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司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身体仿佛拴上了很沉的沙袋,整个人像被重物拖拽着似的,一直在真空中下坠。
好像还梦到爸爸妈妈了?早在出生一个月的时候就去世的父母,毫无征兆地再次闯入了真司的梦境。真司记得,梦中的他们跟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模样分毫不差。妈妈很年轻,也很漂亮,跟英俊的爸爸非常般配。婴儿模样的他正缩在妈妈怀里,妈妈抱着他,一边轻轻拍着他的点背,一边告诉他:小真,要听祖母的话哦。
最后,画面突然又变成了车祸现场。停在公路中央的那堆破损机械冒着滚滚浓烟,粘稠的红色液体从本该安放车胎的金属缝隙间汩汩流出,黑色恐怖的空气笼罩了整个梦境。
梦到深处,真司吓得浑身冷汗,猛然惊醒过来。他捂住额头,额角上的汗珠滑下来滴在枕头上。他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是一只温热的手掌,待反应过来之后就想松开,没想到反被对方握住了手。
“城户?”
看到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是莲,真司长出一口气。
“你……你这家伙。”真司躺在床上,憋着气抽噎道,“要叫城户老师。”
“哦,城户老师。”
见莲这么听话,真司松了口气。他隐约还记得一点昨天的事,好像有什么粗长的棍子在身体里搅动,是莲干的吗?莲在揍他吗?这小子,就算到了自家被请客吃饭也不客气,把老师往死里揍。是该好好罚他了!
真司醒来没多久,意识仍然迷糊。他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面前的莲露出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他忍不住笑出声,而莲正拘谨地坐在床沿,十分担忧地盯着他。
“那个,老师,我、我……”
怎么回事,他昨天的神气呢?真司缓缓坐起身,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没想到秋山莲突然跪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说。
“老师,我会负责的。”
这小子,这是吃错什么药了?真司感到莫名其妙。而莲的语气既严肃又郑重,跟先前的神气截然相反,倒让真司不知所措,只能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
“什么负责?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啊……”
真司仰起头,秋山莲和他四目相对。
莲抿住下唇,郑重地说:“没关系,我会说到做到。”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秋山莲看他似乎还没缓过来,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厨房去倒了一杯水。真司坐在床边发呆。
昨晚发生什么了?虽然迷迷糊糊还有点印象,但究竟怎么回事,他还是想不起来啊。所以说莲到底为什么要用棍子打他啊……
莲端着水走进卧室,把水杯递给真司。真司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便伸手接过水杯。
“老师,需要帮你回忆昨晚的事吗?”
好吧,其实真司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是不愿回想。不管怎么样,被自己学生揍了这种事,怎么可能要他承认。于是他接过秋山莲递来的水,浅浅抿了一口,想跳过这个话题。结果水刚滑到喉咙口,就因为莲接下来的话猛地喷了出来。
“昨晚我把你那个了。”
“噗——”
秋山莲眨眨眼睛:“忘了说,水有点烫。”
“什么那个……”真司气得撂下杯子,捂着涨得通红的脸说,“那、那你还……你还说!”
“不说你就忘记了。”
“烦死了,这种事情谁会愿意记得?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嘛,行了你快点给我滚回学校上课!”
“……可是老师你今天也没去。”
“啊咧?是这样吗?呃……天呐!都已经八点半了吗?”
瞥见床头柜上闹钟的时间,真司大惊失色,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冲到门口,推着车就出去了,结果还没跑出院门车就壮烈地侧翻倒地。真司倒在地上,抱着摔出一块淤青的膝盖哀嚎。随后跟出来的莲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把他扛起来丢在后座上,然后骑上车带着他一路赶往学校。
在路上的时候,真司一边在后座喊疼,一边教训莲。因为机车破开空气带来强劲的气流,在呼呼的风声里,真司只能扯着嗓子大吼。
“莲——你这小子!不是没有驾照吗?”
“那你就准备走去学校吗?”莲同样扯着嗓子怼道,“不对——你打算爬去学校吗?”
“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哎呀慢点慢点,风好大——”
两个人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到学校。一脚油门冲进校门,莲要把真司的车停在固定车位上再走,结果真司等不及车停稳就跳下车,瘸着一条腿,风风火火地跑进办公室,抄起桌子上的教案就去教室上课了。
经过昨夜的事,真司不想承认自己被那个小子欺负了,然而又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很烫,大概是被气的吧。所以,当他走进门看到莲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在座位上,还淡淡瞥了他一眼的时候,真司顿时气得鼓着嘴,心里暗戳戳想给他找点麻烦。
不管怎么样,昨天挨打的仇一定要报回来。
好在莲骑车很稳当,速度也相当快,上课没有迟到。真司清清嗓子,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他偷偷打量莲的神色,好几次看到莲这小子看着窗外发呆。
这家伙,上课途中竟然不听他讲课,一直望着窗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嘛!真司攥着拳头,故意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
“秋山同学,刚才我们讲到哪里了?”
