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晶莹剔透的琉璃风灯将营帐内照耀得温馨明亮。

欧阳俯在长桌上标列战略地图——这是影响军力调度的重要细节,失之毫厘即差之千里,不可不慎。

站在她身后的沐刚专注地看着她提笔细思的模样,忍不住又挪近了一些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

是发油?还是衣裳的熏香?可是又不像脂粉、香花那种腻死人的味道心猿意马的沐刚胡思乱想道。

陡然起疑的沐刚蓦地伸手拢起她的一络鬓角仔细察看她的耳垂。

“咦?!”吓了一跳的欧阳差点掉落手中的毛笔,笔锋一偏滴落了几滴墨渍在地图上。没有沐刚心中有丝失望。

“你做什么啊?”她又惊又怒,还懊恼着沾上墨渍有瑕疵的地图。

沐刚略带歉意地解释:“我刚看到你的头发差点沾到砚台上的墨汁,所以才”

欧阳咕哝了几声,心才稍定,拿着棉纸吸取墨渍,并以铅白修饰。

她继续埋首工作,却发现吃了这一惊后很难再专心,因为身后沐刚的前胸几乎和她的后背要贴在一块了,中间的距离可以用纸张的厚度计算。

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后颈项,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迅速描了几张鬼画符交差,欧阳转身退开了几步“今晚就先到此为止,时间不早了,小弟告辞好让沐兄早点安歇。”

沐刚沉静地瞅着她瞧,微微一笑:“还早,我还想请青云联榻共寝,好清谈叙心呢!”

欧阳心中一跳,有些惊惶说:“我有点累,想好好睡一觉。”

别开玩笑了!这跟在蜀中山居时情况并不一样呵!那时的沐刚喝得大醉,而近来的沐刚却有点阴阳怪气。

欧阳几近落荒而逃,快步走出了帅营,并没有看见一向寡言罕笑的沐刚脸上古怪的笑意。

约莫两刻时辰,心浮气燥的欧阳决定去碧玉泉浸泡洗浴,当她骑着马驰骋到目的地时,却愕然发现‘她的’碧玉泉已经被一个不速之客霸占了去。

鸠占鹊巢的沐刚一丝不挂,悠游在蒸气氤氲的温泉中,看见她来还反客为主地邀她共浴——

“青云,你来的正好,咱们一起洗浴罢好可以为彼此擦背。”沐刚愉悦地对她挥手,还作势欲起,碧绿的水波荡漾在腰下岌岌可危的界线。

欧阳发出了类似笑叉气的闷声,忙不迭倒退了几步,眼睛看向别处,结巴辩解:“我只是信步赏月,并不想洗浴,不打扰你了!”

面红耳赤的她像逃命般地策马奔回营帐,根本不晓得自己已经在沐刚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天!好不容易恢复冷静的欧阳才想起她的失态,略一思索沐刚的举动,她不禁起疑。

今晚稍早,在营帐里沐刚出其不意地拢起她的鬓角。

他是不是在观察她有没有穿耳洞?

还有刚才在碧玉泉邀她共浴!

这两件动作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欧阳无法确定。

没有因耳洞泄露女儿身,实在得感谢崔家的人不准她穿戴首饰,使唤她和奴婢一般亲操井臼;所以她的耳洞早在十八、九岁时就密合起来。

只是,她心中那种莫名所以的突兀、悸动,是为何而来?

难道男女之间注定不能有友谊吗?

她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义气相交’、‘手足之情’,都将因为她的女儿身曝光而毁于一旦。

至于另一种可能——男女情愫,她连想都不敢想!

不管是多好的男人,都不值得她放弃目前的自由;即使是令她倾心敬慕的沐刚也一样!

