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柔一口水果下去感觉肚子里发凉,那小孩子好像在里头抗议什么。石柔愣愣发了会儿呆,忽然又问在厨房洗碗的母亲,妈,我很难养吗?石柔妈不假思索地说,难啊,难肠死个人!我生娃的时候,你爸还在新疆打井呢!只有你姥姥,你舅舅、二姨陪着我。你三岁多点儿你爸才回来,那会子你可怕他了,见他就躲,不认他,也不叫爸。每次他跟我说话,你都哭着喊着要他走开,可伤你爸心了呢。石柔却死活想不起这段记忆。
石柔妈又说,你小时候淘得很,不爱喝牛奶,把牛奶往你姥爷皮鞋里倒!去完你哥就家你哥家就跟遭抢劫了似的,哪哪都翻得乱七八糟!我那些项链啊手镯啊也都让你扯断砸断了不少!给你买个娃娃,你把娃娃头拧下来当球踢!你啊,就是从小不服管。石柔撇撇嘴狡辩说,她说,我那时还小嘛,浑不懂事。石柔妈又说,你不知道,当时我跟你爸愁的呀!看见人家闺女都乖乖的,心里不知道多羡慕!
石柔醋意大发,才要靠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加以反驳。却听她妈又说,不过,再难,都养过来了,要是没你啊,总觉得缺点什么。再说,你现在总算比以前周正,不算长歪。
石柔看着母亲操劳的身影,忽然觉得好像自己一路走来,周围的人都在她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明媚耀眼。跟母亲相比她不够伟大,跟父亲相比她不够有担当;跟梅玲相比她不够善良真诚,跟谢影相比她又不够宽容大度;跟周敏之相比她不够美丽和自信,跟邹正相比她不够高尚和无私;跟李宝军相比她不够刚硬和铁腕,跟玉峰相比她又不够勇敢和正直……
石柔早就意识到,她不过是一个冲动、易怒、娇气、爱哭、刻薄、绝对自私自利且柔弱无法自理的女人,她好像一颗黯淡的星,而周围的人都是清明的月和温暖的日,她好像菩萨俯瞰的那芸芸众生,一生碌碌不过消磨庸俗的生命,而她周围那些在她生命中留过异常重要的痕迹的人们,都是世间之人仰望而不可视的天上菩萨。
石柔忽然怕了,她摸着肚子对母亲说,妈,我怕我养不好这个孩子。我太自私自利了,我不能全心全意对她好,我一定不行的,我一定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石柔妈有些惊讶于女儿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看女儿又开始偷偷抹眼泪,便走到她身边坐下,说,女儿是天生的,可母亲不是啊。哪儿有天生的母亲呢?我生你之前,也是家里的金枝玉叶,你姥姥把我惯得忒不像话,事事依着我,我在家里就是个小祖宗嘛,想发火就发火,想造孽就造孽……可是,人是会成长的。你现在不会做、觉得做不好的事,等时候一到,就知道怎么做了。
石柔正扶在母亲怀里哭着,门倏忽被冲撞开,玉峰冒冒失失地举着个塑料纸扎的彩色风车蒙头撞进来,石柔立刻捂着胸口起身道,要死啦!吓死个人!玉峰不好意思地跟妻子笑笑,又冲丈母娘点点头,憨头憨脑地举着那风车笑嘻嘻就朝着爱妻过来了。给你,我在路上捡的。
石柔接过,嫌弃地看了看那风车,说你搞什么鬼名堂?路上捡的,谁知道有没有病毒?玉峰居然真老老实实地答,肯定没有,我消过毒了。我看着彩色的怪好看,给你解解闷儿。石柔说,这么大个人了,谁还玩这个。石柔妈道,人家小玉一片心意,你还这么挑挑拣拣的,快收好。风车的意头多好啊,风吹风车转,风吹幸福来……
石柔看着彩色的风车在微风中转出一朵花儿来,有些看呆了。小玉兰鼓着脸使劲儿吹了半天,忽然回头看见她妈妈盯着她的风车看,便慷慨地道,妈妈你是不是也想玩但不好意思跟我说?给你玩一小会儿。石柔接了风车,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她想,女儿喜欢风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玉峰捡回来的那个东西有什么寓意,难道风车也是个菩萨?
