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马上就好。”
乔贞站起来,走到约瑟夫身边。杯子弄倒了,半杯热水倾洒出来,而一些药粉撒在了他的右手上。
“你的手在打抖。”乔贞用两个女子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一把抓住约瑟夫的右手腕。约瑟夫捏紧拳头,想用左手肘推开乔贞,但因为不敢弄出太大响动而没成功。
乔贞能感觉到达莉亚在沙发上转过身,想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靠近约瑟夫,遮住桌面上发生的事,然后摘下了约瑟夫的右手手套。在面对凯拉曼的战斗中,敌人只是随便的一击就把约瑟夫的长剑从右手中打落,让他不得不换到左手。当时乔贞目击到的时候就心存疑虑,现在他终于明确了原因。
约瑟夫的右手掌仿佛经受了种种酷刑,又像是木偶匠人遗弃的半成品。大部分皮肤变得很薄,出现大大小小的坑洞,某些部分的骨头清晰显现出来。指甲都消失了,掌中央的主要纹路加深成黑色的裂缝。
乔贞看着约瑟夫,掐住他的手不放。是你刺伤了图纳德斯。他只是在心里说着,但是约瑟夫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方才的笔记本第四十页上,列出了一系列巡逻区域可能和图纳德斯遇刺地点重合的名字,其中包括约瑟夫。但这不是关键;凶手当时刺破了图纳德斯腰间装有腐蚀性药剂的瓶子,药液溅到了他的手上。这就是那一击只给黑市商人留下轻伤的原因,也是约瑟夫右手变成不堪入目的畸形物的原因。他并不知道自己右手溅上的是什么东西——只有观看了图纳德斯治伤过程的乔贞才知道。
乔贞略微回过头,看看两名女子。达莉亚转过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右手覆在沙发上,似乎就要站起来。莫蒂琪雅仍然背脊挺直地坐着,低着头。
约瑟夫想把右手抽出来,但是办不到。他在强忍痛苦,但是眼中并没有敌意。他呼吸很沉重,却百般抑制自己的声音;总是坚毅得几乎不近人情的眼神深处,有一种易碎却又滞重的东西在扩散。
他对乔贞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警告,而是请求。这请求不仅仅是恳切而已,还是面对绝望前景的本能防卫,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在快要溺水的时候也不会终止扑打四肢一样。
乔贞在考虑该怎么做。和达莉亚来到这宅子之前,他就告诫自己,就当作一场普通的告别见面,不要额外生事。对发生过的事有任何疑问,可以等待更合适的场合来解决。但怎样的场合才更合适?和约瑟夫一对一?不,那是糟糕的选择。首先,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而且他考虑到莫蒂琪雅的在场对约瑟夫的可能影响,暗自想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然后实施了。但接下来呢?
约瑟夫左手去拿自己的手套,乔贞并没有阻止。他把第一支手指的前端套进去的时候,就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人很迅速地在他手指前面划了一刀。再进一步往里面套,他抖得更厉害了,眼睛紧紧闭上。
“约瑟夫。”莫蒂琪雅说。
“抱歉……就……一会儿。我不小心把水洒了。”
“我想,”莫蒂琪雅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是不要瞒着乔贞大人了。”
“莫蒂!”约瑟夫回过头。
“我刚才说过,作为夜色镇人,作为一个母亲,我会永远记住乔贞大人和达莉亚夫人为我们所做的事,但我不希望身为一个骗子来行使这些事。艾尔罗和阿尔泰娅正好不在,况且,乔贞大人应该也已经多少心里有数了,我们没法长时间掩饰下去的。他刚才不是已经暗示过了吗?过来,约瑟夫。到我身边来。”
乔贞松开了抓住约瑟夫的手。约瑟夫回到莫蒂琪雅身边坐下。
她轻轻按住了他的右手。“我能感受到你有多痛苦。或许……这都是我们应得的。我总是在想,这一年来我们是不是已经逐渐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也许乔贞大人可以帮我们看得更清楚,引导我们接下来的选择。”
“我很累。”约瑟夫说。“再累也只能坚持下去。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更好的话,我不会反对。”
“乔贞,”达莉亚站了起来,“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乔贞说。他能从达莉亚眼中看到失望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虽然她暂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自己建立了感情联系的人,突然间又卷入了不详的严酷气氛中,这让她难以接受。她和乔贞都熟悉这气氛,也经历过很多次,而且总是不得不去经历更多。
“达莉亚夫人。”莫蒂琪雅说。“一切都是关于一年前的事。虽然这实在谈不上什么饯别礼,但我希望能让你了解。”
“乔贞,”达莉亚说,“你必须对我解释,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很急切,带着不快和不可靠的预感。她不想成为局外人。