莲愣了一下才站起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于是挠挠头,随便翻了两页刚打开的书。
“呃,上次讲到……”
秋山莲傻站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他缓缓皱起眉头。然后真司凑到他面前,龇着牙说:“你,给我站到下课。”
莲没有反驳,而是臭起脸地挑眉看着他说:“……我知道了。”
惩罚秋山莲,不完全是因为他走神,其实真司还有私心,比方说:昨晚的事。
哪有这样对待老师的学生?这家伙也太嚣张了吧!
下课以后,真司想找莲谈谈心,结果还没拦住他呢,这家伙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难道是自己太过分了吗?可是莲看起来不像那么脆弱的人啊。
真司忐忑不安地想道。跟着莲跑出去的方向跟到楼下,果然在楼道的转角边逮到秋山莲。
“喂,躲在这里干什么呢?”
莲点了一根烟,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吐了一口烟圈。
一点也不好玩。城户怎么当上老师的?自己的事一点也搞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对付学生。
想到这里,莲不禁叹了口气。
但城户的本意并不坏吧,只不过想帮助像自己这样的问题学生罢了。说是问题学生,不如说莲是故意逼着自己做各种出格的事。
要是父亲没有出事,妈妈也没有改嫁就好了。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不好吗?
莲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烟草苦涩的味道。
然后,一沓厚重的本子就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秋山莲心想,肯定是真司那本教案。虽然城户每天都将厚厚一本搂在怀里,但里面其实几乎一片空白,最多夹了一张今天上课要用的课文讲解,还是从不知道哪些老掉牙的书里东拼西凑来的,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懒得理真司,摸了摸有点发疼的后脑勺,手中的烟蒂不小心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熄灭了。莲无语地叹口气,重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再点一根。
“臭小子,这是什么?”真司愣住了,把教案本夹在腋下,靠着秋山莲旁边蹲下来,拉住他的胳膊,“说话啊,你在这里想干嘛?”
秋山莲扭过头对他说。
“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真司瘪瘪嘴,犹豫着撒开手。莲重新拾起一根烟,叼在嘴角含糊地说:“……笨蛋。”
真司低着头,因为不知道接什么话,只能附和道:“哦,哦……”
反应过来之后,真司一声不吭地瞪秋山莲,被莲的目光看过来,他就瞪回去,直到真司挪开脸。莲叼着烟,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真司过去。真司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掸掸地上的灰尘,跟着坐下来。
“你不会又要在这里抽烟吧?”
秋山莲没有回答,真司眼睁睁看着他从兜里找出剩下的半盒烟和打火机。
怎么能这样!真司气不过,刚坐下就噌的一下站起来,抢过莲手里的打火机和烟头,随手丢进楼道边的垃圾桶里,揪起秋山莲身上的皮衣质问他。
“谁让你在学校里抽烟了?还有你这身衣服,你校服呢?”
“没有。”
“别开玩笑了,昨天早上还看到你穿呢。”
莲的口型似乎在说“蠢货”。真司才不放过他,抄起教案指着莲,堵在楼道不让他进去。
“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什么问题?”
“就是,就是昨天……”
“昨天?昨天怎么了?”真司眨了眨眼睛。
“你不记得了?”莲觉得好笑,忍不住自嘲起来,“是啊。跟你说了也不会明白,简直就是个笨蛋老师……”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了?你这小子,作业也不好好写,居然偷袭我,不知道我最怕痒了吗?也是,我们也才认识没几天,你大概也不太了解我的事。”
秋山莲顿时露出一副“没话说”的表情。他咳嗽一声,告诉真司:“我的作业还没写完。”
真司气不打一处来:“数学作业就先放一放吧!先听我说!”
“是你布置的国文作业。”
“啊咧?”
真司愣住了。然而,还没来得及狡辩,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怎么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秋山莲。发现是莲的肚子在咕咕叫。
真司瞬间笑起来:“怎么回事,饿了吗?”
