”
李匙缓了一会儿,他说:“有点……最近生病的人太多了,外面很多人都在咳嗽,可能是他们传染给我了……”
李匙顿住了声音,他突然坐直了身体猛地咳嗽了几声,每次剧烈咳完之后的深呼吸又会刺激到喉咙,继而引发更激烈的咳吐,李匙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喉咙,他咳得面红耳赤,捂着喉咙的手背都暴起了青筋。计江淮担心地给李匙顺着后背,李匙把眼泪都咳出来了,他虚弱地倒在了计江淮的腿上,他气喘吁吁,小心谨慎地呼吸着空气,药物的镇定作用让他有些疲倦,他又闭上了眼睛,嘟囔道:“我以前不会这样的,我身体挺好的,怎么今年就……”
计江淮也感觉到了异常,如果只是计江淮免疫力差才缠绵病榻也就算了,就连身强体壮的李匙都迅速病倒了,说明今年流感的毒性肯定非比寻常。
即使李匙吃过了药,但还是病得一败涂地,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浑身冒着冷汗,从此开始整日整夜地呕吐,症状就跟计江淮当初一模一样。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计江淮不能再躺在床上,他用力支撑着身体帮忙照顾李匙和李妈妈,之前李匙买来的退烧药收效甚微,李匙只能在混沌的意识里任病毒宰割,好不容易因为药物沉睡过去了,又会被突然的、无法自控的咳吐折磨醒,每个深夜都能听到李匙的咳嗽声贯穿整个房屋,那声音艰难而急促,谁听了都会在抱怨被吵醒之前对他感到担忧。
李妈妈是家里唯一没有感染上的人,计江淮也知道李妈妈的身体对这样毒性剧烈的流感简直束手无策,所以计江淮谨小慎微,让李妈妈在家里也戴着口罩,时刻给家里消毒杀菌。
但李妈妈还是被传染了,那天李妈妈执意要出门给李匙买点补身体的药材,但其他家中有病人的家属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李妈妈在药材店脱下口罩嗅闻药材的那两、三秒里,她就吸入了空气中大量的病毒,在煮好大补汤的当天晚上,李妈妈就开始了头痛发热,李妈妈的身体本就有不少慢性病,她的免疫力其实跟得了艾滋病的计江淮差不多,一些小病小痛都能要了李妈妈的命。
李妈妈发病得很迅速,第一天晚上她头痛欲裂,第二天晚上她就烧得浑身抽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李匙能感觉到妈妈危在旦夕,家里的药快吃完了,而药店已经买不到抗病毒药和退烧药了,几乎整个滢水市都空缺了药物,而且只吃药也杯水车薪。李匙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依然发着低烧,头晕目眩,但妈妈的病情不可再拖,李匙一口气吃了三颗止痛药止住了头痛,他强打起精神要送妈妈去医院看病,附近的医院病人爆满,那他们就去偏远一点的医院碰碰运气。
李匙带妈妈去医院了,计江淮就留在家里休息,目送母子走后,计江淮瘫软在沙发上,他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眼前的视线有些飘忽。
耳边少了痛苦的咳嗽声,屋内也没有紧急的事情要做,脑袋中的低烧也暂时停息了,现在是夕阳西下之时,今天的夕阳是粉红色的,晚霞蔓延进客厅,在计江淮的身体铺盖上一层宁静的粉色,计江淮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漂浮在天上注视着天际的辽阔,似乎有什么跟着太阳一起消逝了。
他的心灵平静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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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匙小心翼翼地开车载母亲去了二十公里之外的镇区医院,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的时候前方也出现了堵车,李匙耐心等待了十分钟,在意识到车辆每次挪动距离越来越短之后,他当机立断将车停在路边,这里离医院还有八百米左右,李匙背着妈妈步行前往也是能够做到的。
寒冷的天让所有人都裹紧了衣服,母亲的身体比李匙想象的要沉重,可能是他自己变虚弱了,李匙背着母亲只走了一百米就气喘吁吁,他戴着口罩难以喘气,便索性将口罩脱掉,冷风直接灌进他敏感的喉咙,他忍不住大咳起来,身体剧烈的抽动让背上的母亲也跟着难受。
李匙高估了自己的身体能力,这样下去他的身体就要先脱力倒下了,幸好前方如及时雨一般出现了一间医疗器械店,李匙二话不说进去买了一张八千元的电动轮椅,不在这个时候把钱给妈妈用,可能以后都没法用上了。
有了电动轮椅,李匙和李妈妈都轻松了很多,李匙甚至不用用力推就能前进,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歪着脑袋,她半张脸埋进厚厚的围脖里,双眼紧闭,厚重的衣服压抑了呼吸,母亲时不时猛咳几声,那声音嘶哑而羸弱,好像有寄生虫在撕咬着母亲的肺部,李匙越听越心疼,妈妈都快要70岁了,这样的病情折磨很容易就会带走母亲的生命,李匙不想这么快就失去母亲,也不想在这场尚不知真面目的病毒灾祸里变得孤身一人。
李匙加快了推动轮椅的步伐,这样的疾走算得上剧烈运动,他的头晕越来越严重,冷汗浸湿了他的衣服,让他的步伐更加沉重,李匙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无助的病重,甚至在他年幼时也少有过。李匙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了医院的前台大厅,却看到了同样的人间地狱。
即使是偏远的镇区医院也人山人海,等候大厅里充满了刺耳难听的咳嗽声和吵闹声,一眼望去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小孩,中年人抱着病弱的孩子,疲弱的老年人瘫坐在地上,李匙庆幸自己给母亲买了轮椅,不然母亲也要坐在那冰冷肮脏又拥挤的地板上了。
护士站和药房被围得水泄不通,无论哪里都人满为患,李匙想去挂号,但挂号处也排起了长队,叽里呱啦的询问声和求救声同时围攻着护士,护士喊得嗓子都哑了,其中一个护士拿着大喇叭说:“前面还有三百号!前面还有三百号!!预计要等五个小时以上!急诊也要等!等不及就转院!!”