“就像我刚才说的,”乔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在一年前埋下了种子。和当时的事情直接有关的人,只剩下约瑟夫,莫蒂琪雅夫人,鲍尔和曾经给贡多雷做女仆的伊丽莎。酒店老板对我所说的,贡多雷在战斗即将开始前辞退了伊丽莎,据说是考虑到她的人身安全,这个理由的真假并不重要。约瑟夫参与了战斗和策略制定,莫蒂琪雅夫人落入敌人之手,鲍尔是武器供应商。这些仍然是零散的信息,但是和摩尼茨的叛徒说法联系起来,才有了意义。我不认为他在撒谎。不得不说,自从战斗结束以来,我们一直都回避了这个问题——贡多雷到底是不是靠背叛昔日同伙才赢得的胜利?当这个问题为‘是’的时候,问题才清晰起来——有四个人一直在隐瞒这件事。约瑟夫要扎伤图纳德斯,首要目的不是黑市商人,也不是亚伯克隆比,而是伊丽莎。刺杀发生前的一天我正好对约瑟夫提过,为了进一步的搜索,我必须更多地了解一年前的事情;而你,生怕我去询问伊丽莎,就利用陷害亚伯克隆比来转移我的目标。”
“在做过这件事情后……莫蒂和我吵了一架。”约瑟夫看看身边的女子。“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举多得。图纳德斯和亚伯克隆比都是最好不要留在夜色镇的人,'这样总比直接杀死伊丽莎好得多',我这么对她说。或许我在替父亲掩饰罪行的时候,也在慢慢代替他。不,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我们活在谎言里已经太久了。”
“谎言……?”达莉亚说。“是说每个人都认为贡多雷是英雄吗?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救了夜色镇也是事实,你们俩又何必这样责问自己。”
“不,不仅如此。他的英雄形象,是一个公众的谎言。但我和约瑟夫,更多的是为了私人的谎言才这么做。”
莫蒂琪雅边说边给约瑟夫戴上手套。她动作轻柔而微妙,用指尖感受约瑟夫残破不堪的腐坏皮肤,尽量减轻手套质料给他造成的痛苦。这件事完成后,她把他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抹到后面,就好象他在她眼里总是清晰可见一般。
“乔贞,如果你要以任何理由对我们俩执法的话,只要把我带走就好。”约瑟夫说。“莫蒂没有错,犯下重罪的是我。我早就知道父亲做过山贼后才回到夜色镇,而且还和那些人保持着联系,也参与了整个制定骗局的过程。伊丽莎偷听到了我们的话,父亲想杀她,但我阻止了他。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底线:欺骗往日的山贼同伙没有关系,但绝对不能伤害无辜的人。父亲也是这么对我保证的,所以我才参与他的计划。这个计划就像摩尼茨说的那样,把他们引入陷阱。后来莫蒂竟然遭到那伙人绑架,更坚定了我配合父亲狠狠打击他们的念头。”
这一部分乔贞基本能猜想到。他最关注的,还是贡多雷那么不合时宜的死亡——莫蒂琪雅从敌人手中逃离回夜色镇之后,还未来得及见面,他就死在了监狱里。
“战斗结束后的半个月,我陷入了绝望。父亲因为七处的怀疑而入狱,莫蒂仍然行踪不明。但是在这时候……”
约瑟夫停住了,闭上眼睛,仿佛有什么令人厌恶的噪音在他大脑深处迸发。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无法中止,但是每多说一个字都需要更多的勇气。
“……这时候,莫蒂回来了。那是半夜,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树林中的她。与其说喜悦,不如说我脑袋一片混乱,赶忙把她带回家,然后就去牢房里找到父亲,告诉他这件事。但他的回答是……”
约瑟夫使劲地吸气,仿佛将要说出来的音节在贪婪地吞食着他赖以为生的空气。这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进退两难,把对人内心的破坏力融入到简单的陈述过程中。
“够了,约瑟夫。我来吧。”莫蒂琪雅说。“贡多雷让他杀了我。”
虽然乔贞和达莉亚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是当它莫蒂琪雅亲口说出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让人大脑刺痛不已的现实力量。她的语调是如此平泛,平泛到几乎让人会误以为其中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我曾经非常感谢、崇拜贡多雷——他救了我和阿尔泰娅。对于嫁给他我是毫无怨言的,因为作为一无所知的女瞎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报答。当然,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了他的真正脾性……虽然他在现实中把这些性格都掩饰得那么好,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才是受害者。他要打我,从来不需要理由,而且总会伤在阿尔泰娅不会发现的地方。我没法对任何人说,也没法求助,而且心里总会在想: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只因为脾气不好就背叛他。在客人面前,我仍然是夜色镇民眼里最幸运的妻子——这么有成就的男人,竟然选择了一个失明的乡下女人。而在阿尔泰娅面前,我总要对她灌输,她有一个多么好的养父。这一切都奏效了,我认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我找到了能听我倾诉,给我安慰的人。”
她右手轻拂约瑟夫的左肩,然后慢慢下移,握住他的手。
“两位可以想见,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容忍。”约瑟夫说。“我也曾想过带着莫蒂离开。但是去哪儿?阿尔泰娅又怎么办?”
