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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吃苦也是吃甜嘛(1 / 1)

“啪”地一声脆响,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这一下子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忙活的人也看过来,玩手机的也不玩了。石柔也惊得一回头,见玉峰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正紧紧掐着小偷的手腕,怒视着他,喉咙出发出狮兽般的低吼:干什么呢你?

小偷眼力好差,居然没看出玉峰与普通士兵不一样,不仅一点儿不怕,还理直气壮地跳脚道,你他妈管什么闲事!我偷她的,你是她什么人?

石柔也是没想到这小偷居然敢如此嚣张!她只听玉峰狠狠瞪着他,大声地朝那小偷吼:我是她哥!

小偷一下子没了招,却趁玉峰转身去看石柔有没有事的功夫,趁机甩开玉峰钳制他的手,突然,从裤兜后面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石柔眼尖地大喊一声:他有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亡命的暴徒居然一刀子朝着玉峰狠狠刺了过来!众人顿时全都尖叫起来,一片四散逃窜!

玉峰却显然训练有素,他一晃身躲了过去,那刀子只给他的军用包戳了一个大窟窿!他顺势一蹲身,两只手如铁索般飞快嵌入暴徒手腕上的皮肉之中,同时一脚扫倒了那暴徒,夺了他手中的刀子,飞快骑到那人身上,狠狠地往他脸上砸了七八拳!

群众中有人及时报警,警察便也迅速地赶了过来,将人犯带走。众人无不佩服这位及时出手的年轻军官,有人甚至在人群里很大声地鼓起了掌。

石柔还惊魂未定地呆立在那儿,她感到自己浑身都还是颤抖和颤栗的!刚刚那人拿着刀!太危险了!她不是为自己感到害怕,是怕玉峰被刺伤!那她自己都无法原谅她自己!她宁可让那小偷在偷窃她的钱财时就得逞!

石头你没事吧?是不是被吓到了?玉峰像是对这种与歹徒殊死搏斗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他擦着脸上的灰尘赶紧跑到石柔身边,比起自己,他更关心她的安危。石柔定了定神,强忍着眼泪,她拉过玉峰捧着他的脸,真像姐姐担心弟弟那样仔细瞧了半天,确认他没挂彩后,她才有些控制不住地捂着眼睛后怕地哭了起来。

铜火锅是吃不了了。石柔拉着玉峰去到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在派出所里,石柔显得比刚才冷静多了,同时她展现出极强的专业素质和记忆力,不仅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全说得清清楚楚,还特意跟警察反复强调对方是携带凶器盗窃,应当按照抢劫来处理,这样一来,暴徒偷窃的性质就变得极其恶劣,一下子就提高了量刑。石柔还补充说,他袭击的可不是一般人,是军警人员!这也是要加重处罚的……派出所的警察们被石柔说得一愣一愣,他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应该是同行,不然不会说得这么专业。

折腾了一晚上,石柔终于跟玉峰一前一后出了派出所的大门。两人回去的路上,玉峰看着她不时就笑出声,石柔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笑?刚才那么危险,我都快吓死了!你现在!——她拿拳头狠狠捶他——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玉峰便收敛了些,脸有些微微起烫,但不乏真诚地说,我是觉得你刚才蛮帅的,律师就是律师,气场在那儿,跟别人不一样嘛。石柔得了夸便沉了沉心,看了一眼玉峰便也忍不住笑了,说,那还是你更帅,你可是没武器的单挑人家有武器的,谁看了不心慌。玉峰随和地笑说,我嘛,我早都习惯了。石柔便觉一阵心酸,不知这孩子到底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石柔看着玉峰颇有些狼狈地一路上拽着抱着自己被桶了大窟窿的军用背包的豁口,叹了一口气说,这事闹的,饭也没吃成,还把你包弄破了。玉峰慌忙摆手,没多大事,回去补一下就好。石柔说,回什么去啊,你现在就跟我回我家,我给你补一下。玉峰说,真不用!石柔固执地一把拽过他的胳膊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走,一面说,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难道你要一路上扯着这个豁口挤地铁吗?

