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沙开始了自述。
“我们的族群,生活在海加尔山脚下封闭的谷地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访客,也几乎没有战争,人口总是在两百、三百之间徘徊。我作为守护通灵药神官的继承者,本应当好好为同胞效劳,但是,我并不喜欢这种封闭的感觉。这个族群每天都在僵死,而我不希望家乡永远一成不变。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逃离了那儿,并且带上了最能代表族群的通灵药剂配方,希望能让外界更加认识我们。我当时想,就算被视为背叛者,也在所不惜。”
为族群所自豪的药剂,转变成“晚餐”,出乎图沙的意料,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
“可惜的是,我们的药剂,只适合在族群内使用。其他任何种族,就算是不同族群的巨魔吸入,都会产生副作用。改变它的配方,使它彻底转变成‘晚餐’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某一些试用者。关键是加进了大量的丧命草……还剔除了一些更纯净的部分,而且用高温去烘烤。你知道,声明自己是某种新兴毒品的发明人,毫无疑问会遭到过多的注目,甚至危险,所以他们都说这是我带来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遭到了诬陷,因为我是让祖先流传下来的伟大药剂蒙污的源头。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乔贞兄弟。”
为了清洗自己的罪孽,图沙开始四处游历,寻找能真正改进药剂的原始配方,让它能被所有种族接受的材料。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他救下了布雷戈。经历过长时间的徒劳搜索后,他几乎绝望,最后来到了藏宝海湾。
“我发现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晚餐’使用者,而他们的用药反应各不相同,让我大开眼界。这让我醒悟到,自己过去在野外搜索材料的方法,并不正确。我需要足够的样本,来彻底研究清楚原始配方和‘晚餐’对各个种族产生作用的方式,才能真正开始改进工作。所以,我留在这里,替歌洛卡小姐治理‘晚餐’中毒者,观察、记录他们的反应。两年前,我听说自己的族群已经几乎灭绝了,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带走了原始配方……但是我不能终止自己的工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算我们族群的血脉灭绝了,只要原始配方能得到接受,我们就仍然活着,因为那其中有着我们的灵魂。我一直把这项工作视为赎罪,但是一旦完成了,我或许会把它看作一点秘密的荣耀,并且为之自豪。乔贞兄弟,你要逮捕我吗?”
“我找不到逮捕你的理由。”
“那太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千万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给布雷戈。不然要处理一个总是把荣耀视为打打杀杀的兽人……那可麻烦了。”
“‘处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原来的身份已经死去。要是让布雷戈知道了,你觉得他是守得住秘密的人吗?更何况,他绝对会找我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来决斗,还是以生死为前提的,那就由不得我不处理了。我还不能死。当然,如果你不保密的话……我们的友谊也只有结束喽。相信我,只要我愿意的话,你跨不出这道门。对了,更不要告诉歌洛卡小姐。”
话毕,图沙又用沙哑的声音大笑起来。在他说自己故事的时候,乔贞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犹豫的沉思,虽然就像蜡烛熄灭前最后的一点火光,转瞬即逝。这名难以捉摸的巨魔,用他自己的一套生存着。
宾其修克最初知不知道自己的“沃苏瓦”是假冒者?乔贞已经没办法查证了。但无论是不是,结果都没有不同。就像图沙所说,在这种地方只有口耳相传的东西才能成为事实。自己让里维加兹散播开的“宾其修克暗杀了沃苏瓦”同样也成为了事实。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他和图沙的这番对话。它不存在。
乔贞不得不承认,宾其修克是一个天才。他所利用的,并不仅仅是具体的人,而是名声。无论最终获胜者是布雷戈还是“沃苏瓦”,都会以不同的方式给他带来名声。在决赛前,他并没有放弃假冒者,只是为了节省操作成本,把结果交给两人的实力去决定。乔贞相信,无论哪个参赛者心脏停止跳动,宾其修克都会欢呼雀跃。虽然布雷戈胜利,会让他经济上有所损失,但他觉得这是值得的,而且这会让他的选择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所有假冒者的共性都是爱慕虚荣,沉醉于不劳而获,但是倚仗着欺瞒的手段获得过多利益后,他们会错认为自己拥有了真正的实力。在宾其修克的帮助下,每场比赛得来不费功夫的胜利,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图沙最初所说“沃苏瓦死得平淡无奇”是部分正确的。一个错认为自己还是会轻易取得胜利的毒虫,吸食了过量的“晚餐”,然后一刀倒地,再由图沙结束了性命。
这样看来,宾其修克的计划几乎是成功了,问题出在他错误估计了布雷戈。谁能想到这个最期待胜利的人,竟然变成了最怀疑胜利的人?如果没有兽人的委托,就没有开始。
藏宝海湾的日子,会一切如常。
乔贞走进门的时候,看见歌洛卡坐在窗台前抽烟。屋子中央没了尸体,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乔贞,就你一个人?埃林没跟着来吧?”