三百人,这还只是一天的量,李匙能等,但母亲等不了。李匙想挤进去,但前面有数十个跟李匙一样着急的家属,他们已经排队等了很久了,队伍里响着无数尖锐高亢的儿童哭喊声和家长麻木的轻哄声,李匙感觉脑中天旋地转,过度嘈杂的声音让他的大脑发生耳鸣,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脑袋保持清醒,他听见有男人在愤怒地哭喊道:“我爷爷脸都紫了!你们都没人来看一下!你们还是人吗?!”
有女人惊呼道:”“我儿子昏过去了!他没有呼吸了!救救我们吧!!”
有老人虚弱地哀求道:“我老伴要不行了,行行好吧,给个床位吧,我老伴……”
有孩子在哭喊:“妈妈……我头好痛……”
耳旁突然传来混乱的打斗声,李匙被人群推搡着跌了个趔趄,他逃到安全的空地一看,是队伍中的两个家属因为插队的问题打了起来,人员密集,不少人被拳打脚踢误伤,人们惊恐着四散而开,而两名斗殴者毫不留情,他们扭打在一起,抓着对方的衣领将对方抡倒在地上互殴,护士们急忙躲到椅子后面,她们惊惧地呼救着:“保安!保安快过来呀!有人打架!快来呀!!”
然而保安被挤在人群之外根本进不去,周围的吵闹声太响甚至没听清是在哪里发生的斗殴,还是有家属带路了才知道在哪里,保安迅速分开了两名斗殴者,两个人都打得面红耳赤、衣衫不整,其中一个愤怒地喊着:“我排了三个小时才排到这里!你竟然插我队!我孩子死了都怪你!!”
另一个突然激动地蹦跳起来大喊着:“我妈已经死了!我妈已经死了!!”
在撕心裂肺地喊完之后,他瘫软在地上开始泣不成声,周围的人在了解情况后开始同情可怜他,保安也放开了他的手。对方听到他插队的原因有些愣怔,对方气泄了很多,但还是说:“那你也不能插别人的队啊!我孩子还要救呢!”
这场斗殴以难以批判谁对谁错,失去了母亲的男子依旧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名护士上前来询问情况,周围的人一边唏嘘他的处境,一边又挤在一起排起了队伍。
李匙看傻了,大家都是走投无路过来的,大家也都知道等待过后能得到的救助微乎其微,这拥挤的大厅让人窒息,这吵闹的环境又让人难以安息,可除了这里之外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够给予人希望了。
可能是刚才的纷争和这里的环境让李妈妈很难受,李妈妈扯着李匙的衣服,她干涸的嘴唇泛着白,她虚弱地说:“我们回去吧,家里清静一点……”
李匙点点头,他推着轮椅带妈妈离开了医院。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夜幕已完全降临,回家方向的路很顺畅,一栏之隔的通往医院的路却拥挤无比,密密麻麻的汽车红灯像动物的眼睛,所有人都在急躁而缓慢地前往同一个地方求救,一旦驶上这条路就会被四面八方的车辆围堵,届时再想退缩也毫无办法。停滞的红灯蔓延到了很远很远,不明前方路况的车辆还在奔赴前行着,奋不顾身驶入那无止境的泥泞里。
李匙开车不敢开太快,他的大脑依旧迟钝,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速度都要慢一拍,远离医院的道路变得安静,他害怕自己睡着,便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一打开刚好就是本地新闻台。
“市卫健委发布,关于做好不明原因流感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病例临床表现为高热、头痛、全身乏力,少数病人出现呼吸困难,下呼吸道感染造成的肺炎等症状,目前全市共发现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型流感诊断患者已达……“
“病毒性流感多见于冬春季,可散发或爆发流行,病毒性流感与病毒的毒力、感染途径以及宿主的年龄、免疫状态有关。”
“预防上可保持室内空气流通,避免到封闭、空气不流通的公众场合和人员密集的地方,外出可佩戴口罩。”
“临床以对症治疗为主,病人需卧床休息,如有上述症状,特别是持续发热不退,需要及时到医疗机构就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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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台最新新闻。”
“康瑞爱前董事长翟盼儿之子,乌以沉先生,因呼吸衰竭,于本日下午五时许,在本市第三人民医院逝世,终年33岁。乌以沉在生前承诺将一部分遗产用于对六臣营养品事件而遭受不幸的受害人进行赔偿,并将另一部分遗产用于捐献给流浪动物收养所。让我们对他的离世表示深切的哀悼,并为他的贡献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
计江淮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待李匙和李妈妈回来,他给自己煮了一碗水煮面条和煎鸡蛋当晚餐,客厅里太安静了,他打开了电视机,随便调到了一个新闻台,他的脑袋很晕,前面的新闻他都没有听得很清楚,后面在听到让他灵魂一颤的名字时,他猛地抬起了头,电视机上没有字幕,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主持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与那个名字息息相关,在播报完台词后,新闻画面切到了滢水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外面,摇晃的镜头拍到了医院的大楼,还有那粉红色的绚丽晚霞。
计江淮久久地盯着电视屏幕,他的脑袋呆滞着无法理解,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看不见也听不到眼前的一切,他抽搐着,流下了一行长长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