石柔“啪”地打开家里的灯。玉峰注意到这是一个逼仄的小单间,他不知道的是,自从邹正去世后,石柔就从原来的大屋子里搬出来,自己胡乱租了一个促狭的小屋子。这儿除了房租低,几乎没有任何优点,冬冷夏热,简直存心要跟人过不去似的。但石柔只顾着沉浸在失去邹正的阴影里,心理上所遭受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痛苦要深得多,倒显得这样快发霉的小屋子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不过石柔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而且窗户向阳,摆了几盆绿萝和红叶小檗装饰点缀,因此房间看上去远不如它原本应该呈现的那样不堪。

石柔放下包就先跑去厨房忙活儿了。她翻看冰箱里还有没什么什么可做菜的,一面挥手跟玉峰说,你坐啊你随便坐。玉峰傻乎乎地背着大包,转悠半天只看见石柔卧室里铺了张小床,因此半天不知道做在哪儿。石柔合了冰箱门,撑着腰看玉峰无所适从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忍不住笑道,你坐啊你!这么大高个儿,站着不难受么。忘了跟你说,我家可寒酸,没有沙发,将就你坐床了。

玉峰玉峰憨憨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我怕把你床坐脏了嘛,我老跟着军队跑来跑去的,身上全是土。石柔掂着手里的一块老豆腐蹙眉道,你这人真多事!让你坐你就坐!说着她便上前狠狠摁着他的肩,给他生生摁到自己床上坐下。

石柔跑到厨房洗菜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做饭了,这回突然下厨,只怕是就算吃不死人也不能让人吃得舒服。她想了想打算去翻手机里的食谱,还在计划的时候玉峰早已放下包走到她身边,挽起迷彩袖接过她手里冰冰滑滑的豆腐,一面娴熟地切了起来,说,我来吧,你去帮我补下包。

石柔抱着玉峰的大包,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望着玉峰高大的后背发愣。她说,玉峰,你什么时候偷偷长这么大的?大得忒不像话。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在我后面哭哭啼啼的,眼泪鼻涕一把,现在居然成卫国的军人了。

玉峰笑起来,不言语。石柔又低下头密密在他包上缝线,问他,哎,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军?我妈跟我说,你还在中俄边境上苦守了很久。玉峰一边切葱段一边说,也没为什么,就是想去锻炼锻炼自己嘛。你以前不是老跟我说,男儿当自强嘛。我觉得只要吃了军队的苦,以后什么苦也不怕了。

石柔长叹一声,人怎么这么能折腾啊,非要吃苦吃苦,就不能不吃一口苦把日子过好吗?就不能也吃点甜吗?吃苦吃苦,我都吃得烦透了。玉峰转头看了她一眼,说,吃苦也是吃甜嘛,苦中作乐,不分家的。石柔就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捏着针的手停在半空中一直放不下来。

玉峰解了身上围着的石柔的围裙,手脚麻利地端上三样菜,红烧豆腐、清炒菜心、凉拌木耳,全素宴。石柔有些怨恨自己的懒惰,嘟囔道,你说你来一次,我家里连个肉也没有,哎,你别嫌我这个姐姐不像话啊。

玉峰早已拨碗弄筷,道,吃啥肉呀,我在灶上天天吃肉,不差这一顿,哎,快吃快吃。石柔便动筷夹了块豆腐,眼睛登时一亮,道,行啊你小子,厨艺verygood。玉峰就满足地笑了。

石柔忽然又想到她妈老跟她念叨,说她不在家的时候,玉峰逢年过节从部队回来,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她们家里做顿便饭,孝敬两位老人,他几乎也是把石柔的爸妈当成自己的爸妈,石柔不在的时候,多半都是他去陪老人。

石柔知道玉峰是很感激她妈妈的,石柔妈解决了玉峰的城市户口,还一路替他规划到把大学念完,他去参军的时候,石柔妈也是非常支持的,觉得男人就该有血性,能拼搏,知上进,肯吃苦,懂感恩,这种男人才靠得住。当时石柔还觉得很不屑,觉得她妈重男轻女,怎么女人就不能有血性了?现在她才发觉是自己狭隘了。

玉峰说,我们在野战部队的时候,炊事班跟不来,我们就自己摘野菜烧汤,美得很呢!石柔被他说得心动不已,突然也想尝一尝野菜的鲜味儿。玉峰说,这好办,等我回部队,把我们基建田的野菜弄一点儿寄给你。石柔想了想说,算了,太麻烦了,这疫情才刚好一点,有些地方物流还停着没敢动呢,别你折腾半天,再寄丢了可不行。等我回宁夏找你要就行。

石柔仔细瞧着玉峰别忘带东西,复又检查了一下缝包的地方,自己也笑出了声。缝得歪歪扭扭像倒霉的剖腹产孕妇遇到手生的医生留下的好长的疤痕,蜈蚣一样赖皮式地扒在那儿就是不愿意下来。玉峰说,怎么啦。石柔道,给你缝得太难看了,你回去可千万别看。玉峰露出白牙笑起来,咱粗枝大叶的,不碍事!