不无惊惶的欧阳咬着下唇暗下决心,她得暂时避开沐刚,好好整理自己纷扰的情绪。

翌日,欧阳以研读佛教梵文经典为借口,迅速搬到了碧鸡山上的圆觉寺(今华亭寺),好与沐刚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也见识到了元朝玄峰和尚请回镇寺的珍贵典籍。

这招‘金蝉脱壳’让沐刚傻了眼。

圆觉寺,千嶂环绕,松苍竹翠。

单膝跏跌坐在禅榻上的欧阳手执经卷而读,禅房清幽素雅,让她深觉旷朗,烦恼也不扫而空。

虽然她藉词逃遁,沐刚对她的关切却丝毫未变,不时派人问候致意,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时蔬瓜果也不忘送给她尝鲜,织工为将士缝制新袍时也有她的一份。

如此殷勤多礼,反倒叫她难安,就算有什么疑惑也早气消了大半。

因此,当多日不见的沐刚亲自来探望她时,欧阳是真的打从心底欢迎看到他。

“这样刻苦研读,参禅面壁可悟出了什么妙法吗?”沐刚含笑打断了她的沉思。“子毅!”她欢喜放下手中的经卷,迎向前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时候,他应该远在百里之外察看士兵筑设碉堡才是。

远征大理的时间已定在春季。

“来看看青云是否已羽化登仙去了?!”他调侃道:“不然怎么留不住?!”

用尽了一切暗示、拢络,依然留不住青云,她的冰心霜节任是无情也动人。

心情尚佳的欧阳对这句双关语置之不理,小别数日的两人和好如初,相对而坐谈论起经史文义。沐刚听得专注而神往,半生戎马倥偬,只懂兵讲武的他,或许是一个优秀将领,在青云面前却顿时变成了一个好学不倦的蒙生。

青云淡泊名利的心态令他敬佩也令他心惊,忍不住试探她是否有遁入佛门的想法。

欧阳摇头微笑否认了。“钻研佛经只是青云的兴趣,况且青云自知资质愚鲁断不可能出家济渡众生的。当今世人不解‘大造无方’,不懂清涤己身己心,只不昧礼拜祷求俗名浮利,扭曲了佛教慈悲自修的文义,使得一班流荡男女假僧尼之名,而名山古-竟成了敛财钓誉的工具,今日筑殿、明日换梁,巧立名目要求善男信女布施香火”

她感慨而言,对俗人假藉宗教之名招摇撞骗颇不以为然。

“更有甚者以尼庵僧院掩人耳目,佛门清净之地竟成了春色无边的勾栏院。”她一语戳破怪异现状“败坏的是人心而非宗教哪!”

沐刚默然受教。

在隔邻的禅房中安宿一夜,晨起的沐刚兴致勃勃地邀青云共游碧鸡山。

古木参天,风动松涛;并肩而行的两人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错觉,彷佛蒙蒙云雾中仅存他们相依为伴。

露冷苔滑,稍一不留神,欧阳脚下就踩了个空,颠踯一下。

沐刚毫不考虑伸手拦住了她的腰际,虽然是不经意的触碰却令他心神一荡。

‘素约小腰身。’他脱口而出所知的一句诗词。

欧阳睁大双眼看他,随即被沐刚的口无遮栏所激怒。

他恍然大悟,高兴地笑道:“原来青云的名字也是有典故出处的!”

沐刚瞅着她笑,念诵出诗词——.素约小腰身不耐伤春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婷婷何样似?一缕青云

这次,欧阳真的翻脸了!

沐刚的无心——或该说有意——轻薄令她涨红了双颊,气忿忿地恨声责骂:“小弟虽然才疏学浅,身弱力小,也担不住‘侯爷’以这种yin诗艳词来欺辱!迸人‘割席断交’不算薄情,反而值得称颂!在下就此别过!”

她拂袖而去。

“青云!”沐刚随后追赶,在禅房门前拉住了她的衣袖。“青云!是我说话未经熟虑,你宽厚大量,恕了我这一次!青云”

真的是气坏了!青云高兴时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子毅’,不高兴时就‘升级’为‘沐兄’,再严重一点是跟着众人称呼他为‘将军’,从来也从未以‘侯爷’来尊称他过!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说出了‘割席断交’的决裂话语。

即使如此,气得满脸通红、杏眼圆睁的青云依然令他深觉可人他真是活该!沐刚自嘲暗忖。

“这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她厉声叱喝:“侯爷请自重!”

“罢哟!青云!你知道愚兄只是一介武夫,哪懂得什么词句不该说?!”