母女俩依偎着回了酒店,刚一出电梯,石柔就看见玉峰就站在房间门口。爸爸!是爸爸!小玉兰立刻撒腿跑进她爸怀里,玉峰蹲身抱起女儿,哈哈笑起来。石柔刷开房门,有惊喜地问他,你怎么又来了?玉峰柔情地看着妻子,拉过她道,我放心不下你们嘛,请了假跑出来了。石柔笑着捶了他一下,哎呀,你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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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实旅百,上公奉觞。
拱揖群后,端委垂裳。
永锡难老,万寿无疆。
正文完
周敏之隔着咖啡馆的玻璃层,远远地就望见那熟悉的背影——一个留着大红波浪卷发的女人。
冯冰玉好像一辈子都留着这样的头发,每回长出黑色的发根都要拉着拽着周敏之陪她去烫发染发,重新恢复本不属于她的红色。她曾跟他说自己不喜欢随波逐流,就喜欢被放在庸常的人群中能被一眼看到,她偏爱大红大紫,人生也要像头发一样力求红得发紫才好,她不喜欢那些陈腐的、世俗的、套路化的东西,也曾妄想过让周敏之给她大红大紫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冰玉。周敏之轻轻唤了她一声,随后在她跟前坐下。他发现她已经给自己点了一杯柠檬茶,给他点了一杯焦糖拿铁。周敏之微微一愣,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道,谢谢,但我今天不喝了,胃不舒服。
冯冰玉看到他来了,下意识想要起身。她本以为看到如今家道中落的如此落魄的男人,她心里对他无数次背叛她的怨恨会被幸灾乐祸的感情取而代之,但令她没想到的时,她在久违地见到他时,心里依然如当初对那个风流潇洒的他一见钟情时那样,心里狂跳不住。
我以为周公子你都要结婚了呢。冯冰玉端起自己跟前的柠檬茶,仿佛为遮掩自己情绪似的抿了一口。听人说,你差点订婚了。
周敏之自嘲般地冲她笑了笑,跟谁结?我身边再没有任何人了。
冯冰玉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但到底还是让残存的理智给拦住了。她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正襟问他,所以今天来找我是干什么?她在他给她打电话之前猜测了许多可能,有些甚至荒唐滑稽得她都能笑出声来,但最终都一一被她打消,而是最终总结为他要问她借钱,但她故意等着他来问,这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怎么,也有问她这个被残忍抛弃的旧情人借钱的一天?
借钱的话,我手头是不宽裕的。冯冰玉故意把这话说得很重。我也要攒钱结婚呐,我一个人在北京打拼,无亲无故的,还要买房买车,真不知道干他个秦皇汉武,能不能把我修长城的钱攒够。
周敏之点点头,面上没什么变化。他跟她道,我知道,但我不是为借钱找你的。
那你干什么来找我?我还有别的用处?冯冰玉冷笑一声。扬起戴着红宝石的手拢了拢漂亮的头发。
周敏之默默从兜里摸出一个硬得咯人的东西来,放到咖啡桌上,推至冯冰玉眼前。冯冰玉看到那是一颗非常迷人的绿钻,肯定是叫最高级的匠人用心设计雕琢过一番的。它只是若无其事低调地躺在那里,就足以衬得咖啡厅里所有明艳艳的光源都瞬间哑然失色。
你要求婚?冯冰玉大吃一惊,心脏跳得飞快,什么理智,什么清醒,统统卷入情感激烈且极具毁灭性的漩涡之中!
我,周敏之深吸一口气看着她,舔了舔发涩的嘴唇,艰难开口道,我是想,你是倒卖珠宝的行家,帮我看看,这个能抵多少?