把玉峰送上地铁,车门才要观赏的一刹,玉峰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从地铁上跳下来,惹得石柔又捶他:呆子,你又要干什么名堂!玉峰摸出口袋里的一个军徽,递给石柔说,这个送你。石柔怔怔看着,我要你军徽干什么?

玉峰红着脸说,那什么,邹大哥的事,我听说了……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阿姨叔叔都担心你熬坏身子……石柔别过头,有些冷冰冰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好好在部队过你的生活,军徽拿回去,我不要。玉峰咬着嘴唇不接,指了指石柔手里的军徽道,这玩意儿灵得很,是我护身的菩萨,你让它陪着你,你今后肯定什么苦也不用吃了。

石柔抬眼看到玉峰眼中欲言又止的炽烈感情,她捏在手心里的军徽像一颗怦然跳动着的心脏。

石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她看着那高大成熟的男孩渐渐远去,还时不时透过玻璃门给她挥手。她的心似乎也跟着五道口中飞驰的地铁一同远去了,只是始终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她在北京肆意的妖风中瑟缩着捏紧那枚小小的军徽往出租屋走去。

回到家,她特意在网上翻出了去年阅兵仪式的录播。在千千万万个英姿飒爽的军人中,她翻了好几遍也当然没有找到玉峰。但她知道他就在他们里面,昂首阔步地迈过天安门广场,踢着美妙的正步对主席敬礼。她又躺在床上反复看了看手中的军徽,镶有金黄色边的五角红星,中嵌金黄色的“八一”两个字,很美的菩萨。

石柔做了一个金黄色的美梦,梦里母亲正端坐在餐桌前轻轻擦拭玉峰妈送给她的那尊菩萨,她抬起眼问石柔,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你快回来吧,你必须回来。石柔说,快了,我马上就回去。母亲又问,玉峰什么时候回来?我小孙女什么时候回来?玉峰?他不是早就回去了吗?石柔笑说,妈你老糊涂啦,你哪儿来的小孙女?一阵儿忽然从门厅吹进一抹风,开门后玉峰抱着一个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女孩走进来,他看见石柔就问,石头你什么时候回来?丫头想你了?谁?石柔大惊,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我哪来的女儿?我还没结婚呢,不对,我结了婚,但是他,他好像不在了……然后她看见母亲抱着菩萨,玉峰牵着小女孩的手,都朝着大门口离她远去了,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忍不住追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啊?然后她就醒了。

一个温情又诡异的梦。石柔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忽然听到楼下的大喇叭疯狂地喊着居民下楼做核酸。石柔想,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又开始做核酸了?她裹着棉睡衣跑下楼,发现小区内居然又多了许多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她拉住其中一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医护人员问,出什么事了?那人看她脑子不清醒,没好气地说,能出什么事!出大事了!北京病毒又爆发了,现在要准备封城!

石柔如遭当头一棒,之前疫情再如何严重,也从未封过城!何况那时候邹正还在她身边,他们两个就是不出门也能勉强相互支撑着应付下去……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掷在北京城内,要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巨大风险!她一下子慌了神,才准备拨通母亲的电话,忽然又怕母亲为她担心,于是赶紧又抓住另一个大白问,北京什么时候封城?大白说,中午十二点前全要封,所有人和车不能出不能进,你要走赶紧走。

石柔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潦草地收拾了一下就带着行李箱冲出大门,又顺便闪身进了小卖部买了几桶泡面,然后就飞快地跑去赶地铁。一路上到处是身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以及一些不明就里神色慌张的行人。石柔跑上地铁的时候发现所有从北京起飞和经停的航班全都取消了,她只能紧张地在12360上查起z277,那趟唯一一列从北京西开往她家乡的火车,但是她刷新了许多遍,直到屏幕上都渗出了汗水,也依然没有刷到那个车次的任何信息。她立刻意识到,火车也停了。她只得先跑到汽车站,到处问售票点有没有开往银川的汽车,得到否定的结果后,她几乎急得要哭了起来。

石柔毫无办法地绕着车站走了好几圈,忽然她发现一辆不很起眼的客车在偷偷拉人,她便不放弃最后希望地跑过去问,是离开北京的车吗?拉客的司机示意她不要声张,紧张兮兮地跟她说,开到吕梁的。石柔大喜,开到吕梁,她到时候再从吕梁转到银川就方便多了!只要能离开北京……她大脑一发热,二话不说交了车票钱,跟着所有满怀心事的乘客一同上了车。

