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襄终于磕磕绊绊地收拢了山上贼窝里的人心,第一时间写了封高高兴兴的信想着人快马加鞭送到六爷手上,请六爷得空来看一看。然而信将将拍在信使手上时,童襄又捏住那封薄薄几张纸改了主意,就地改派任务,叫信使去黑市里淘一台无线电台来。
于是那封信终于送到黎星手上时,在“及”“再及”“又及”后又多了一条“又又及”的关于电台的事。黎星看着那些伸胳膊蹬腿一个赛两个大的字笑骂这小子的字又退步了,几下叠起信纸塞回信封里,出门叫人备车,带上密码本。
山路沟连着坎,黎星下车上马,颠颠地走到半山腰,突然被人用枪指着拦下,问他姓甚名谁所为何事。扈从扬声道找你们大哥,那拿枪的汉子回吼说大哥哪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另一个青年突然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拿枪的汉子,同他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声,拿枪的汉子就问有无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他们给大哥送去叫他决定。
扈从看向黎星,黎星在口袋里摸了摸,随手掏出了个什么丢给扈从。提醒拿枪汉子的青年带着东西翻上山石便消失在了灌木树林里。
不多时,那青年就从山石上翻下来,朝黎星一躬身:“六爷请。”
拿枪汉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黎星瞟他一眼便打马从他旁边走过。报信的青年将汉子扶起,宽慰他几句,快跑几步到前头引路。
“你倒是不怕我。”黎星骑着高头大马,漫不经心的话更显得居高临下。引路的青年憨厚地一笑:“大哥讲了,六爷最是赏罚分明。小的自认没有过错,便不怕。钱老哥性急口快,您莫怪。”
黎星一扬眉:“你叫什么?”
“酉岿。讲时辰的那个酉,山下一个归的岿。”
黎星笑了一声。
酉岿也笑了笑:“家里原做生意,正话反讲图个吉利。再者,有亏就有赚,多好。”
“你们在这里守了多久了?”
“自送出信那日便在这里了。大哥交代遇人问一问来历,又怕钱老哥惹恼了您,特派小的来恭候。”
黎星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酉岿答得恭谨简练。倚在山门口的童襄远远地瞧见了他们便迎上来,先向黎星问了好转身拍拍酉岿的背让他可以去休息了。酉岿笑得比刚刚灿烂得多,道的谢还没落地,人就快跑没影了。童襄好笑地耸耸肩,接替黎星的扈从牵着马笼头往上走:“那小子新娶了媳妇,还在蜜里调油的时候,难为他被我揪出来守道口。”
“他说话的口气很像你。”
黎星意有所指。童襄微微一笑:“大抵是同我呆久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黎星用马鞭点了点童襄的肩膀。童襄侧头,眯起眼朝黎星笑,由着黎星用马鞭将自己的下颌脖颈描了一遍,脚底却还是如脑袋边上多生了眼睛似地稳当。
到了贼窝门口,童襄拍拍尘土,喊来人将马牵走,引着黎星看他好容易才按着黎星的喜欢整顿干净的土匪窝。
童襄收着消息的时候便通知了上下大小弟兄们在聚义堂集合,至少先记牢六爷的脸别冲上去找死。黎星坐了童襄的主位,童襄便坐了下首,忽地瞧见有些人面色古怪,像是憋着笑,心里一慌,还没来得及开口拦,便见那个平日里便大嘴巴的兄弟嚷嚷诸如大哥怎么叫压寨夫人坐了主位的话。
完了。童襄僵硬地看着黎星面色如常地问那人何出此言,得到“大哥刚才说是下山接嫂子去了”的答复后,扭头看向自己。
“六爷……我和他们玩笑来着……”童襄被黎星抓着领子提起来拖着往外走,虽然知道不至于就这么被毙了,但也绝对讨不到好。黎星甚至让那一帮等着看热闹的都跟来。童襄闭一闭眼睛,认命了。
土匪头子的屋子好认,黎星一脚踹开门,把童襄往里一丢,声线平淡地让土匪们在外面候着,谁都不许走之后,甩上了门。
屋里头,童襄偷瞟了一眼黎星的面色后,低声开口请六爷允他先去清理。黎星没说话,在床边坐下,架起二郎腿把玩手里的鞭子。童襄在心里叹了口气,快步走进洗浴间。他是做了供六爷取用的准备的,现在倒成了救命的稻草。储在阴凉处的水很冷,但童襄毫不犹疑地就把水灌进身体里,狠狠地打了个寒噤,感觉连呼出去的气都凉下去了。
从角落木柜里取出脂膏几下捅开甬道,估摸着能进之后,童襄抽出手洗干净,赤身裸体地走出小隔间。
黎星指了指面前的空地,童襄跪下。他又转了转手腕,童襄背过身。
马鞭携着破空声落在童襄的脊背上。先是疼,然后是麻痒,再是又一鞭的疼,循环往复,直到疼痛被麻木消减。童襄咬着牙——也许也没有很咬着牙。黎星毕竟不是真怒,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鞭伤层层叠叠,破了些皮肉,没伤到深处。
鞭子点在后脖颈时,童襄伏下身。尾椎又被一点,童襄就塌腰翘臀。这地方比脊背刺激得多,鞭稍时常擦过一些难以言说的地方。童襄想捂住嘴,又不敢,只能紧闭牙关,然而还是不时漏出低叫。
过了一会儿,许是黎星觉着疲乏了,将鞭子一扔,打开搭扣扯下皮带在手里绷了绷。童襄膝行过去,被黎星踏住腿间。军靴底硬,即使童襄的家伙事还没立起来也疼得瘆人,童襄却不敢有一点点显露,挂着笑,将脖颈送到黎星手中,被皮带勒住。黎星面无表情,扭头拉开床头柜,翻出一瓶红花油,在童襄压着惊恐的眼神中,倒在童襄的脊背上。
热辣的疼痛瞬间炸开,童襄呜咽一声,想低头,却被抬起下巴,蒙上泪的眼和咬住无血色的唇都被黎星收入眼底。
黎星就这么扯着皮带将童襄拖上床。童襄都疑心自己那东西在鞋底和地面的夹缝里被拽出来的时候断了,他庆幸被卡着脖子,不然得嚎得多难听。然而他相信黎星并没有叫他就此残废的意图,不过是痛些,没大碍的。
呼吸困难的时候放松身体是件难事,童襄在被进入的时候脸都扭曲了一瞬,轻轻抽了口气,很浑浊沙哑。抽插时免不了身体碰撞,被抽打过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又渐渐生出快感。童襄迷迷糊糊地,舌尖收不回嘴里,手松不开被抓得一团乱的被褥。忽然呼吸的阻滞消失了,童襄弓起脊背大口呼吸,不小心贴上黎星的胸口,猛然一僵,慢慢地重新伏回床面。
“唱一出来听听。”
童襄都以为自己出幻觉了。六爷刚刚是叫他唱戏吗?现在?