“……嗯。”秋山莲小声回答,“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饭。”
“你胡说!给你做了你又不吃,真是的……”
“那你怎么不让我多吃点,我哪知道。”
“那你倒是多吃点吧!明明还是个学生,却比我都高了,还在长吧,身体又瘦得像跟木棍……”
“行了行了,你也太多嘴了。”
真司本想借题发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遵守校规的臭小子,但他看秋山莲实在可怜,一个孩子还在长身体,怎么能吃不饱呢?莲一定还有别的苦衷吧。于是当天晚上,真司又把他带回家给他做了饭吃。秋山莲不吃饺子,真司就把寿司和味噌汤端上去。
“没什么东西,随便吃点吧。”真司看了看客厅的沙发,又看看自己的床,然后把莲带进卧室对他说,“嗯你暂时就睡这里吧。”
秋山莲站在卧室门口四下张望。真司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这里只有一张床,要是我睡床上的话,你睡哪里?”
真司一巴掌打到他的脑门上。
“臭小子,这事儿不用你考虑。”
真司以为这小子总算知难而退准备离开了,没想到秋山莲说。
“老师跟我一起睡吧。”
“哈?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这么大的人了,难道没有大人陪着就睡不着吗?”
“是的,我害怕。我很怕黑。”
看不出来,莲居然怕黑。真司在内心偷乐,总算抓到他的把柄了。
到了睡觉时间,真司准备吓唬莲一番。他关掉家里所有灯,脱掉鞋子光脚踩在榻榻米上,无声无息地躲在门后面。等到秋山莲抱着书包四处叫他的名字找他的时候,趁对方不备,猛地从门后面蹦出来。
“唉?人呢?”
奇怪,明明刚才还听到声音。真司想打开灯找人,反复按了几遍开关,家里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来。
怎么搞的,电路坏了吗?
真司下意识想掏出随身的手电筒,不料手腕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扣住了,真司吓得背后直冒冷汗,缓缓转过身,眼前竟然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能面。
“有、有鬼啊——”
真司脚底打滑摔了下去,找不鞋子也起不来,干脆蹲在地上大呼小叫。
“……是我。”
能面人摘下面具,灯亮了。是秋山莲。莲无语地拽着真司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这点小伎俩还不至于……喂,你没事吧?”
真司紧紧闭着双眼,嘴唇发抖。
“不、不要过来啊!”
秋山莲叹了口气,抱住他说。
“行了,老师,隔壁的灯都亮了,你把邻居吵醒了。”莲看真司一脸茫然,指了指窗外,“喏,猫也叫起来了。”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小猫“嗷喔嗷喔”的叫唤声。
真司捂着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本来想吓唬吓唬莲,不料,没有吓唬到莲就算了,他还把自己吓个半死。
真丢人啊。
秋山莲拎着枕头和铺盖往客厅走。真司叫住他。
“那个……莲。”
秋山莲转头看他。真司局促地扯着他的衣角。
“我……”
“什么?”
“可以陪我睡吗?”
秋山莲愣住了。
“啊?”
“我……其实,我有点怕鬼啊。”
秋山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装神弄鬼的下场恐怕不止那么简单了,顿时开始后悔。
“放心好了晚上我不会再扮鬼吓你了。”
虽然已经承诺过,但真司仿佛不信邪,八爪鱼似的黏在秋山莲身上。
“那你不许再戴能面吓人了。”
“都说了不会了。”
真司张大了嘴,将信将疑。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我不相信。”
“……爱信不信。”
秋山莲无语极了,真司说话时还压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喂,城户?能不能起开。”
真司顿时哭丧着脸说。
“莲,虽然我知道说这话不好。可是像抽烟,打架什么的,你本来就不该做这些事吧?要是抽烟得了痨病,或者跟人打架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数学老师推了推滑下去的镜框,耸着像大鹅一样的颈子数落他,一生气就皱起来的法令纹都快掉到下巴上了,凑到跟前的时候,那枚光秃秃的脑门仿佛都能照亮莲的臭脸。
“喜欢国文是好事,但是也没必要在梦里叫城户老师的名字吧?我都听说了,你昨天的国文作业又没交上来?别想着国文课了,现在是数学课啊,先学会数学公式吧臭小子!”
秃头大叔摸摸自己锃亮的光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该怪谁?秋山莲在内心翻着白眼。还不是因为城户老师抱着他说了一晚上梦话,害得他根本睡不着……嘶。如此腹诽着,他不禁揉了揉酸痛的右臂。而且城户这家伙比看上去重很多,明明身上摸起来没有二两肉,为什么这么沉?压在他身上整整一个晚上,胳膊到现在还是很疼。就连在篮球社团训练一整天都没有这样过。莲想,要不要下次给他买一个抱枕?他看起来会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