沐刚低声下气说:“好歹原谅我这一次,好贤弟!我绝对不敢再犯!”

沐刚左躬右揖地赔罪求饶,此刻,他十二万分的庆幸自己没带随从就上山看望青云——不然他这个脸可是丢到爪哇国去了!

再三保证发誓,加上左一句右一句的好贤弟,怒火冲天的欧阳终于软化。

多言惹祸!哎!

从来未曾吃过败仗的沐刚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情场如战场,一旦落居于下风往往是伏首称臣,再难有东山再起的局面。

在青云面前,他肯定是百介之百的战败者;曲意俯就不敢轻慢,只有赔小心的份。

就连景春那滑头小子也看出了古怪,背地里教唆犯了小饼失的同袍们找‘欧阳先生’说情求饶准没错——沐将军一定答允的。

听到风声的沐刚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青云总是‘凑巧’出现在他处罚犯错士兵的时间、地点看情况,青云也是被景春诓骗的!

吃里扒外、目无尊长的浑小子!沐刚为之气结。

他没给景春狡辩的机会,鹰拿雀燕似地把这个浑小子拎到营帐审问。

生怕挨打的景春战战兢兢的讨饶:“父亲要打罚孩儿,孩儿也不敢辩

只是请父亲三思,悠悠众口难以杜绝谣言,如果仅为了防嫌就处罚孩儿,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吗?”

他一语揭开了沐刚的心病,然后惊异的发现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居然困窘得面红耳赤。

好可怜景春强忍住笑意,知道自己脱离险境了——这把年纪了才闹恋爱就好象长大成人才出痘疹一样险象寰生——真令人为之捏把冷汗。

“其实也怨不得众人纳闷。”景春壮大了胆子试探道:“欧阳‘叔叔’的行事个性也太过猖介孤僻,从不曾见他和弟兄们合群相处,吃饭、洗澡,连睡觉都和别人离得远远的,难道父亲不觉得奇怪吗?”

沐刚敏锐地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的表情,景春貌似恭谨低头垂手,眼中却闪烁着淘气光芒。

“青云的性情喜洁孤介,行事自然也和常人不同。”沐刚勉强回答。

“父亲难道没试图说服欧阳‘叔叔’改变作风吗?”景春慢慢探入问题重心——见鬼了!如果不是顾虑到父尊颜面,他早就快言直说,叫他先下手为强。唉!老年人做事思虑太多!连这档子事也要作儿子的人来操心!

沐刚啼笑皆非“青云那种性子,言语无意唐突就说出了‘割席断交’的话了,谁还敢等闲触犯他?!”

唐突?!他是很有兴趣听听内容的,可是父亲模棱两可地回避了,这其中一定很有意思!沐景春想。

一肚子鬼点子的景春,为辨别雌雄的方法提出了计谋。

不过短短半刻,沐刚接受这个万无一失的妙计的确可行,景春又一次安然无恙地逃过责罚。

虽然有点对不住欧阳‘叔叔’,但是他可是一点也不感到后悔,管他是弥子瑕还是花木兰只要当事人两情相悦就好了,他不过是推了一把,稍加助力罢了。

喜欢就去爱,想要就得争取,有什么好迟疑的?这正是他和父亲不一样的地方。

年节的脚步近了。

早知无法回乡过年团圆的众将士们,心情是有些许浮动,朝廷下令湖广川一带的官员犒赏猪羊牛酒、并厚赐军饷,总算让这些效命疆场的军人们,过了一个丰庶的好年。

连日加菜加酒,还得了新衣新袍,只除了没得回家抱老婆外,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今年的除夕夜不太一样,沐刚麾下的士兵议论着:将军不知荏地心花怒放,居然召了歌伎献唱以娱众人——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虽然‘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大伙儿还是对这些献唱的歌伎报以热烈的响应,愈是香艳风月的歌词,获得的掌声愈大。

坐在沐刚下首左侧第一位的欧阳又好笑又羞恼,当一个歌伎娇声媚态地盯着她唱出几近yin亵的诗词时,别人是疯狂鼓噪,只有她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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