黎星是无可置疑的新派,厌恶腐朽王朝的同时厌恶依附腐朽而生的老戏文。从前童襄在黎星手里就只负责陪睡、交际和气死老太君。黎星从来没有要他唱过戏。
这一惊疑,就过了答话的好时机。黎星重重往里一顶,童襄差点磕在床头。
童襄只得唱起来,越戏的《北地王》,被撞得断断续续,气口全乱。每当有破音时,黎星就一掌掴在童襄臀尖上,冷冷地叫重唱。童襄就痛得一抖,从头开始,再从头开始,又从头开始。他脑子里乱成沸腾米浆,又糊涂又粘稠,词曲是烂熟到了不必想便能唱的,然而气不够,黎星又全然不懂而只抓着破音不放。童襄的窒息比被勒住时更盛,眼前又是发黑又是冒星,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声音,不知是戏还是床叫。
黎星没再让童襄重唱,然而也没完全放过他,叫他用自己的手箍住自己的东西,然后大开大合地冲刺。童襄侧趴在床上,一只手撑不住身子,脸在床上来回挨蹭,红上加红。快感层层积累却不得释放,白浊的液体倒是从顶端渗出来一些。
终于,黎星完了事,平复几息之后抽身松开了童襄。童襄几乎昏死过去,身上抽搐,手倒还老老实实地紧着。黎星整理好衣服,坐到桌边,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童襄缓了好一会儿才回魂,眨眨眼勉强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桌子一声一声像敲在他的脑仁上。童襄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指头冻鸡爪子似地动不了,浑身上下从骨头到皮肉都疼,却还是挣扎着跪坐起来,挪下床,踉跄着摔在地上,艰难地站起,提起水壶晃了晃,听见水声,点起火将壶放上炉子。他在炉子边跪坐,腰还能勉强挺直,手撑在膝盖上,等水开了,将壶取下炉子放在地上,先撑着地起来。童襄料想到了腿麻和腰膝无力,却是第一次在事后如此虚弱,还是暗暗吃惊了一下,继而取出茶叶罐子。他记得自己摸过些什么,于是去小隔间洗了洗手才折回,将一撮茶叶放进杯子,艰难地提起水壶冲茶。
全程黎星都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那种令人胆颤的平静已经消失了,端起茶杯的动作轻松惬意。即使如此狼狈,童襄泡出的茶水还是合他口味的。
见黎星只是喝茶而没有其他指令,童襄拖着酸痛的身躯晃进小隔间,水声哗啦一响,接着一通翻搅声,然后安静下来。童襄从里面出来,身上散发出微微的凉气。他径自走过黎星身后,取出几件干净衣服换上,在黎星脚边跪下。黎星抬眉还不及说什么,就感觉膝头一重,童襄跪坐着将脑袋靠了上来。
黎星勾起嘴角,喝着茶,用手揉搓几下童襄的脑袋。
童襄端着茶杯走进书房,放下香气腾腾的茶碗要走,却被黎星叫住。“最近神神秘秘干什么呢?连晚饭都迟了。”
童襄心知总归是瞒不了了,抱着托盘笑嘻嘻地:“学手艺呢,师傅不放人,总不能自顾自跑回来。多不给师傅面子。”
黎星放下手里的文件,上下打量童襄一番。他不说话童襄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按摩啦,城郊有个很厉害的大夫,我好不容易才求得他答应教我。”
黎星又把文件拿起来看了。“学那做什么。”
童襄放下托盘,走到黎星背后。黎星是相当抗拒有人堂而皇之地处于他的视线盲区的,然而这条禁令自然不对童襄和应浅生效。黎星感到衣领被解开、拉散,一双温热有力的手覆上他的肩颈按揉。有些疼,但更多的是紧绷的身躯被松解的舒适。
黎星慢慢地长出一口气。童襄在他背后笑了一声:“舒服吧。”
黎星点点头,默许了童襄在他身上动手动脚、逐渐加重力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忍痛的气音。
“疼的话喊一两声也不会有别人听见的。”童襄将拇指点在黎星肩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成功从黎星喉咙里挤出一声痛呼。童襄得意地笑了一声,黎星听到就朝后做了个手势来告诉他自己迟早会报复回来。童襄弯腰,嘴唇抿了一下黎星的指尖。
既确信了会被连本带利地报复回来,童襄也不再留着手,拉着黎星让他躺下,新学的一全套推拿功夫都往黎星身上使。黎星趴在床上,全身骨节喀啦喀啦响个不停,酸痛像是从骨缝里泛出来似的难熬,咬着牙也没能把全部的呻吟咽回去。
童襄这还是第一次骑在黎星身上,又好笑又心疼,不由得放轻了些力道,不再追着关节去复位,只专心松解劳损的肌肉。
“好啦,六爷起来活动活动,看看舒服些没有。”童襄从床上下来,扶起黎星引着他来回走动。黎星转两下手臂,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不错。”
童襄随手抹掉鼻尖上的汗,拿起托盘告退,一拉开门就和候在门外的应浅打了个照面。“浅哥儿?怎么傻站在这?”
应浅的目光有一瞬间越过童襄的肩膀,但很快就收回、移开。“打算等童先生出来再进去汇报。”
“啊……”童襄的目光放空一瞬,“什么时候来的?”
“就和童先生前后脚。”应浅像是突然发现了墙面上有什么异常似的,眼睛一动不动。怎么看都是听到了刚刚房间里的动静。
“你,呃,不是,我刚刚给六爷按摩来着,他平时太操劳了,身上很硬,就格外痛。你,你不要误会。”童襄少有这样欲辩无门的感觉,他在交际场上的三寸不烂之舌总是在应浅面前变得格外笨拙。
“没有,没误会。我先进去了。”
“好,好。我去看看晚饭。”
两人交错而过。
晚饭的饭桌格外沉闷。原本每天晚上都叽叽喳喳个不停的童襄只顾往嘴里填饭,他晚上吃得又少,很快就放下碗筷借口洗澡溜走。
黎星不明所以,看向应浅:“他又怎么了?”
