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可以隐约看到盛京城那灰蒙蒙地轮廓了,在风雪迷离中,这座雄伟壮观的城池此时越发模糊起来,仿佛预示着我们自己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命运,前途叵测,危机四伏。
北风呼啸,将所有旗帜灵幡都席卷得猎猎作响,回头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队伍迤逦前行,根本看不到尽头,所有随行的王公贵族们全部素服系孝,策马跟在皇太极的灵车后,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缄默不语,面无表情,各自思考着各自的心思。
就这样护着灵车走了将近一天的路程,直到天色渐暗时,我遥遥地望见盛京城的轮廓时,宽阔的官道两旁,已经跪伏着无数身系缟素的官员和将士。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所有人的身上,每个人摘去帽缨花翎的冠顶上,都已经薄薄地积起一层玉屑,但是整整齐齐的腰间孝带所遮挡不住的是,他们身上的服色——是黄色,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杏黄色,在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尤其是这个看不到太阳的冬季黄昏。
“怎么不见蓝旗?豪格和济尔哈朗难道还没有赶到吗?”当看到这片寂静得令人莫名压抑和心悸的杏黄色时,我勒了勒马缰,放慢了速度,侧脸对旁边一直面沉如水的多尔衮问道。“会不会他们根本没有回合两黄旗,而是直接赶往锦州和小凌河去了?”
“不可能的,尽管济尔哈朗精于算计,但也不至于觉察到密旨中的破绽,”多尔衮回头用马鞭指着暧鸡堡的方向,淡淡地说道:“蓝旗的队伍现在大部分依然驻扎在那里,是两黄旗先赶回来的,为的是在非常时期护卫京城,防备有任何居心叵测,妄图叛逆者的谋反兵变——你以为两黄旗和两蓝旗是一条心的吗?”
“你的意思是,两黄旗的大臣们不但提防我们,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防豪格他们,毕竟豪格不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只会效忠于将来的皇上,但这位皇上最好不要有自己本来的势力的家底,这样才能让他们心底更加踏实,”我揣测道:“所以八位大臣紧急商议过后,还是以惟有两黄旗才有入京驻防之权,其他各旗未经皇上宣召不得擅自入城这条铁打的规矩为借口限制住了蠢蠢欲动的豪格,所以两蓝旗现在只得在距离盛京最近的暧鸡堡继续待命了?”
多尔衮点了点头:“你猜得大致没有错,也许豪格也只能和济尔哈朗各自带五百军士入城护灵,就和我们一样,非常时期,毕竟有这个借口可以通融。不过在将近三万的两黄旗军队的包围监视下,相信不论是我,还是豪格,谁也不敢公然武力对抗,那无疑是给了两黄旗将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和最好的借口。”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毕竟两黄旗根本没有任何一位可以推出了继承皇位的人选,那他们必然会在有资格参与角逐的人选中挑选一个支持,在你和豪格之间,我相信他们绝对会选择豪格的,毕竟他是大行皇帝的长子,大行皇帝在世时如何厚恩加于两黄旗各位大臣,他们怎能不感激涕零,回报君恩?而辅佐先皇之子嗣位,则是最大的功劳。”我不无忧虑地提醒道。
多尔衮的嘴边弯出一抹弧度,似乎满怀嘲讽,他苦笑着:“对啊,我还有提防着济尔哈朗在豪格与两黄旗之间积极主动地牵着线,暗暗地拉着关系,到时候两蓝旗根本用不着进城,光靠城里驻守的两黄旗就可以把我们一锅烩了,至于锦州和小凌河那边,自然有两蓝旗过去收拾。”
“如果你是豪格,你会怎么办?”
多尔衮略一沉思,然后轻松地答道:“要想收买两黄旗的人心,得到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就必须要做一个承诺:答应在成功嗣位之后,两黄旗的地位依旧不变,至于他手下的正蓝旗嘛,就全部编入两黄旗内。只要不把两黄旗的旗色换掉,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我轻笑一声:“你认为豪格会想到这么聪明而有效的办法吗?换句话说,如果叫你登基之后如此这般地对待跟你这么多年的两白旗,你的做得到吗?”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当然做不到!”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清楚万分:在这个党争异常尖锐激烈的时候,任何联盟都不是牢不可摧的,就算他们真的结盟又如何?只要豪格一天还是正蓝旗的主子,那么他就一天也不能停止为正蓝旗打算,这一点,多尔衮清楚,两黄旗的大臣们自然也心知肚明。
望着前方模糊灰暗的盛京城郭和官道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杏黄色,我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干冷的雪花钻到衣领里,萧瑟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地割着脸颊,想象着我们即将一步踏入这层层包围的龙潭虎穴之中,面对前途叵测的命运,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慷慨顿时涌上心头。
进,要么荣登大宝,得偿所愿;要么身败名裂,性命难保。这盘悉数筹码全部压上的赌局,需要多么艰难的选择和何等的勇气?
退,要么裂土自立,在内讧中谋求生机;要么身背恶名,难以翻身。虽然现在改变决定,立即赶往自家军队的驻地还来得及,但是他多尔衮怎么可能选择这条路呢?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表面下,内心究竟做了多少激烈的斗争,但最终我知道了他的选择,因为他微微地吁了口气,淡然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盛京城,眼神中的愁绪已经悄然消失“马上就到了,我们走快一点吧,进城之后就有暖炉烤了。”
说完之后,多尔衮立即换上一副待会儿面对跪拜接灵的大臣们时所应该表现的悲哀与伤痛的神情
赶回盛京之后,崇政殿的主殿早已被加班加点地布置成了一座庄严肃穆,挂满素色白幡,香火缭绕的灵堂,大行皇帝的梓宫被二十八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正殿,恭恭敬敬地安放在神位之前。但是由于没有来得及拟定庙号谥号,所以暂时缺少供奉的牌位,这可是一件不可疏忽的大事,于是已经连续两个夜晚也没有合过眼的多尔衮和几位亲贵一道,在一旁大政殿的耳房里,勉强打着精神商议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
“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通显功文皇帝”
多尔衮捏着范文程送交上来的折子,仔细地观看着,尽管有点心不在焉,但是表面上他仍然是一脸郑重,轻声地读出之后,他的目光从折子上移开,望向躬身立于地中央的范文程时,已经是饱含赞许和满意,他和蔼客气地说道:
“嗯,不错,这段谥号拟得确实很贴切,也正好概括彰显了我大行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我等只有终生仰慕景崇的份儿了,范大学士不必拘谨,还请安坐吧!”
“谢睿亲王夸赞!”范文程望了一眼周围几位王爷,犹豫道:“臣不敢在各位王爷面前妄自尊大,还是站着得好。”
“呃,叫你坐你就坐嘛,你是大行皇帝生前最看重的汉臣,官至一品,以后大清还要仰仗先生继续效力呢!区区一把椅子算什么?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不够爽快!”多铎似乎对范文程的繁文缛节有些厌烦,于是毫不客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