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冬尽春来,又是百花争妍的初春。
山**上,一个身影萧索的男子骑着一匹马,踽踽上了伤心谷。
这男子正是一战而天下知的凤江城。
自龙玉麟中箭身亡之后,他一人独行江湖,如断梗飘萍,流云孤鹰,飘然无所定止。以前他只身孤影,并不觉得寂寞孤单,反而感到自由安乐。之后和龙玉麟结伴同行,一路上给他带来诸多麻烦,甚是觉得责任压肩;而今伊人已杳,他独行天涯,只觉说不出的虚清和空落,再没有往日的了无挂碍。
凤江城十岁离家习武,一年泰半时间都在师门,这一日他路经浮梁山,于是拐了进来,上山探望数年不见的师父鞠九思。
走到伤心谷口,入口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他下马来拂去碑上盘生的青萝,上书七个大字——伤心谷前人伤心,是鞠九思亲手所题。
他悄立一会,口中默念,这七个字在口里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嘘不已。
既下了马,不再复上,牵着缰绳走进谷内,小道两边种满红花,花香扑鼻。记得以前这里是荒草一片,凤江城奇怪不已,师父向来不爱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年不见倒转性了。
小道已到尽头,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结舍安居之处。不知师父在是不在?
正要绕到屋前探看,忽然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是要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师父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
答话之人声音不大,凤江城的脑中却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只听那声音轻轻叹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暂的相守,我也无恨了。”
这声音,这声音
凤江城一步跨上三级石阶,转过屋角,谈话的两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和右首那人一照面,凤江城惊喜得几乎险些晕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樱瓣似的红唇,是他刻骨铭心的笑容,无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梦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来。
“三哥!”龙玉麟走过来,那呼唤他的口吻如昨依旧,这竟不是梦。
她伸出手碰触他的手,凤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将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温暖柔滑,这竟是真实的吗?她没死的事实令他一时激动难制,泪水不自禁滑了下来。
龙玉麟见他落泪,真情不问可知,心中一酸,也跟着落泪。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有情人,执手泪眼相对,竟无语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吗?”龙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凤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她凝视着他风霜满面的脸庞,轻声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着她的手,哑声道:“我为你眠食俱废,焉能不瘦!”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轻呼一声,投进彼此的怀抱,紧紧相拥,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甜蜜。
过了良久,凤江城才忆起鞠九思在旁,放开龙玉麟,仍握着她的手,向师父问安请罪。
鞠九思捻须而笑,扶起他来。他这个爱徒最是淡漠刚强,本以为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对龙玉麟爱重情深,难分难舍,油然生起有子长成的喜悦。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边坐下。
凤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团,当日他明明亲见龙玉麟死去,并且是由他亲自盖棺,为何她竟死而复生,而且出现在伤心谷?
龙玉麟喟叹一声。
其实她那时只是尸蹶,并未真的死去。入殓之后,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内一定陪葬许多金银明器,于是潜入盗墓,搜括一空,犹不满足,还撬开棺木偷盗。龙玉麟被这一翻动,吐出胸中瘀血,醒了过来,吓得盗墓之人东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归家之后头疼脑热,说是冒犯圣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龙玉麟循着盗墓贼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过,喂她药丸,将她救起,带回伤心谷。
“你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宫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会行文寻找通知我,我们不就能早日相见?”