应浅放下碗筷。“下午童先生一从您书房出来就和卑职打了个照面,他觉得尴尬。”
“有什么可……哦,我知道了。”黎星这才反应过来童襄在尴尬些什么,有些好笑,“他手艺倒学得不错,回头让他帮你也按按。”
“多谢钧座关怀,卑职没有那么多案牍的劳形,就不去麻烦童先生了。”应浅把最后一点饭扒拉进嘴里,放下碗筷,等黎星用完餐再一起离开。
“你去麻烦他他只会跟个老娘似的开心。”黎星笑了一声,回到书房给今天的工作收尾。应浅侍立在一旁,顺手将桌上有些散乱了的文件归拢放好。
门被叩响,童襄带着一杯一碗进屋,身上刚洗完澡的潮湿气还没散完,小水珠挂在略长的发尾欲落不落。“六爷的茶,浅哥儿的莲子芡实羹。”
应浅捧着碗,呆愣愣地。童襄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近日胃口不好吧?煮烂放凉了的,少少地加了些糖。尝尝?”应浅伸手接过碗,搅了搅,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咀嚼咽下之后立刻又吃了一口。
黎星抿了一口茶后笑道:“稀奇了,浅居然肯吃。”
童襄嗔了黎星一眼:“您少说两句罢。浅哥儿喜欢吃我明天还做。有其他想吃的没有?”
应浅摇头,快速地吃完碗里的汤羹,捧着空碗一时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童襄自然地把碗拿过来:“那我先走了。六爷,我在卧房里候着您。”
黎星挥挥手。童襄看着应浅笑了一笑,走出房间去。
将碗交去洗了之后,童襄回屋细细地将身子里外洗净,裹着浴袍搽脸抹手,将手架在桌子边闭着眼等黎星回来。
门咔哒地开了,又关上。脚步声从童襄旁过了一下,翻动几下衣物后又走进浴室,水声响起来。童襄这时才起身,松开腰带跪伏在床上,取出床头柜里的油膏旋开,不紧不慢地预备起来。
黎星洗好擦着头发出来,扯起童襄先亲上了嘴,手上下把掐着,陷进紧实的臀肉里。童襄拧着腰仰着脸,手指头还在自己身子里继续开并,估摸一下抽出手,用自己浴袍的下摆揩了两下。
被剥掉浴袍摆成直跪的姿势时童襄便知道今天怕是难在三更之前睡下了。黎星随手抽来军装的腰带,在手中绷了绷。童襄笑了:“六爷,今儿就这么恼吗,又要打我。”
黎星嘴角也勾起来,腰带的弯刮过童襄胸口的小肉粒:“就有那个兴致,怎么着吧。”
童襄将胸口挺了挺:“好难得,那六爷今晚可得尽兴。”
黎星不知从哪摸出一条巾子蒙上童襄的眼睛。童襄笑得更欢,在黎星收手时偏头,脸颊蹭过黎星手心。
风声,呼吸声,还有皮带的击打声。一片黑暗中其余感官被放大,童襄觉着身上痒麻麻地疼,下身也胀跳跳地疼,不自觉地弯腰,小声地呻吟。
“你今天似乎格外受不住。”黎星用皮带挑起童襄的下巴,发现蒙眼的巾子已经被湿了一片。
童襄张开嘴,却发出了一声哽咽,他自己也被惊到了。“许是累了。我,我无妨的,六爷只管尽兴就好。”
黎星知道这小子惯会自己硬撑,都没忍住哭,那必是已经到了极限。他解开蒙在童襄眼睛上的布,童襄却自己抓着布盖在眼睛上。黎星也不强求,推着他躺好,扳出别到身后的两条腿:“都备好了。”
“嗯。”童襄小小地应了声。黎星进得很慢,温柔得童襄又想哭。
“想哭就哭,不丢人。”黎星的手指抚上童襄的唇,童襄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嘴唇咬破了。童襄伸出舌尖舔舔黎星的指头,又用牙尖磨了磨。
见童襄适应好了,黎星缓缓地动起来,手掌抚摸身下人的身躯。虽然大多时候是童襄伺候他,但他也不是全然不知童襄的好恶。他知道童襄喜欢身体的接触,会在得趣时情不自禁地讨要拥抱和亲吻,喜欢他低声地喊自己的名字。
“襄,”黎星撩起童襄长长了的刘海,拂开盖在他脸上的巾子,亲吻他的眼睫,“这里只有我在。”
童襄神情呆呆的,毫无自知地流着泪,却又抽抽搭搭地笑起来,手臂搭上黎星的肩,与他额头相抵:“叫六爷看笑话了,真是不该。”
“没什么不该,”黎星又将童襄吻了一遍,“那帮老封建欺负你了?”
童襄摇头:“现如今谁还敢欺负我。”
“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去别地换换气儿。你挺久没回山上了。”黎星架起童襄的腿更大幅度地进出,从童襄喉咙里撞出两声含混的哽咽。
童襄偏着脑袋,两根手指揪着枕头的边角搓:“不想去。”他正回眼,直直地望着黎星,抬起手,勾住握着自己腿弯的那只手:“想呆在六爷身边。不想去。”
黎星将童襄的腿挂到腰上,一把拉起他,向后一倒便是童襄坐在他胯上,一下进得太深,让童襄瑟缩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哭了一声。童襄吸吸鼻子,看了黎星一会儿,手臂有气无力地环住黎星,将上半身的重量全压进黎星怀里。
“从这个月上旬开始你就没怎么休息过,几乎每天都去应酬,有时一整天在不同的地方连轴转。是不是。”黎星把玩着童襄的发尾。童襄知道他喜欢男人样子,头发一直留得很短,近来忙疏于打理,乱糟糟地盖到了后脖颈子上。黎星拨开它们,咬上童襄的后颈,又听到他呜咽了一声。
“没法呀,您手底下生意越做越大,谁都想来分一杯羹,甚至取而代之。上海滩说大不大,人却是一个个都成了精了,好难应付。”童襄嘟嘟囔囔地,手指顺着黎星的脊柱一节一节抚摸下去,发现正得很,暗自得意起来。
黎星将童襄拉开一些距离,笑得让童襄后背发凉:“是,大功臣。所以作为奖赏,今晚就我来伺候你。”
“别……啊!”童襄婉拒的俏皮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黎星不容置喙地拖进情欲的漩涡里,猝不及防得差点一口气把自己噎死。
对于童襄来说,应浅实在是一个孩子,瘦巴巴的一小个,被他亲手喂养成纤细但能干的青年。
黎星对此不甚认同。应浅大部分时间都跟着他,饭也是随他一起吃的,怎么就是你童襄养大的。
童襄笑着道,你不懂。转脸问应浅:浅哥儿觉着呢?