车子赶在十一点半顺利离开了北京的高速。一车人没有人大声喧哗,甚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戴好自己的口罩,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和包裹,阴郁地跟着车子左颠右晃。石柔打开手机,发现北京封城的消息一夜之间震惊全国!同时日渐飙升的确诊人数也让石柔心惊胆战地不得不关掉手机。但她刚把手机揣进兜里,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是妈妈。

石柔定了定心神,接起来,她妈妈在那边焦急地问她,北京是不是封城了?你是不是被封在里面了?你买得到米和菜吗?石柔怕她妈妈知道她坐黑车更加担心她,只得暂时撒谎宽慰她:哎呀,跟之前是一个样子嘛,饭菜是社区管着的……我好着呢,你们也注意,要是宁夏也封城,记得让我爸多买点蔬菜。

妈妈说,你别管我们,宁夏到底是小地方,出天大的事也没有北京的事大……北京人太多了,各人顾不过来各人,我真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石柔憋着眼泪,说妈不说了,我下楼做核酸去了。

之后石柔又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梅玲的一个是谢影的。梅玲知道她坐上黑车后差点在电话里开口骂她不懂事,这个节骨眼怎么能跟风坐那么不安全的车,直到石柔各种撒谎解释说这车多么多么安全,梅玲才无可奈何地只能放过她。谢影听说石柔坐黑车回宁夏,赶紧问她什么时候到,她去接她。石柔说快的话也得十四个小时,兴许都到凌晨了,让谢影别来了。

客车紧张地在高速路上一路飚行。石柔看到新闻里有一些省份为了本地区的病例实现动态清零,深夜里转移新入省的疑似患者到其他省份去,结果半夜在山沟里翻车,一车人没一个能活下来的。石柔不由得捏紧了她兜里玉峰送给她的军徽,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希望菩萨保佑……

两个司机轮换着将车开到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车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自觉不自觉地睡着了。一个猛的急刹车,车不动了。车上的乘客们顿时惊醒,同时也警觉起来,不知前面是出了什么事。外头黑灯瞎火的,路两边的灯并不十分亮,显得外面异常凄凉。司机大口大口抽起烟来,前排的乘客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开了?石柔竖起耳朵也紧张地听着,司机说,妈的,山西也他娘的封城了,现在北京来的车一律不准下高速。

什么?!车上的人顿时乱做一锅粥。石柔慌忙翻开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山西确实好几个市县都宣布了封城的消息。这下所有途径山西的车也不能过了!

车上有人说,给他们看我们的核酸检测报告,四十八小时还没过呢。也有人说,我们是北京昌平区来的,不是那几个高危地区,为什么不让我们下?有人还呜呜哭起来,前头不让下高速,后头也不让上高速,就把我们卡在高速上不管我们死活了吗!司机烦躁地转头来大喊一声,都吵吵什么!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啊,谁能想到,石柔方才紧张、焦虑的心情被司机这一吼好像一下子吼住了似的,她想起玉峰那句: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她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几十辆车就这样被堵死在高速路上,所有关卡都不敢轻易放开,也都在着急地等着上级的指示——对这些疫情中的“弃民”,开门还是不开门?开哪扇门?哪个省来开门?都是问题——于是车上便有人纷纷下来,找地方吃饭、解手。一直闷在车上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男人随便朝哪儿一躲就能撒尿,女人麻烦些,得弄些罩子来挡着。石柔摸了桶泡面出来,发现是她最讨厌的红烧牛肉味,她皱了皱眉,但还是问一些带保温杯的老年人借了开水,泡开之后端着就靠在高速路旁边的架子上嗦。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正在高速路收费口跟里头的工作人员交涉,非要闯过去不行似的,那边似乎为了看死出口,还来了几个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拦着死活不让人进。两边吵来吵去,到底动起手来,抓得满头满脸的血痕。

石柔看了一会儿人间笑话,嗦完最后一口面,忽然把盛汤的泡面碗往地上大范围一泼,这下溅了几个人的衣服裤子,打架的都不打了,全都转移矛盾似的恶狠狠地朝她盯过来,不知道这女人抽什么疯。