“没有。”
“那好。我不想再看见他。”
“你对我也这么说过。”
“我想什么时候说,想对谁说,是我的自由。可惜你这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图沙给你换过药了?”
“没错。我该付他工钱吗?”
“你来之前他很仔细地准备东西。我看你们满合得来的嘛,要不要雇用他?”
“他太贵重了。我雇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玩笑吗?”
“不是。别在意,当我没说过。”
歌洛卡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别过脸面向窗台。她放下烟管,让右手掌底支在额头上。
“乔贞,我准备好了。”
“什么?”
“告诉我……伊多利是怎么死的。他从小就是个没救的人,但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他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他去打工,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猛拉扯我这个姐姐的头发。八岁的时候他学会从家里往外偷东西,还好总让我抓住。十三岁的时候我让他学习处理尸体的手艺,他就离家出走了,还说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也不会回到藏宝海湾的下层过日子。都是糟糕的回忆。但是,我就是要知道,乔贞。他还有没有留下来的……?”
乔贞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一句话会如此难以出口。
“……没有了。他踩踏在迅猛龙的蛋上,引来了……”
歌洛卡猛地回过头来,左手把窗台上的烟管扫在了地上。
“不要逼我把你赶出去,乔贞。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追他到了雨林里……就这么发生了。”
歌洛卡摇着头。“不,不可能。他不会被迅猛龙……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发誓,这都是实话。为什么我要骗你?”
“发誓?你用什么来发誓?你就这么隐瞒着身份出现,随便踏进别人的生活,千方百计指使别人干这干那还蒙在鼓里,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大名人,揭穿宾其修克阴谋的大侦探乔贞。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你说的话立誓?”
“歌洛卡,如果你想要整个故事,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是你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必须要相信我。”
“伊多利熟悉迅猛龙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他从小就喜欢不要命地跑到雨林里去玩,迅猛龙爱吃什么爱做什么爱在哪儿下蛋,他全都一清二楚,甚至还想带一只回到家里做宠物养。乔贞,我弟弟能在五十米外就闻到迅猛龙巢穴的气味!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他被……”
她不再说话,就像突然噎住了一般,然后举起手边的一个锡杯就朝乔贞砸过去。她的手臂明明挥得很用力,却砸不远,锡杯落在了乔贞的脚下。她四下里寻找还能用的东西,但是除了医学工具什么都找不到,于是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拿起烟管快步回到里屋,拍上门。两下猛烈撞击门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乔贞觉得那是她的肩膀或者背部。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白屋子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右手盖住眼皮,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没法平静下来。
伊多利的遗言,回响在他的大脑里:“我受够了。不想再逃跑了。但是我不会回到牢房的,一分钟也不。”
从刚才歌洛卡的话里,乔贞找到了这遗言失落的下半句。
我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
这天下午,乔贞找里维加兹借来几个地精卫兵,赶跑了伊多利死亡地点附近的迅猛龙,从那棵大树下挖出了五百个金币。乔贞猜想,这是在迅猛龙下蛋前埋下的。伊多利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办法来隐藏自己的战利品。
他把金币袋提在手里。一只手提起来很沉,两只手就很轻了。布雷戈把七百个金币握在手中的时候,一定也是很沉的。当他洒下金币,就轻了。
乔贞回想起图沙的话:“一点秘密的荣耀。”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荣耀。它只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但是对拥有它的人来说,却是不可取代的。对布雷戈来说,那就是超越救命恩人;对假冒者来说,那是想取代真实的愿望;对里维加兹来说,是静静地等待夺回财富的机会;对伊多利来说,是能够死在一堆金币上。
乔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拥有了它。
解决宾其修克,也取回了五百个金币,这算得上荣耀吗?
带着对自身的怀疑,他再次回到白房子,把金币全部交给了图沙,对他说:“你看着合适的时候,再转交给歌洛卡。就说……是伊多利预先放置在你这儿,让你等风波平静后再转交她的。”
“乔贞兄弟,这个谎言烂透了,而且你在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啊。我替你想个更合理的吧,不会提到你的名字,怎样?”
“随便你。”
“其实说出真相也没什么。歌洛卡小姐会感激你的。”
“她会吗?”
“噢,虽然你或许还是要吃耳光,但她心里会感激你的。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
“那代价还是太大了。”
你说的没错,歌洛卡,我没有可以拿来起誓的东西。但即便有,我也不能补偿自己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但这五百个金币,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至少要做到这一点。
临走的时候,乔贞在藏宝海湾的出口,再次俯瞰着这座仿佛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城市。码头上,又有一艘大船停泊,各个种族的人在登船板上下穿行。这样的景象将持续下去,因为天堂是不会有终结的那一天,它将永远这样吐纳着鲜活的人类,和游荡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