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淮鼎从梦魇中醒来。
这本是大漠高川上极荒凉的所在。按汉历已是腊月,张淮鼎在寂静的禅坐中昏睡过去,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倒卧在地。极小的人的躯体,承装在极阔大的洞窟中。他仰头,想起这是千佛洞中最高的一座,佛祖倒卧在石床上涅盘。他卧着,只能看到巨像垂下的衣褶,染料鲜红色,沉在洞窟深邃的影中。他猛地发现佛像前的香烛尽数熄灭了。
他不禁颤栗。
张淮鼎慢慢地撑起身子,手足冻得寒冷如冰。窟中烛火全无,涅盘像的金漆微微闪着光芒。祂静静地合着眼,隐没在黑沉沉的世界中,仿佛只是睡卧着。张淮鼎仰面跪坐,合十的双手冷得阵阵发抖。他跪得离金身极近,几乎不像是朝拜,仰着头,只看到金身硕大的平宁的眼目,在窟中,依稀是洞察。
忽然有光从他的身后亮起,遥遥地照亮佛像后的壁画,涅盘佛后无数的天王菩萨同时睁开眼睛。佛像额心中婴拳大的鸡血石将灯火反射出来,张淮鼎眼睛一刺,别开头,他父亲长阔的影落在长阔的窟室内。张议潮点亮了甬道内的烛台,自己仍是捧着一枚海灯,走到窟内。他手中的灯火正映在涅盘像后的举哀图上,照亮一张张佛弟子痛绝扭曲的面孔。他向张淮鼎走来,一张张痛绝扭曲的面孔在身边亮起。张议潮跪在儿子身边礼佛,腰间的佩剑哐啷一下碰上地面。张淮鼎陡然一个哆嗦,脊背上湿淋淋的冷。
张淮鼎又仰起头,涅盘像仍闭着眼。他父亲把海灯留在佛前,站起身,伸出手来要拉他起来。他跪得久,直起腿来一个趔趄,摔在他父亲肩上。张议潮连动都没有一动,反倒是张淮鼎摸到,他父亲的袍子底下穿着皮甲。扑鼻的血腥气,隔着衣袍,热烘烘地散出来。
他被父亲搀扶着,慢慢地走出甬道,阳光顿时亮起,外窟两壁上接天连地的净土经变画,交错的泥金彩绘纷纷灿烂辉煌。西方极乐世界讲经奏乐的僧俗逐步从张淮鼎的两侧掠过。他们走出石窟长廊,来到漆木斗拱下,离开行礼崇拜的净地,张议潮的搀扶渐渐变作拖拽。
张淮鼎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出了洞窟,远处城池如线如带,辽阔莽荒的戈壁也缩小了放在他们脚下。张淮鼎突然被脚下的栈道绊了一下,他伸手一扶,摸到石壁上新凿出的佛龛,没干透的染料淋淋漓漓沾了一手。张议潮放开他的胳膊,张淮鼎站稳了,将手收回来一看,那一片大概是火焰纹,手掌上是鲜艳的大红与宝蓝色,一条一条的错落着。
他向前看,父亲的背影在下面,已下了十几级梯,他向下走时,唐王赐的佩剑上下晃动。千佛窟凿在绵延的崖壁上,最高处去地两百余尺,他们下到一半,往来参拜的僧俗已经渐次稠密,见到张议潮头顶幞头,腰悬佩剑,也不过勉力避让而已。
下了几百级台阶,张淮鼎的两腿有些发软,他看到父亲打一个唿哨,远处便有绣毂雕鞍的两马并辔而来。太阳高悬,一片刺目的白,张淮鼎上马时脚未踩稳,晒得滚烫的马镫向马腹上一贴,马儿立即惊声长嘶,险些把他晃了下去。张议潮纵马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马缰,止住惊马。两匹马一前一后,又朝西奔向城池。
沙洲张氏连绵的宅邸庄园,隔着很远也看得清。戈壁高滩上,片片朱漆鲜艳如新,楼台间错落地种着杨树。楼门前,他姐姐的几匹白马垂着头吃草。几个胡奴提着水浇地,远远地看见张氏父子的坐骑,连忙奔跑着迎接过来。
张淮鼎从马背上滑下来,这时日头偏西,他坐在马上时浑身被晒得发烫,这时下马,才发现天地间冷得惊人,他握缰的手背又被冷风吹得皴裂,他竟浑然不觉。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了两步,他父亲在前面等他。
“你想要我把你堂兄领的兵拨给你领。”
张淮鼎低头看着张议潮腰上的佩剑,耳中听到:
“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带兵?”