龙玉麟有片刻的迟疑,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受了极重的箭伤,师父也没把握救好我。你已为我断肠一次,我怎忍叫你再伤心?所以我没回宫去。”
看她气息微浅,大是怯弱不胜,看来那次的箭伤使她受创甚巨。凤江城怜惜不已,感于她深密的用心,对她更增情意。
“现在我知道你安然无恙,不管如何,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她低下头,眼神一黯。
龙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凤江城欢喜得坐立难安,将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觉怎么看也看她不够,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别在这儿碍眼,还是进去的好。”
“师父何出此言?”凤江城忙道:“师父救了玉麟,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徒儿谢您都来不及。”
“你们有什么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个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带玉麟走遍大江南北。”凤江城看着龙玉麟的眼神,深情无限。“然后找一个乡下地方,结庐为舍,养鸡养鸭,耕樵为生。”
凤江城无欲寡求,甘于平淡。龙玉麟想像着一幅男耕女织的家园图,嘴角不觉浮上一抹微笑。
“师父。”凤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儿和玉麟情深义重,今生今世万万是分不开了。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就请您在此为我们主婚,让我们结为夫妇。”
“在这儿?”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凤江城摇摇头,对龙玉麟露出一个爱怜横逸的笑容。“虽然没有凤冠花烛,但只要我们两情相许,这就够了。”
龙玉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关门弟子。”大笑声中,鞠九思口中施令,两人向上叩了三个头,以茶代酒,交杯合卺,一场简单又庄重的婚礼完成,两人成了夫妇。
在伤心谷中住了三天,凤江城带着新婚妻子龙玉麟即将离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凤江城一扫入谷时的凄凄冷冷,满身喜气,笑容不曾稍减。“师父,您请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儿告辞了。”
鞠九思扶他起来,道:“不用这么多礼,路上保重。”
凤江城称是。
鞠九思抬头和坐在马上的龙玉麟,互视了一个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道:“多多保重。”
“多谢师父。”她知道此去相见无期。
凤江城向鞠九思深深一揖,牵着马缓缓步出伤心谷,两人一马身影愈来愈小,终于消失不见。
鞠九思仰头望着头顶蔚蓝无云的天空,低头看见那块写着大字的石碑——伤心谷前人伤心。一语成识,怎不叫人抚心悲恸?
出了伤心谷,景物和三天入谷前了无所异;但在凤江城看来,处处透着可爱、可醉,因为此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心灵相印的爱侣,再不是孤影对千山。
两人向东而行,沿路延赏山水风光,走走停停,脚程极慢。有时在山崖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两人依偎而坐,相对无语,却也感到无上的喜乐。都觉得若能偕子之手相守终老,此生无憾矣。
这一天来到一座山下,凤江城遥望林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龙玉麟茫然摇头。
“这是我隐居之所,你也来过的。”经他提醒,她恍然有隐约的印象。
“既然来到此地,不如我们上去看看。”
龙玉麟不置可否。两人历经生死劫难重逢之后,她的性格大为转变,一改以前的跳脱飞扬,变得温柔婉约。
荆莽森森,山路久无人行,杂草都漫到路上来了,变得很不好走。
龙玉麟第二次踏上此山,和上次汗重奔命的情形大不相同;凤江城牵着她的手,慢慢爬上,还不时一步一回头,极其呵护,将她视作珍贵无比的宝物一般。
到了山腰一处平地上,竹屋就在前面。凤江城推开竹门,发出“呀”的一声,屋内桌椅上蒙上一层灰尘,一切仍如他们离去时。凤江城到瀑布边打些水来冲洗屋内,龙玉麟则在林里绕了一圈,摘回一些野菜、野菇;凤江城看了她兜在下摆里带回来的东西一眼,不禁失笑,她摘的全是一些杂草和有毒的菇,根本不能吃。龙玉麟大窘,忙把那些草啊苯的丢到草丛里,最后还是劳动凤江城亲自出马,去摘采晚上的食物。
用完饭后,夜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星夜熠熠,两人皆无睡意。凤江城入屋中取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虽低沉呜咽,曲中却透露吹箫者无比悦乐的心情。
坐着坐着,曲柔的箫声催人入梦,龙玉麟本来靠着廊前竹柱倾听,她走了半天山路,这会儿神困眼倦了起来。
凤江城所念所思都在她一人身上,注意到她精神不济,于是停了吹箫,伸臂到她膝弯下,将她抱了起来。
头枕着他可倚赖的肩膀,她自瞌睡中觉醒,微微而笑,又把张开的眼睛闭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口齿缠绵地说:“三哥,你对我真好。”
凤江城一笑。抱她进房,替她盖好被子,转身正要离去,龙玉麟扯住他衣袖,他回头,只听她道:“你要去哪儿?”