冯冰玉失望极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声音敲敲打打,但最终化为无穷无尽的泡沫吹散殆尽。她便收了神,拿起那枚钻戒,横看竖看,然后跟周敏道,绿钻现在不值钱了,前几天收一个帕拉伊巴碧玺,还亏了少说也有五万。这个节骨眼儿,你早该囤点儿黄金。
周敏之的左右手相互插在一起来回揉搓着,他不死心地问她,你就报个价吧,高低我认了。你也知道我家出事了,所有账户都被冻结,我爸在看守所,我妈在医院,我必须得拿点儿钱出来……
冯冰玉叹了口气,颇有些怜悯和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她报了个价,周敏之便点点头表示同意。冯冰玉又道,你现在拿钱还有用吗?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家这个案子,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也没人敢接,碰一碰都跟要人命一样。树倒猢狲散,大家现在都跟躲着瘟神一样躲着你们周家,再也不比从前了。你现在拿钱找关系,是不是太迟了?
周敏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看着她道,我不是想找关系,是想拿点儿钱出来给我爸请个好一点儿的律师。
冯冰玉有些怔住,她记忆中风流倜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少爷什么时候解决事儿是靠律师不是靠关系!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五年前,谁能想到周家如此落寞萧条!都说瘦死骆驼比马大,那到底是谬言,骆驼再比马大,死了就是死了,死的腐尸,人家断不会再看你一样!更遑论大还是小了!就是大,也是烂摊子大!
冯冰玉猛地想起后来在人们纷纷的议论中数次听到过的那个名字,石柔。那还是周敏之的几个狐朋狗友透风告诉她的,说咱家周少爷看上了一个女律师,这回可不是玩玩了,而是真刀真枪地上!婚戒给买了最贵的,还带人去见老爷子了,可是没想到他不跟人家玩,人家倒跟他玩!据说那律师脾气极其糟糕,官司打多人也泼辣惯了,见老爷子当天就不顺心,摔摔打打的,居然还敢当着老爷子的面诅咒他老人家短命!把老爷子气得回去就把儿子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再不许那个女人进周家门了!周敏之这个逆子这回却不听,非顶撞他爹,说什么,看上就是看上了,又不让你娶第七房姨太太,我一辈子就娶一房夫人,轮不到你这个老鳖孙对我指手画脚!
冯冰玉听到这话前不久,还巴巴地跑去检察院找周敏之想要挽回他们的感情。她在楼下保安室里等了许久,直到保安大爷把她这“模样不周正”的女人都要看腻了,周敏之才阴沉着脸皱着眉下来接她。他对昔日情人毫无情分,开口便是,谁让你来检察院找我的?没看见那么大国徽挂着吗?这种地方也是你能随便来的?
冯冰玉顾不得周敏之羞辱她,只哭着喊着不要跟他分手。她甚至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说周敏之可以去找他喜欢的别的女人,他可以花心,可以在外面如何放荡风流,只要不抛弃她,还跟她好……周敏之听得十分烦躁,忍不住开口道,送你的东西我一分没要回来,分手费也给足你了,你说,你到底还想要多少?冯冰玉呆呆地站在他面前,感觉自己被他贬低侮辱得毫无尊严,活得根本不像个人。
冯冰玉在彻底离开周敏之后却在某一日心血来潮,想去“会会”那个泼辣暴躁的女律师。她想知道什么人能把周敏之迷得五迷三道,让他这样一个惯会享乐而不惯负责的男人动了结婚的心思。她来到在烈日下闪烁着精光的cbd大楼,那楼太高太大,一眼望不到头顶,直插到云霄,把太阳能戳个窟窿。
冯冰玉进门的时候看到所有白领都要刷卡。她进不去,就跟前台值班的人好声气地道,我找十八楼天池律师事务所的石律师,能不能帮我通知一下?那人不情不愿地给她拨了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一面奇怪地嘟囔,找律师干嘛不提前预约好……
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年轻女人坐着电梯从十八楼下来,一脸奇怪地朝着冯冰玉走来。冯冰玉一眼看到她,慌忙从大厅前的沙发上坐起身。石律师,这儿?她冲她挥挥手。石柔走过去,刷了一下自己的卡把她领进来。两人在电梯里的时候石柔问她,请问您是哪位?之前我们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