张淮鼎仰起头,“那你带上我去瓜州。”
张议潮哈哈一笑,伸出手来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揽着他向前走:
“不要在燃灯节前生事。”
千佛洞中,每逢腊八,遍窟燃灯,是为纪念释迦成道。纵使前线战线绵延,张议潮与侄儿张淮深也星夜赶回沙洲,亲临佛国盛事。自昔日的安西至北庭,没有人会在燃灯节挑动战火。
张淮鼎低下头,鲜血从他干裂的嘴唇上渗出来。
青松秀挺,流云洒碧。明空之上,灼白的日轮百无聊赖地普照着或浓密、或稀疏的草木。琅嬛站在“青丘”之巅,他的眼前所见,正是三百里方圆,一望无际,起伏连绵的丘陵。这一片山丘,虽然不算奇伟险峻,却也旷大巧丽,倘或长在三千生灭之中,任意一方小世界的玄机之内,都称得上是自然造化之功。
可惜这三十三天之上的天时地气,从来不归“自然”管辖,更称不上什么造化。这一大片的乐土,不过是涂山谅宫殿的后院罢了。
他逃不掉的。
琅嬛悲哀地想道。
他坐在一棵合抱粗细,宛如被飓风吹伏于地的古柏上,约莫十五六的少年,纵然坐在荒岭的树间,腰背也仍然紧绷挺拔。这便是涂山谅提着戒尺,自小一板子一板子在他身上抽出来的风仪姿态。君子死而冠不免,而凡人的寿命短暂如蜉蝣,似他这般,生于三十三天之上的神胎,恐怕惟有等到神魂俱灭之时,才能摆脱这样的枷锁。
林间的和风短暂悠游地拂过,似乎一路灌进了他春衫轻软的领口之中。琅嬛颈项后的汗毛猝然地乍立起来,眨眼不及的功夫,他已经软下膝盖,顺着干枯的树皮,落跪在满地潮湿的腐叶泥土之上。两只简陋的木屐慢慢地踱到了他的眼前。
“你脾气大了。”
涂山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怒意。琅嬛抿着嘴,只是摇头。或许是因为他跑出来了太久,穿得又少,肚子也饿,纵然低着头,也挡不住几滴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涂山谅本来只是隐怒,看到他的模样,就骤然间像被冒犯了一般,厉声斥问:
“你哭什么?”
琅嬛这才低低地吐出一句,“小爹爹……”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委屈地啜泣。涂山谅最看不惯他这幅软弱没出息的模样,手掌本已高高地扬了起来,看到他通红的双眼——毕竟与他有七八分的相似,这一巴掌就怎么也打不下去,终于只是高抬低落,向儿子的脖子上抽了一下:
“滚起来!马上就是每年年中的群贤宴了,你去年才做了百岁的生日,今年无论如何,是必须要在仙宫中露面了!我亲手教给你各族各部的人事往来,瞧你那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想些什么,你还要什么不足的?倒是委屈起来了,快起来,快起!”