应浅没有什么表情,抿了抿嘴,低着头绞了一下衣摆,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浅哥儿又害羞了,脸皮忒薄。童襄伸手刮一下应浅脸侧,被应浅后仰躲开了。
多难得的闲适的时光。黎星捧着温热的茶啜饮,应浅坐着发呆,童襄嘴皮子不停地来回打趣两人,直把小孩逗恼了起身要走,又一把握住应浅手腕赔罪,好说歹说才让小孩重又坐下。
然而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短暂。应浅要外出办事,童襄也要去应酬,两人一同起身出门,童襄还要回头笑话黎星“这下变成孤家寡人了”。黎星装模作样地凶了他一下,拿起文件自己看了起来。
“童先生要去哪里?我送你。”应浅走在前面些,自然而然地回头问童襄。童襄也不推辞,报了个地址,是某某高官的家宅。
应浅是跟了黎星之后学的开车,学成之快让教他的士兵都惊掉了下巴。黎星却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然也不会留这么个小鬼在身边做事,哪怕童襄举荐的也不行。他身后的童襄和应浅对视一眼,童襄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用下巴指了指黎星。应浅极快速地笑了一下作为回应。黎星回头,童襄掩饰都没有,极灿烂地笑了一下。
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童襄从副驾下车,挥手向应浅告别。门房迎出来,引童襄进门,面对童襄的道谢十足的诚惶诚恐。
黎星家里没有女眷,曾经被包办婚姻捆在一起的妻子早就离婚飞去国外了,这类夫人们聚在一起搓麻将打牌的场合便只能童襄去。他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却不觉尴尬,举止比起那些出身各有不同的太太们更有讨男人喜欢的所谓“女人味”,惹得有些太太很是不满,明里暗里骂他狐媚。
再怎么讨厌,进屋也要先寒暄几句,问起童襄路远,是怎么来的。
“哦,六爷的副官去城西办事,顺道送来的。”然而这官邸在黎宅的东边,完全是两头。“他乐意送就是顺道呗。开车来去也就两刻钟都没有的事。”
引来其中一个太太翻上天的白眼。
桌旁还有个他眼生的年轻女人,听其他太太们说还是个学生,因为家里变故读不起书,就嫁给某某部长做姨太太。
那年轻女孩子只是低着头,烫着的时兴发型一点都不适合她,有种小孩扮大人的滑稽感。她并不在打麻将之列,只是坐在童襄和带她来的太太之间,充当一个花瓶。那个太太说不上讨厌她,但也绝谈不上喜欢,只是淡淡地,无视了这个女孩子。
童襄码牌极快,几下便完工,扭头和那个女孩子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呀?”他将声音放得轻而缓,像是在哄孩子。
那女孩子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带她来的太太,小声道:“何皎皎。”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真是好名字啊,”童襄笑着,“碰。”
何皎皎又抬眼看看他,紧张地笑了一下。
这些被养在后院里的太太们平日里无事可做,最喜欢嚼些八卦。手里忙着,嘴上也不闲着,说完了旁人不够,连在场的也要刻薄几句。
“皎皎啊,你可要争气。金部长家里都没几个孩子,开枝散叶的责任很重嘞。而且要是儿子,以后才有个依靠。”
“是啊。不过金部长好歹还能有些个儿子,不像黎六爷……”
童襄好脾气地笑笑:“幸好六爷不怎么喜欢小孩,孩子少些还清净,有齐小姐生的两个孩子就很够了。吃。况且现在可是新社会,讲究自由平等的,女儿怎么不能继承家业?格局要打开嘛。”
“而且,”童襄摸进一张牌,又打出去,“我自己就是男人,也不必靠儿子养。这果子不错,皎皎你也尝尝。”
童襄起身,将桌上的点心直接连盘端起放到何皎皎手上。“多吃些,你太瘦了,多吃些身体才会好。”
何皎皎捧着盘子,眼神在太太和童襄之间来回两趟,小心地捡起一颗童襄说好吃的果子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一直低垂着的睫毛颤了颤。
“好吃吧?”童襄笑眯眯地,又打出一张牌。
何皎皎点点头,又在童襄的劝说下吃了另一种点心。
那尤其不喜欢童襄的太太冷哼一声,又把白眼翻上了天:“和别人家的姨太太勾勾搭搭的。黎六爷知道童先生在外头……这么给他戴绿帽子吗?”
童襄咧嘴笑了一笑,朝何皎皎张开手,偏头:“皎皎,帮我摸一张牌吧?”