石柔看着他们说,别打了,你们现在就算闯过去了,之后也得摊上妨害公务的罪,这还是轻的;重则,就算妨害传染病防治;再重,万一带进去病毒,就算危害公共安全了,关十年不是问题。那些大家的男人都愣愣地看着石柔,以为她也是某政府官员,在这儿大放厥词的。但她说得却又叫人无力反驳,人人都怕坐牢,尤其是国家乱起来的时候,抓几人进去简直易如反掌。于是大都嘴上骂骂咧咧,但手上到底相互放开了。

有几个政府官员擦着脸上的汗和伤,都把石柔这次解围当成救命恩人似的,对她和善地笑着,还跟她攀扯起来。石柔懒得跟他们搭话,她还想节省力气赶回家呢。她只跟那几个政府工作人员说,你们能不能给点热水,我刚借了几个老人的热水,她们现在怕是不够用了。

石柔颇有些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的箱子蹲在高速路上,实在无聊,便拿手指甲在地上抠抠画画。其他人也大都或聚或散地分落在离客车不远的地方,但没人说话,人人都戴着各自的白口罩。一阵儿石柔感到深夜有些寒凉,一些乘客也渐次上车去躺着了,她便也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朝车走。这时她身后一个她刚借过热水的老妇人喊住她,说姑娘你掉了东西。老妇人龟裂的手指微微张开,里面安然躺着那枚军徽,那是石柔的菩萨。石柔忽然感到鼻头有些微微发酸。她和老妇人一老一少站在望不到尽头的藏青色的高速上上,两个人的路灯下的影子都被长长地拉起来。

石柔扶着老妇人上了车,老妇人问她,丫头你是军人吗?石柔笑说,我不是。老妇人说,那就你爱人是军人咯?石柔没答话,她本想说这是我弟弟给我的,但转念一想,玉峰算什么弟弟,他不过是个她的远方亲戚。老妇人又说,哎呀,要是解放军能来救我们就好咯。解放军?石柔不解地问她。老妇人说,你们还年轻,没经什么事,我们小时候啊,只要出什么乱子,解放军一来就都好咯!石柔将信将疑。老妇人说,反正嘛,国家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了,不也从来没被丢下过嘛。车里大家都笑起来,一时间好像又燃起克服困难的希望。

在高速上被困住的第七个小时,凌晨五点多,大家都已是疲乏不堪。石柔却睡不着,她一有心事就失眠,彻夜不睡。她头枕在车窗上,呆呆望着脏玻璃外的一片蓝黑色的世界,心里默念着,菩萨,菩萨……她手里捏着那枚金光闪闪的军徽,总是不想撒手,怕一撒手就不灵验了。

石柔手机突然发出的尖叫将一车人都震醒。但没有人生气,大家反而希望被任何可能的消息打扰,打扰就意味着希望,而死气沉沉才是毫无希望。石柔慌里慌张地接起电话,她以为又是母亲不放心她,但是这个点了,母亲应该还没起——然后她清晰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的不是别人,却是玉峰无比焦急的声音:石头你现在在哪儿呢?

石柔强忍着哭腔,她吸着鼻子道,啊,我在北京呢。玉峰顿了顿,旋即道,你别胡说了,你们小区的排查名单里根本没有你。这是头一回,玉峰不相信她说的话了。石柔沉默着。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玉峰嘶哑的嗓音中似乎也有了哭腔,他几乎是在哀求她了。

天亮时分,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此时车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下了车,看到高速路不远处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缓缓开进来,随后下面跳下来荷枪维持秩序的军人,他们正按照车牌的顺序一辆一辆查验身份、登记、做核酸,然后放行。

石柔这辆客车上的乘客也喜不自胜,纷纷挤到司机前头去挨个儿等着做核酸。石柔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的,却仍然不死心地踮起脚来张望着军人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一阵儿想他会来,一阵儿又想他不会……如此纠结挣扎的内心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直到她发现军人里也有人像她一样在焦急地找什么人,她这次一眼便认出那是玉峰,然后她便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人群,跑向了他;而玉峰也显然看见了她,眼睛终于亮起来,不顾一切地从战友中挤出来,跑向了她。

石柔猛地扑进玉峰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她手心里攥着的军徽早就被汗浸透了。

老妇人大张着嘴,被捅完嗓子眼感到喉咙发痒,赶紧拧开保温杯喝几口热水止一止痒。她喝水的时候看到刚才那个年轻女孩抱着一个年轻军官委屈得直哭,周围的人都好奇地不时看看这对怪异的情人一眼,她便跟其他人说,我说什么来着,国家不会抛弃我们任何一个人!更别说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啦!然后她又高兴得猛喝了一口热水,竟喝出了喝白酒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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