“我回房睡。”两人虽结为夫妇,但一直未有夫妻之实。
龙玉麟含嗔带怨,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在这儿睡要上哪儿去?”腼腆害羞是女儿天性,她说完觉得好生羞愧,忙放脱他衣袖,背过身子,脸都红到耳根。
凤江城一愣,之后绽开了笑容,坐在床沿,轻轻扳过她肩头,唤道:“玉麟。”
在他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下,龙玉麟更加羞不可当,拉起被子蒙住头。
凤江城到桌边吹熄烛火,回到床边放下帷帘,蹬鞋上床。
窒内一片黯寂,不甘寂寞的月光悄悄潜过窗棂,却止息在床前三尺之地,不敢惊扰了帐中人的情梦。夜已深沉,帐里仍偶有一、两句不宜为人所知的私语逸出,浑不知时光之易逝。
两人都觉此地是定居隐逸之所。天下虽大,但只要对方能在自己身边,于愿足矣;蜗居亦无异于仙境,于是决定不再行游五岭三江,就此安居下来。
白天凤江城习练武艺,栽种菜蔬,龙玉麟则在一旁看他搭架耘田,帮他洒种掩土。兴致来时,凤江城也教她练武以强健体魄;同样是教武,这回师父一改严厉驯斥的作风,谆谆不倦地指正她错误所在。龙玉麟得凤江城柔情教导,进步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夜来或灯下共语,或廊前吹箫抚琴;龙玉麟见凤江城一人独奏,未免无趣,有一次两人下山到市集上买东西,看到有人在贩卖古琴,于是便买了回来。
龙玉麟自幼秉承家学,学了一手好琴艺;她坐在琴前,手挥五弦,也只不过轻轻拂弄,冷冷淙淙的琴声便如珠玉般流泻而出,令凤江城大感佩服。他吹箫是自学自娱,自然与曾受名师授艺的龙玉麟有高下之别。
两人在瀑布旁、竹屋中,过着神仙也艳羡的日子,但凤江城偶尔会在龙玉麟脸上看到一丝愁色。问她原因,她总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不肯回答,令他好生纳闷,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在山中过了几个月,这一天早晨,龙玉麟从梦中大叫惊醒:“不要!”
这一叫,吵醒了凤江城。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坐了起来,只见龙玉麟额上全是汗珠,衣衫后背湿了一片,像是见到什么惊恐的事。
“怎么了?作恶梦了吗?”
她蓦地投进他怀中,险些将他撞倒了。她搂得那么紧,好像生怕他会平空消失,一连声地道:“幸好你没事,你没事。”
“我好好地在这儿,会有什么事?”他轻拍她的肩。“你一定是昨夜弹琴太晚睡了,才会作恶梦,再睡一下吧。”要扶她躺下。
龙玉麟却不肯,仰着头急急说:“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吧!到一个人烟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到哪儿好呢?啊!听说东南方海上有个岛屿,不如我们到那儿去,别人就找不到我们了。”
她的表现太急切反常,凤江城当她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不知她是作了什么恶梦,把她吓得语无伦次?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只是作恶梦。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有我在你身边,你安心地睡吧。”
他不知晓她心中的苦,她一急,眼泪流了下来,凄声道:“此地是不能待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三哥,你就当我任性,听我这一回好吗?我们离开这里吧!”
凤江城见她凄苦万状,像是隐含了极大的忧心之事,忍不住又问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我几次问你,你始终不肯说。”
他这一问,龙玉麟眼泪掉得更快了,道:“你不要问我。三哥,我求你,我们走吧!走到一个别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他纵有千百个疑团,也得不到半句回答。凤江城看着泪如雨下的龙麟,叹了口气,她若不肯讲,他不会勉强她。
“你既然说要走,那我们就走吧。”
龙玉麟感激涕零,欣慰的笑容中泪珠又是成串掉落。
简单收拾了衣物,就要下山。
住了这许久日子,对此地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两人站在屋前,龙玉麟看了又看,望了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挥别下山。
龙玉麟一心想离开中土,前往东南方海域中的岛屿,一路上并不停歇,向东而行,走了十多天,这一天到达了海岸。
面对浩邈大海,碧波万顷,龙玉麟终于一扫连日来的愁眉颦颜,展露笑容,像只小鸟儿雀跃地跑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