何皎皎看向童襄,想了想,把手里的点心盘交给童襄,起身摸来一张牌展示给童襄。童襄瞟了一眼仍然对他横眉竖眼的阔太太。“自摸。”何皎皎依言摊牌,清一色。
“许太太,这些话你大可以去和许厅长说,再由许厅长转告六爷。”童襄捻起一颗瓜子,两根指头捏开取出瓜子仁,慢慢地积起一捧,倒在何皎皎的手心里。“还继续吗?我洗牌了。”
当天童襄运气不错,小赢了几个钱,往兜里一揣就告辞:“我得家去了,家里孩子等着呢。”说罢朝何皎皎眨眨一侧眼睛,自顾自地离开了。
出了门就上车,应浅发动车子。路上童襄从袖子里抽出几张小纸条念给应浅听,都是从金部长的文件上摘下的机密。“卓姑娘看着还好。过几天金部长大约就要来探口风了。”
应浅点头:“货都理好了。”
“那就等鱼上钩啦,”童襄伸个懒腰捏捏肩膀,“搓了一下午麻将,嘶——希望今天晚饭有红烧肉吃,今天在那都没吃着什么好东西。”
童襄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应浅只是听着,两个人都不觉得尴尬。
车开进黎宅的院子,童襄先在门口下了,直奔黎星办公室扔下那几张纸条。“一切顺利。我先去找点吃的,一会让浅哥儿跟您细说情况吧。”说完扭头又要出去。
“我看你是饿昏头了。”黎星把桌上的点心盘子往出一推。
童襄嘿嘿笑着拿起一块,咸甜口的苔菜千层饼,他最爱吃这个。甜滋滋的饼,撒着厚厚一层苔菜粉屑,再点缀几颗芝麻,咬下去酥得掉渣。童襄喜欢将苔菜的一面朝下
放进嘴里,咸味在舌面上炸开,嘴里湿润了,干吃饼也便捷些。
“这事你俩跟进就是,不用时时向我汇报。”黎星活动活动肩膀,童襄立刻塞下剩的饼擦干净手去给黎星按摩。
童襄嘴里干巴巴的饼一时吞咽不了,只得呜呜嗯嗯地表示自己知道了。应浅开门进来,恍若未闻地向黎星汇报工作进度,比童襄的“一切顺利”详细得多,不过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切顺利”。
“晚饭让做了红烧肉和清炒菜心。要是还有想吃的现在去说或许还来得及。”黎星合上笔盖,童襄收手退到一旁。黎星起身,拍拍衣摆的褶皱。“我出去走走。”
“浅哥儿你陪六爷走吧,我去厨房看看。”童襄这时才勉强咽下了满嘴碎饼渣子,见黎星的茶还有剩的,端起来几口灌空,带着杯子出去了。
黎星不置可否,走出几步没听到应浅跟上,回头,应浅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累了就去休息。”
应浅摇摇头,快步跟上黎星。
他们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在工作之余总是没什么事好讲。黎星随口问起应浅“其他的事”怎么样了,应浅答都好。黎星说有什么紧要需求不必和他讲就可以去办,应浅答是。
“你……最近都好?”黎星将腹中思绪咀嚼良久,最后却只吐出这样一句客套话。惹得应浅都愣了愣。
“听童襄说,你近日吃得很少,睡得也不久。”
“您也常整夜不睡。”
“童襄和你讲的。”
“是。童先生很关心您的身体。”
“他谁不关心。跟个老妈子似的,巴巴儿地让我劝劝你,哪怕下道命令让你好好休息。”
“是童先生的风格。”
“你自己掂量吧。”
“是。”
两人复又沉默下去,沿着院子边沿慢慢地走,直到童襄出来喊他们吃饭。
童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然就哼几个调子,每次都不重样。黎星瞟他一眼,想让他安静些,被贱兮兮地递了媚眼,便顺势将童襄摁着脖子抵在墙上亲得他腿软直往地上溜。
应浅在一旁就这么瞧着,多看了几眼童襄被亲得红润的唇。童襄笑着,抹去眼上蒙着的薄薄一层泪,语气却似乎有些小心:“浅哥儿?”
“童先生这样显得气色好。”应浅很是认真地看着童襄的眼睛。黎星闻言将童襄又看了看,点头赞同了应浅的观点。
童襄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梗在胸口,顿了会儿,只深深吸一口气,还没进透彻,又慢慢地吹出来。笑容又被他扯在脸上:“浅哥儿真是……快些走罢,饭该凉了。”
应浅咬一下嘴唇,跟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童襄的脚步。被两人落在后头的黎星只觉着有些荒诞,看向身后,什么都没有,回到前方就原地转了一整圈,自己也觉得滑稽,往饭厅走去了。
“六爷,拿您两根茶叶梗使使啊。”童襄敲门进来,径直走到黎星存放茶叶的柜子前,拉开柜门挑出一盒来,从里面捡了两个细长的茶叶梗子。
童襄向来有些想一出是一出,黎星没大惊小怪,顺口回了句铁观音茶梗多,接一句你要茶梗干什么还只要两根,抬头一看,童襄正把那两根茶叶梗梗往耳垂里扎。
黎星握笔的手一抖:“你在干什么?”
童襄一脸无辜:“我在把茶叶梗穿进耳洞里。”
黎星放下笔,抬起一根手指,让他停止这迷幻的行为。
童襄把刚插进去的梗子拔出来捏着,乖巧地看着看着黎星等他发布下一项指令。
“你,现在,去找银匠打两根纯银的耳针戴上。”
童襄应声,转身要走。
“把你那两根破茶叶梗扔了。”
童襄应声,把茶叶梗扔进垃圾篓里,出了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银匠师父手脚利落,哪怕见他一大男人打耳洞也没大惊小怪,沉默地打出一副银耳针来,问他还要什么,他就顺便定了一副耳铛。
就是那种,倒扣的一朵花,花瓣尖往外翘。要不是嫌吵,就打成铃铛了。童襄比划了一通,差点扒拉来黎星的纸笔来给他画出草图来。黎星嫌弃地摆手让他安生一点,自己明白了。
“你怎么想到穿耳洞的?”
黎星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童襄眨眨眼笑了,说,想在成亲那天,打扮得漂亮些。黎星皱一皱眉,把本想说的话换成一句,随你开心。
是了,黎星日前带着一身酒气在宴席上发表重要讲话:他要娶童襄为妻。
童襄简直给他吓到厥过去,差点伸手捂黎星的嘴,最后还是用左手按住了右手。
那莲姐儿呢?
嗯?我和她是包办婚姻,早该还她自由了。再说,她现在在国外,家里不得有个主事的?
童襄想起黎星那房小妾。可那是上面安插在黎星身边的眼线,抬谁都不可能抬她,何况早已定下来要将那女人做成难产而亡。
怎么能是他呢?
我意已决,谁都不必劝了。就定在……下月,你们该准备的都早些准备起来。看起来完全喝大了的黎星是全然不顾周围人如何地目眦欲裂,猛然起身,童襄忙不迭地去扶,架着他回屋睡下。
次日黎星一醒,便是童襄顶着眼下乌青冲他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黎星给他惊了一跳,疑心自己一睡不起如今已是几年后。好在不是。
“六爷,您还记得昨儿说了什么吗?”
