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狄平缓地叹了一口气,并不代表失落,而是一种释然。
“还是瞒不住你们……其实前些天我出去采集草种,多少也是为了逃避这一刻。虽说这应该先考虑艾米的意愿,不过……”她提起了水桶。“进来吧。她就在里面。”
屋子里四处挂着一些莫高雷风格的饰品,四张简易病床排列在两侧,只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兽人,右腿上绑着绷带。一只棕白花色相间的猫趴在兽人头顶的窗台上。他们走到房间里侧,温狄掀开一道门帘,乔贞和埃林就看见了坐在小桌子前,埋头写着什么的艾米。从隔离屋废墟里消失的小盆景就搁在桌面上。阳光能照得到她和它。
温狄唤了一声“艾米”,她回过头,看见了两个直属探员。她显然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左手撑着桌子角,似乎要站起来,却不动弹。
“别紧张,艾米。你气色不错嘛。”埃林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当然也会问几个问题。”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不困难。如果不是有别的事情耽搁,我们可能早几天就过来了。”埃林说。“火灾的废墟里没有发现你的盆景,连一点点陶瓷碎片都没有。也许是有人取走了它,可谁会对那玩意儿感兴趣?不会是温狄,因为盆景里养的草她自己多得是——那么就只能是你自己。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房间,想去碰碰那草,你还不让,当然不会忍受它在火灾里消失。这么看重在外人眼里只是杂草的东西,我们自然假定你和温狄是认识的。好吧,那么你带着盆景从火灾里逃出来了,又是谁在你的锁上动了手脚,掩盖成有人刻意把你烧死在里面的样子,然后又砍掉窗户上的木条好让科尔斯塔逃出来?起先我们以为一定是男人的手劲才能扭弯锁上的铁条,不过,那只限于人类。而科尔斯塔房间的窗户有两米多高,她得垫了高脚凳才勉强够到,那么会是哪个男人解救了科尔斯塔吗?很难想到,毕竟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是要扭弯铁条,弄破两米多高的窗户,对温狄都不成问题。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追捕温狄的那天夜晚,你其实是要去见艾米吧,所谓取土什么的只不过是借口。我说漏了什么吗?”
艾米看了看温狄,又看看埃林。“可是,我们没有放火。”
“我没有说是你们放的火。要是怀疑你们的话,动机太薄弱了。你能帮助我们搞清楚这起火灾是怎么回事吗?至少,我们要知道那天夜里你们经历了什么。”
艾米似乎有些犹豫。温狄说出“都告诉他们吧”之后片刻,她才开了口。
“我夜里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了,虽然还没有蔓延到我的房间。要不是温狄在外面敲窗户,大概我会就这样烧死吧。我开门让她进来,最初想的是怎么救火。但是……我……”
“没事,艾米。我们已经知道,那些瘟疫感染者病情严重,是没有希望的。这话从尼赫里那儿证明了。所以,我们不会指责你的选择。”埃林说。
“作为一个信仰圣光的护士,我本应该陪他们到最后一刻才对。可是,他们的最后一刻,并不是死亡。那样的隔离间,未必能关得住一个……天灾。我从管理那间屋子的第一天就开始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夜里常常惊醒。白天,我很乐意照顾他们,但是一到夜里,我就害怕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会害怕天灾。”埃林说。“能承认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不要太自责了。事实上,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
“埃林先生,我也有责任。我希望自己的朋友不仅能在那一刻安全,也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过上安全的生活,所以才给她出了逃跑的主意。毕竟,照料过一次瘟疫感染者的人,就很难脱离这样的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接手他们的工作。”温狄说。
“那时候,火已经烧到科尔斯塔的房间门口了。我想去救她出来,又没有勇气。所以才拜托温狄弄坏了那窗户,希望她能自己爬出来。——埃林先生,科尔斯塔现在怎么样?”
“她过得好着呢,没有在火灾里烫掉一寸皮。你想见见她吗?”
“不了,我没脸见她。毕竟,我把她抛在了火里。那她现在怎么生活?一个孤儿……”
“我和乔贞打算把她带回暴风城,看看能不能找个收养家庭。不会让这孩子留在瘟疫之地的。”
“那就好。”
埃林没有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科尔斯塔的免疫体质,她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军情七处会对她的体质和过往经历进行专门的研究和调查。
“可是,艾米,”埃林说。“对于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真的什么头绪都没有?”