“……当时,除了继续这么得过且过,我们好像没有别的选择。贡多雷似乎察觉到了我们俩的事,但是从没有公开说出来。但我相信他是知道了的。我没有遭到绑架,乔贞先生。是贡多雷为了博取山贼的信任,也可能怀着报复心,把我送给了他们。我是非常幸运地逃回来的,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害怕事情败露,就要求约瑟夫……”
“那个混帐竟然这样骗我!”约瑟夫突然右拳不顾疼痛地砸在膝盖上,仿佛陷入了一年前的幻觉中。“他凭什么……”
“别再说了。”达莉亚说。“请别再说了……”
她无意义地睁大眼睛盯着茶杯里的水纹,抱着自己的双臂,手指颤抖着,仿佛这些事实中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正在渗透到她的身上。她经历过事事遭人控制的生活,而约瑟夫和莫蒂琪雅的遭遇更甚:他们要给控制、伤害自己的人维护一个光辉耀目的形象。他们每为贡多雷说一句谎言,都非得从中抽离出自身的痛苦不可。
乔贞也认为没必要再说下去。但他没有开口。
约瑟夫站了起来,走到挂着贡多雷肖像画的墙壁前。
“你在看什么?”他说。“你有什么理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取下了画像,把它砸向壁炉,砸向地面。画布瞬间撕裂开几条大口子,画框的木屑飞散看来,贡多雷的脸扭曲成一团难以辨认的色块。没有人想去劝阻他。砸完画后,他开始砸其他的东西:家具,茶杯,镜子。他举起钢琴前的座椅,想把它砸向琴键,但是中途停住了,手垂落下来。
“乔贞,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但这是他……应得的。”
他跪在地上,下颌抬起,望着空白的墙角。他仿佛失去了生气,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从他的头发上、皮肤上、手指间流走,整个人如同从地面延伸出来的一座未完成的雕像。为了守夜人,为了夜色镇,他不得不为贡多雷粉饰出一个光荣的形象,还继承守夜人的事业,成为他最痛恨的人的化身;他把痛苦压抑了太久,以至于这一刻的爆发连他自己也难以承受。当发泄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自我毁灭;约瑟夫正处在这毁灭的边缘。
莫蒂琪雅走到约瑟夫身边,抱住他。约瑟夫左手不自觉地从地面上捏起一块肖像画的碎片,又放了下来。那些因为他发狂砸碎东西而波及的空气微尘,以不可捉摸的路线在淡紫色的光线里游动。乔贞和达莉亚都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局外人:约瑟夫和莫蒂琪雅所共有的痛苦,拒绝着一切试图理解或是安慰的外来者。无论破除贡多雷的虚伪幻想,还是继续将他伪称为精神支柱而活下去,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将永远束缚在暮色森林的紫灰色雾气中,得不到成为自己的自由权利。
离开夜色镇的时候,乔贞本应骑马在前领路,但是达莉亚却要求他也在马车厢里坐一小程。
“这样不符合规矩。”乔贞说。
“反正这一趟破坏规矩的事情已经做得够多了。就一小会儿。”
乔贞把坐骑交给护卫,登上了车。
启程之后,乔贞突然发觉车窗外有一个棕灰色的矮小影子追过来。他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心想自己也许只是认错了车轮的影子。
他没有逮捕约瑟夫和莫蒂琪雅,但是也帮不上什么忙。达莉亚鼓励他们俩和艾尔罗好好谈谈,然后想法子离开夜色镇,莫蒂琪雅非常平和地说他们会考虑。
“终于可以回去了。”达莉亚说,语气中并没有抱怨。
“你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个地方吧。”
“但是,我也不想念暴风城。”
“我也一样。”
马车出了镇口。
“可惜没有最后和阿尔泰娅见一面。”达莉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乔贞没有搭话。
马车继续走出半哩后,乔贞说:“比预定回去的日子晚了快一个月。雷明顿公爵要急得不行了吧。”
“雷明顿公爵?谁?”
“就是那个……等你答复的人。”
“他是伯爵。”
“噢。我忘了。”
乔贞看着窗外从树枝悬挂下来的蜘蛛丝,还有那些乌鸦,考虑了很多事。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厢上呆得太久。
“达莉亚,我该……”
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她靠在自己肩头上睡着了。
低矮的树枝擦过车厢顶;一头幼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踏过马车留下的车辙,在道路的另一侧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