“不就是娶你。怎么,不乐意?”
“倒也不是……六爷,我是男人啊。”
“我知道。我又不用你生孩子。”
童襄将黎星脸上的神色仔细看了看。他六爷是认真的。
“那我……回去和师父说一声。”
“去吧。”
童襄是叫人开车送到他师父家门口的。一见到老人家就一撩衣服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童雨酥冷着脸,挪开一步,不受他这个礼。“别了,您现在可是六爷跟前儿的大红人,我可受不起您这礼。”
童襄不说话,挪挪膝盖,重新磕头。童雨酥再躲,他就再磕,一副童雨酥不受他就不停的架势。
最终是童雨酥服了软,别开脸受了童襄的礼。童襄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额头也红了,却不敢用手去揉,陪着笑脸问候师父身体。
童雨酥冷哼一声:“一时半刻死不了,还能养一个徒弟继承衣钵。”
童襄理亏,呵呵笑着应下全部的不是,捧出带来的各色补品各色妆饰,童雨酥装没看见,就全堆到桌子上,心意就算到了。
童雨酥和大徒弟较劲不说话,童襄候了一会儿,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先开了口。
“从前我学的一切,都是从戏本上来的。”童襄边琢磨着,边用带着些强调的软和语气和他师父求情,“戏里说三纲五常,您也这样教我。您是我师,亦是我父。可六爷不仅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君。天地君亲师,他无论如何排在您前头。忠孝两难全,请您恕徒弟……孩儿不孝。”
“孩儿”两字一出,童雨酥的眼圈就红了。童襄是他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亲传的徒弟。他无妻无后,童襄就是他嫡亲的独子,一声不吭地就同一个纨绔少爷跑了,做了那“入幕之宾”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他连戏都不唱了。连祖师爷赏的饭碗都扔了!童雨酥心里对对童襄是千万分地恨铁不成钢。当年是多好一孩子啊,多青胜于蓝。
几年了,这是头一回,童襄敢顶着童雨酥失望而强装不在乎的目光走进屋门,来给他磕头。
“说吧,有什么事。”童雨酥想把话说得冷,可开门时灌进来的风尘哑了他的嗓子,说出的话怎么听都带着叹息。
童襄又叩。孩儿下月要与六爷成亲,具体时日定下之后就来送上请帖。若您不弃,还请赏脸,到喜宴上略饮一杯薄酒。孩儿感激不尽。
这些话的的确确将童雨酥震住了。他瞪大眼睛——他的眼神功夫是极出名的,顾盼生辉明眸善睐之辞绝非夸大,童襄便是从他这里将这些本事学了个十成十——那总如春水般软润的眼睛里被骤雨击打出久久不散的涟漪。
童襄将消息带到,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再多说,起身走了。
当时童襄像游魂一样回到黎星府上,被他六爷说了两句大惊小怪,在黎星嫌弃却带着无奈的注视中,蹲在黎星椅子脚边。
童襄抬起头,迷迷蒙蒙地,问黎星是否在忙。
黎星挑眉,指指手边一沓纸张。
童襄便不再说话,也不挪动。
期间应浅进来汇报,分了一个眼神给装鸵鸟的童襄,继而旁若无人地说自己的话。在听见黎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并无异议后,应浅告辞准备离开。
童襄在这时候爬起身来,揉着眼睛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浅哥儿”,问应浅一会儿还有没有急事,若是没有,有些关于山里头的事和他商量。应浅点头,童襄就抬起胳膊虚搂应浅的肩膀。应浅还是一低身子闪开了。童襄也不在意,朝黎星咧嘴笑了一笑,同应浅一后一前地出去了。
在阳光正好的庭院的角落阴影里,童襄夹着一根烟,扳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和应浅说他的安排和设想。近期应浅所属的共党部队打算借助山地迂回作战,而那片山头刚被童襄打服收编,不甚安定。
“我唱白脸,你们去唱红脸,私下许诺帮他们打我。他们要是点头了,打完我顺道拔了这个隐患。若是不从,我就姑且算是把他们抓牢了,到时候就和以前一样来。你觉得如何?”
应浅想了一会儿,颔首认可了这个方案,提了几个细节上的建议,又商量几句,记下修改案择日上交。
童襄那根烟在指节间一直到他俩说完正事都没点着。应浅看看烟卷,表示童襄尽管抽烟,他无所谓。
童襄抬手,看看那烟卷,把烟别到耳朵后面。
做做样子。童襄笑道。嗓子不得用了可就洗特完蛋了,我还想唱呢。
应浅不置可否,问童襄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说。
童襄搓搓手指,又把烟拿回手里,在指间来回滚动。
我想了想,这事不该和你来说,可我也实在找不到别人了。童襄笑得有些歉然。
应浅耸耸肩表示无妨。
就是……六爷昨儿说的那事。童襄将烟卷捏得凹陷变形,一小撮烟草凸出到纸卷外。倒也不是不愿,只是……不懂,不应该。
应浅想他应该算明白了童襄的心思。他拍了拍童襄的肩膀。应浅平日里不爱与旁人过多接触,也少言辞,童襄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极大的宽慰了。
童襄将凸出来的烟草按回纸卷里。罢了,六爷都放出话来了,再说这亲成不成还不就是那样过日子。他低低地嘟囔着,将被捏瘪的烟卷捏鼓,重新别回耳朵后面,朝应浅扬起一个笑。
“最后一件事。城东有家新的咖啡厅,地段好,我去探了探,味道也很不错,店主也很有谈吐,回头一同去瞧瞧?”
应浅点点头。这是想挖来做接头点吧。
没别的事了。童襄把手挥了挥揣进兜里,喝醉了似地歪歪扭扭地走了。
应浅这才注意到童襄新穿的耳洞,后面渗了一点儿血,干涸后糊在了耳垂上。
“童先生。”
童襄转回头看着浅。应浅指指自己的耳垂。童襄笑,捏住耳垂搓掉血痕,又挥了挥手,走了。
到大婚前一天,黎府上张灯结彩,童襄绕开下人从屋里溜出来张望一圈,越看越觉着真像那么回事,就越感到不可思议。
黎星如常在书房办公,门被轻轻叩响时说了声“进”。先于人被见到的是一缕茶香。文书被拢齐,腾出一片较为安全的空地放下盖碗茶。黎星捧着茶托捏起杯盖,浅抿一口。
“淡了。”黎星将茶重新放下。
“明儿要早起,今晚且早些歇息罢。”
黎星转身,手肘搁在椅背上,朝两手捞着托盘候命的童襄勾勾手指。童襄从善如流地凑近弯腰,被轻轻捏住下巴。他眨眨眼,瞧见黎星脸上的狡黠笑意。
“还未成亲,就拿起主母架子了?”