“没有。我只知道肯定是从某一个隔离间开始烧的,当我看见的时候,几乎整个走道都蔓延上了。但是……病人们不可能点火啊。他们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有个人老是念叨着,与其变成天灾,还不如烧死算了,有时候弄得其他病人都不安心。”
“谁?”埃林问。“谁这么说?”
“乔纳森。”
乔纳森。让弗林特割去头颅的乔纳森。埃林想起了弗林特找到的那一片极薄的打火石,压到大拇指下几乎就会看不见。要点火,不光需要打火石,还需要引火物。
纸张是最好不过的引火物了。
火灾的前一天我给乔纳森带去了他妻子的信。虽然为了给他取信,埃林需要有乔纳森签名的一张便条,但当时是他自己带去笔和纸,让乔纳森签上名,再从送食物口递出来的。
乔贞看了看埃林,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他记得埃林朝弗林特挥拳时所说的话:“让我去代领他老婆的信”。
埃林明白,那片打火石也许可以藏在任何地方。不过,至少信纸——引火物,是他带给了乔纳森。
最初给感染者们带食物,或许有一半是因为艾米。但是在取信、递交给乔纳森的过程中,埃林觉得自己纯粹是希望想让乔纳森读到家信,才这么做。
埃林知道这不能说是他的错。但是,他还是非得把刚才对艾米说的话,“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遍。他想:乔纳森从火场里走出来,倒下,试图抓住弗林特的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为放弃生命而后悔?
“对了,”艾米说,“弗林特知道我还活着吗?”
“暂时不。你愿不愿意告诉他?”乔贞说。
艾米沉默了一下。“我一直在想,怎样对他才算公平。其实如果不是他的话,病人们也撑不了这么久吧。”
“这是什么意思?”
“联盟的药物早就供应不足了。弗林特见我很担心,就用自己的钱从冒险者营地那儿不停替我买药。他是希望这些病人能治好,让我脱离出来。我都和他说过了,有多少药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信,还以为是我要摆脱他的借口。乔贞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弗林特给了我一个包裹,你还记得吧?那就是我从他那儿接受的最后一批药物。”
“在这件事里,弗林特没有错。而且他一直因为你的消失而伤心。我觉得……可以考虑告诉他。我相信他不会透露给其他人知道的。”
“可是……我还需要心理准备。”
“没关系,你自己考虑吧。他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安多哈尔。”
从提起乔纳森的事情,直到两人离开,埃林除了一句“再见”,就没有说别的话。走出屋子十几步后,乔贞对他说:“你没事吧?”
埃林像洗脸一样双手抹了抹面部。“我再好不过了。”
“能活下去的人都活着。不能的,已经火葬了。没有任何损失……我单指火灾这一件事情。”
“当然当然。咳!”埃林吐出一口痰。“啧,乌漆抹黑的。还是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冒险者营地边缘外,弗林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搭着前额。看到乔贞和埃林走了出来,他马上立起。
“情况……怎么样?”他问。
“推测是正确的。她还活着,和温狄在一起。”乔贞说。
弗林特深呼吸了一次。
“但是现在别急着去找艾米,她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给她一些时间。”
“我现在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他先后看看乔贞和埃林,往常总是充塞在他眼神中的无端的愤怒在此刻消失了。“我……对你们感激不尽。”
这天下午,乔贞和埃林带着科尔斯塔,乘坐马车离开了西瘟疫之地。昏黄的天空和腐败的树丛渐渐从视线中远去。他回想起来,在离开温狄的屋子前,她带着他们看了屋后的一片小开垦地,两排不那么好看的绿色小草在其中成长着。
“这些都是我从收集来的草种中仔细挑选种植的。”温狄说。
“你觉得它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对瘟疫之地的土壤产生影响?”乔贞问。
“至少一百年吧。希望大地母亲会眷顾这些生命。当然,我会尽量改良它们,来缩短这个过程。”
“如果现在西瘟疫之地再度发生全面冲突的话,冒险者营地是没法置身事外的。你得考虑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它们的办法才行。”
“它们就是在经历战争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西瘟疫之地最好别再有战争。”她笑了笑。“不太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只要有战争,就有事物会遭到毁灭,有人会倒下——杰迈尔。德米提雅。雷纳。但是,也总有事物能够生长出来,比如温狄的宝贝草种,也有人能够站起来——乔贞看了看在埃林身边,让他那些在乔贞听来很无趣的笑话给逗乐的科尔斯塔。
血色教士带走了杰迈尔。
我们带走了她。
希望我和埃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