童襄眼角一挑,满肚子坏水,又隐隐地妩媚:“六爷不喜欢薛宝钗,更爱小凤仙?”
台灯放在桌角,照得黎星的神情晦暗,又照得童襄的眼睛明亮。
黎星的拇指偏去,擦过童襄的下颌:“重去煮杯浓茶,明日一整天都不得空,今晚不睡了……再去穿件外套,穿着睡衣晃来晃去,明儿可容不得你着凉休息。”
童襄应是,直起身去拿茶碗。
“用那只……青花兰草的杯子吧。”
那只杯子黎星不常用。童襄刚跟他不久时,知他爱喝茶,颠颠儿地找对茶有见地的票友恶补一通其中学问,又自己个儿跑去文玩店淘来了这只杯子。不可否认,童襄是见过些好东西的。元瓷真迹,釉色也是上佳。可黎星却不常用这件礼物。
他当时是怎么问的来着。童襄眼神略略涣散,一看就是在走神,黎星却不急着喊醒他,饶有兴致地观看。
“您不喜欢那只杯子?”童襄站在橱柜前,看着架子上陈列的杯盏。他送的那只被妥帖地放在显眼的位置,干燥、洁净、端正,装饰意味远超实用价值。
六少爷又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兰是避世君子。你觉得我避世?还是觉得我君子?”
童襄撇撇嘴。他只想着要挑个至少配得上六少爷的好东西了,品质够了,格调却还是差了。
“东西是好东西。可现在不是用它的好时节。”
好吧,六少爷总是对的。童襄取出另一只团花纹的茶盏洗净,冲上茶奉到黎星手边,看他喝了一口,眉头略略舒展,便满足得把刚刚的失落丢到九霄云外了。
童襄回神,带着杯子出去,带着酽茶回来,开门便是冲鼻的香气。这次他带来了两杯,放下黎星那一杯就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茶杯同托盘放在地上,抱着膝盖看黎星办公。过去许多个黎星忙碌而童襄空闲的日夜,童襄也这样坐成一团等黎星。
“明儿要早起,今晚且早些歇息罢。”黎星的腔调同刚刚童襄的一模一样,甚至模仿了童襄说惯了吴语的尾音。钢笔刷刷地写下批示,一本文书被“啪”地扔上纸堆。
童襄笑:“也不是没熬过。再说,我怎么睡得着。”
黎星眉峰一动:“不过是结婚。这样的戏码你在戏台上演得还少?”
“那能一样吗?”
“你不愿我也不强求。”
“六爷……”童襄的声气登时软下去,闷闷地喝一口茶。他仍然没学会如何品茶,只知道随着口味说好喝不好喝。他知道自己这别扭闹得不合时宜。且不说这亲成得对自己来说有利无害,他本就该依六爷心意行事的。
黎星依旧头也没抬。“做好分内事就行。你该改改这事事瞎操心的毛病。”
童襄嘟嘟囔囔地应了,呼出的气咕噜噜地吹进茶里。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
童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很荒唐的场面,譬如抢亲,譬如妻妾间的姐妹相称。他一阵恶寒,打了个寒战,带得板凳“吱吱”响,招来黎星的一瞥后压住了夺门而逃的冲动,大大地饮一口茶权作压惊。
这还没睡呢,就做起噩梦来了。童襄放空自己,游离在清醒和睡梦的边界。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钢笔不书写时,便能听到渐渐重叠后又渐渐交错的呼吸声。
在因失去平衡而惊醒的第四次,童襄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哼起调来,轻轻地,尽量不去搅扰黎星的思绪。
以前有人打趣黎星太懂享受,伏案时还要听个曲儿。黎星还未开口,童襄先故作低落地说自己身无长处,只能这么讨六爷欢心。黎星啐他。且不说黎府上日常事宜大半经由他手打理,外头山上又由他规矩着一支匪兵,怎么就又将自己贬成以奇技淫巧侍人之辈了。当着旁人面倒是不能将这些明了说。黎星掀起茶杯盖往里一指,说童襄茶也泡得好,灵巧能干还有几分姿色,倒很适合收入房中。
童襄浑浑噩噩地哼了一会儿,突然被黎星放下笔的动静勾醒,揉揉眼睛低低地唤了声“六爷”。
“撑不住就去睡。你这哼得我直犯困。”黎星下颌微动,是忍下了一个哈欠。童襄胡乱摇头,使劲拧了胳膊一把,好歹是清醒了些。
何必呢。黎星摇头,推后椅子站起身,捞起童襄往床上拖。童襄沾上床的那一刻就毫无困意了,然而被黎星按着不好动弹,眨巴眼奋力展现自己的清醒。
“行了,快睡。养好精神替我去料理那些宾客,我可懒得和他们打机锋。”黎星将手盖在童襄眼皮上,感受到睫毛扫过掌心,好几下,终于不动了才移开手,生疏地给童襄掖好被角。
婚礼前夜,黎星看了一夜公文,童襄看了一夜黎星。
天蒙蒙亮时,童襄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他的衣服都还在自己屋里。结了婚,该不该把那些东西搬过来呢。童襄一边想,一边急急地换衣服洗漱跑回黎星的房间。隔间里传来水声,童襄便将今日黎星要穿的军服取出抖开稍熨了熨后挂起。
童襄喜欢看黎星穿军装,那么地板正、笔挺、合身。同样让童襄认为天生就该穿军装的还有应浅。他喜欢看那两位站在一处谈论公事时的模样,以至于难以想象他们另外的交谈时的态度。
可惜自己不是穿这种衣服的那块料子。童襄拍拍大红喜服的袖子。黎星由着他自己选结婚时的装扮,他便自己着裁缝改了新娘子衣服的款式,更像个男人,却也不会太像个男人。再戴上银耳铛。便是黎星从浴室里走出来时都恍惚了一下。
帮着黎星整理好衣服,童襄抿起笑,牵起黎星的手拉他去用早饭。
午宴专设来与达官贵人们虚与委蛇。童襄在门口迎客,笑得脸僵,背过身去揉一揉面颊,忽然被拍了拍肩膀。他扭回头,见是常拉他“交流感情”的警察厅厅长,转回身堆笑拱手:“许兄,快,里边请。”
许厅长笑得脸皱成一团,掌住童襄的手,暧昧地摩挲一下:“新婚快乐啊,童老板。”
童襄抽回手,脸色不变地得体地笑着:“许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早就从了良了。”
“对对对,童老弟,瞧我这张嘴。”许厅长轻拍一下自己的脸颊。童襄回头吩咐门口的下人多上点心,向许厅长使个眼色,拐进不起眼的角落。
“之前拜托许兄的事……”
“哎,童老弟放心,不能再妥当了。”许厅长又去拉童襄的手,这次用了点力气,也没被拂开,笑得贼眉鼠眼。
童襄垂眼低眉:“老弟我这下半辈子,可就仰仗许兄了。”
“好说,好说。”许厅长拍拍童童襄的手背。
童襄探头往外一张望:“我得回去了。要是被那姓黎的发现不对我可就……许兄今天好好吃几杯酒,回头老弟再请你。”
许厅长进去了,后面还有一打一打的达官显贵,童襄拍拍脸,打起精神去应付。待到客人都上座,黎星正式中带着敷衍地发表了一通讲话,众人鼓掌,此后才算开席。童襄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漂亮话没一句重样的,和熟的人不熟的人称兄道弟。
总算应付完一圈,童襄去后头把酒都吐了,重重坐到黎星身旁的座儿上。这位大军阀自然是没人敢招惹的,在自己的婚宴上闲适地高高挂起。应浅坐在他另一边,坐姿笔挺,既不动筷子也不动酒杯。
童襄这会儿可顾不上这两位爷高不高兴了,捧着碗抓紧时间扒拉几口吃的垫肚子,一会儿还要再去应付场面。
黎星斜乜眼睛瞧瞧童襄,笑了一笑:“慢点吃,迟些去谅也无妨。”
童襄哼唔几声,努力咽下嘴里的吃食。
黎星的手朝应浅的方向倾了倾,指一指桌上的汤。应浅起身盛一碗递给童襄。童襄赶紧伸手,受宠若惊地接了:“哟,多谢浅哥儿。”赶紧喝上一口。
应浅坐回原位:“衣服很适合你,童先生。”
童襄眯起眼睛笑得开怀。
黎星笑得古怪:“这可是浅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童襄更高兴了,被酒熏红的脸颊颜色更亮,眉毛一扬眼睛一挑,看黎星时满脸“你吃醋了?”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黎星抬手一拍童襄后脑勺:“差不多得了。”
“是,是。那我走了。”童襄擦擦嘴理理衣服,离开座位开始第二轮敬酒。
好不容易送走这满座“高朋”,童襄擦把脸倒进床里,衣服都懒得换,先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晚上的宴席将要开始黎星派人去喊他,他也摆摆手说反正晚上都是自家人,他晚些再去。
来喊他的人出去了,带上了门。没一会儿门又开了,童襄不满地哼哼让他别来烦自己睡觉,一只手直接揪住他衣领子将他提起来。童襄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正看到黎星似笑非笑的脸。
这可把他惊了一跳,什么瞌睡虫都给吓跑了,一叠声地告罪,说自己立刻就起。
“你说得没错,外面都是自家人,晚些出去也没关系。”黎星解开童襄衣领,竟是现在就要洞房花烛的架势。
“六爷,您这是干什么啊。”童襄捂住衣服陪笑。他毫不怀疑黎星真干得出那样的事,甚至可能来时就没管后面有没有跟着某些胆大好事的来闹洞房,就是要演一出活春宫给外面的人听。
好在黎星今天没打算这么下童襄的脸。“醒了?”
童襄点头如捣蒜,整理好衣服抹把脸跟着黎星走出屋子。外面果然蹲了几个听墙角的,一溜烟跑没了影。
晚上这顿酒童襄总算喝了个实在,余光瞥见黎星和应浅不见踪影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在划拳时嚷得更大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全引到自己身上。
酒喝空了几坛,那两位爷总算回来。童襄一眼发现黎星换了衣服,虽然他那些军装都一个样子。眼神在黎星和应浅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咂摸出点味道来,笑得蔫坏,挤着黎星坐下,捏着黎星的杯子要给他喂酒。黎星看不出心情好坏,但低头就着童襄的手喝了那杯酒。周围纷纷起哄,更有甚者,喊着让童襄用嘴喂黎星。
童襄瞅瞅黎星,确认他并无不悦之后,拿起酒杯含了一口,搭上黎星肩膀将唇送上。在一片闹声中,黎星咽下酒,将想抽身离开的童襄扣在怀中。童襄自然止住抽身离去的动作予取予求,匀出一分注意力瞥过应浅,只能看到他如平日一般古井无波。
黎星终于放开童襄,脸上有些笑影,拇指擦过童襄红润微肿的下唇。童襄便笑得恣意狡黠,问六爷还想不想再喝口酒。黎星顺杆往上爬,勾勾手指。童襄又含一口,腰身反弓贴进黎星怀中,把握着呼吸的频率与深浅,仿佛情难自已地将手臂环住黎星脖颈。心跳得厉害。
深夜才散席,婚宴的两位主角搀在一起回到房中。童襄扶着膝盖好喘两口气,接水调温打湿毛巾递给黎星。黎星胡乱擦了脸丢还给童襄,童襄把毛巾在水里过一下,自己也擦了脸。
黎星在床上坐一会儿,猛地起来,还是要洗澡。童襄扯扯嘴角,直起身子扶黎星,问要不要他陪着,摔了怎么办。
“行啊。”黎星答应得爽快,童襄狐疑地看他,直觉不太妙。
果然。
被浴缸硌得每个骨节都在疼的童襄龇牙咧嘴地套上黎星从不知哪个角落扯出来的睡衣,浑身哪哪都不自在。黎星倒是清爽了,刷完牙,整整衣领,踱到床边坐了会儿,又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坐到桌前拿起了笔。
童襄是没力气陪他耗了,模模糊糊地嘟囔几句,倒进床里卷了被子,闭上眼便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