涂山谅话至一半,已经在倒伏老树的树梢前转了一个来回,手中多出一根两指粗细,顶端分出细杈的长树枝来。琅嬛本来就很惧怕这一位父亲,这样不分端地的训斥,又更激起他心中那几分深埋的郁气,一时间竟赌气在原地跪着,直直地挺着腰板。
涂山谅才不惯他的毛病,一根树枝劈头盖脸的往儿子身上胳膊上胸前抽挞下去。一下子没落准,树枝细细的分杈扫过琅嬛垂下的脖颈,顿时蹭破一层油皮,如刀割般拉开了一道深红色的口子。琅嬛忍不住抬起手,一壁要挡,一壁要躲。涂山谅这才消下火气,长树枝刷拉一下,指向了琅嬛身后的树干。
琅嬛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慢吞吞地解下腰带,斜着眼睛,侧目向上,瞥了涂山谅一眼。这才撩起衣袍,转过身子,利落地趴在了粗粝的树干上。他虽然的确娇生惯养,也是自小习武修文,没有一样落下,双腿劲瘦修长,狠狠地蹬在落叶泥土之中。哪怕撑在树干上,也看得出他的紧绷。涂山谅高高地扬起手臂,一阵轻飘飘的破风声后,树枝的枝杈就狠狠地咬上了琅嬛臀上的皮肉。
琅嬛的双脚蹬在地下,脚尖忍不住地踮起,身上焦燎火烧般的阵痛。良久才再度落回原处。初时二三下,涂山谅还总是等他忍过一阵,才落下一鞭。只是涂山谅见他隐忍倔强的模样,分明在与他闹气,怒火愈炽,手下也不再留力,树枝接二连三地挥下,又恨得咬牙: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莫说修行武艺,族里的长辈哪一个不知我的名字?我事事要强,样样拔尖,怎么偏偏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还有什么脸去哭?你不嫌丢人,连我也要羞死了!”
琅嬛浑身颤抖,手指紧紧地抠着一块树皮,疼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道:
“爹爹这样说我,这样骂我,我,我实在是有缘故的呀!”
“还敢顶嘴!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哟,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一片雷霆电掣之间,忽然一道声音极其不合时宜地挤了进来。散发跣足的男子骑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慢慢悠悠地从另一侧陡峻的土坡上攀爬上来,口中啧啧有声:
“一年十二个月,怎么就偏偏跟着你的这几天多事多端,你骂他之前,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不想养,便撒开手,自有的是人来养。”
涂山谅因冷笑道,“西宫,你也知道他现在跟着我,我做父亲的管教儿子,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说罢,如同憋着一口气一般,手中树枝落得愈疾愈重。琅嬛疼得难捱,西宫子摸着大虎的颈毛,眼中渐渐也浮出怒意,正欲动手,涂山谅不断扬起的手臂就被迎空拦了下来。
“哥哥,孩儿受不住了。”原来是一个长身白面,眉眼含愁的青年。他不拦倒罢,这一拦,涂山谅更是怒冲天灵,断声喝道:
“好贱人,你也敢来生事!”
那青年并不敢驳,脸色煞白,眼睁睁地看着涂山谅丢了树枝,捉住衣襟,扬起手来要打他。琅嬛早已经手忙脚乱地系好了衣裳,又跪回地下,顶着一额的冷汗疾声劝道:
“三爹爹,四爹爹,小爹爹,都是琅儿的错,你们——”
涂山谅一巴掌将将扇下,忽听羽箭鸣镝般的一声锐响,一支白鸾乌杆的拂尘迎风破空而来,霎时间连点他小臂阳池、外关数处大穴,涂山谅手腕一歪,那白面的男子已迅速地挣开桎梏,跑到了跪着的琅嬛之前。琅嬛本来已经疼极了,被玉清一搂一扶,泪水愈发断了闸似的淌下。一声“四爹爹”还没有叫出口来,拂尘功成回转,再度被几支颀长皙白的手指握入了掌中。
?“涂山,休得无礼。”
涂山谅冷冷地看向拿虚空中踏出的男子,不由哂道,“闻道元君,连你也来管我做事。”
闻道元君偏头瞟了他一眼,他修为已臻化境,不仅高高束起的鬓发尽皆转白,就连两道远山长眉,并眼睑上的睫毛都是如同霜雪一般莹润透明的银白色。只是并未蓄须,玉面长身,披着通袖沉青色大褂,头束玄天冠,还是一副青年人的相貌。偏头侧身看来时,更显得淡泊清静,清冷漠然:
“涂山,你大哥下界回族之际,几番叮嘱我看顾于你,教你少生事端。”
涂山谅闷闷地吞了话头,“偏你就会拿他来压我……”
闻道元君一甩拂尘,这才向周遭扫去。西宫子低着头摸老虎,玉清还在看琅嬛颈上背上的伤势,琅嬛缩着脖子,讷讷地叫了一声:
“二爹爹。”
闻道元君只一颔首。
他正欲走时,女帝穿林扶柳而至。
“我正说怎么宫中无人,原来你们聚在这里消夏。”
女帝上下一袭平绣金凤的百花衣,眉间点着殷红的花钿,笑意盈盈,款款而来。刚刚扶起儿子的玉清登时一怔,很快又扯着琅嬛,一同跪了回去。涂山谅现出半身原型,九条火红的狐尾低低地紧贴在地上,垂耳伏尾,以示臣服。西宫子翻身下骑跪拜,脚踝上挂着的两只金环撞出清脆的一声响。就连一幅天人姿态的闻道,也将拂尘垂低,深深地揖了下去。
女帝含笑抬了抬手,很快看到了琅嬛尚且发红的眼眶,“看来我来得不巧,撞上了阿谅管教孩子。”
涂山谅背后的九条尾巴刷拉一下,尽皆外展,其中几条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女帝看向西宫子的视线。他言笑晏晏地走过去,毛绒绒的大尾巴在空中乱晃,像一只火红色的重瓣荷花:
“尊主,说哪里话,您之前吩咐下来,要在群贤宴上改动的地方,我都已经办妥了,单子都抄了出来。只是今晨气急,管教这孩子略重了些,他倒跟我闹气。不过使尊主劳神,那又是我的过错了。”
“不怪你。”女帝屈指轻弹,轻轻一触,身边的三条狐尾就迅速而乖巧地闪到一边,露出后面的西宫子。西宫子刚刚爬起来,立即又扑通一声跪了回去,双眼澄澈无辜,两道浓眉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一时心疼孩子,不小心得罪了弟弟,尊主不会生气吧?”
玉清早已搂着琅嬛退在一边,琅嬛被他扯在怀里,只觉得四爹爹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女帝笑着扶了扶鬓角,余光似有似无地看了看琅嬛原本倚靠着的树干。玉清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闻道元君两步上前,哧拉一下,扯下了自己身上的道衣,内衬向上,干脆利落地铺到了那一截倒伏的树干之上,而后抬起手臂,状似不经意般稍稍低下头来。女帝因顺手往他堆琼砌玉的脸颊上摸了一摸,扶着他的手臂坐了下来。
闻道元君一件平平无奇的暗色广袖道袍里面,居然穿着一身薄若轻纱的纯白内衬。涂山谅最低处的一条尾巴恨得拧成了一条麻花,西宫子脚踝上的金环又撞出了声音,玉清把琅嬛勒得更紧了,教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闻道、西宫之流,本就都是女帝身边有头有脸的男伴。对于枕边人的殷勤,女帝还是十分受用的。
“难为你,坐。”闻道人生得高挑,手掌也比女帝大着一圈,原本扶她就座,便顺势被女帝擒在手里,“这一片树皮,哪里碍得了我。”
闻道元君自然不会与女帝同坐,便盘起双腿,俯身坐在了女帝下首的地上,仰起头来睇望他的君王。琅嬛站在一边,玉清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垂着眼,轻轻地替他整理尚还有些凌乱的衣衫。琅嬛早已经习惯了四爹爹无微不至的照顾,便只是看着闻道,在女帝说完那句话后,身体自然地前倾,闻道元君微微地侧着头,喁喁地说了一句什么,女帝便嫣然一笑,耳边垂下的珠饰晶光粲然地一闪。琅嬛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才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
玉清替儿子整理好了衣带,女帝已和闻道三人聊到了午后传膳的地点。都是千年万年的狐狸老道,谁又真的需要吃这顿饭呢。女帝每日摆晚膳,只是一个向来维持的习惯,正如她分明只喜欢初冬,却也仍然令这三十三天上保有四季,交相轮换。
而晚膳摆在谁的宫里,谁自然就是这一日的胜者。
涂山谅鲜少有气馁的时候,话多爱笑,直爽大方,又会来事,女帝一高兴,说不定就许他跟着到闻道房里侍膳。西宫子总喜欢作些困兽之斗。闻道元君向来寡言,不过女帝一直握着他的手,说到兴处,拇指便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起来。闻道元君坐得很直,低头盯着女帝的裙摆,白到透明的长睫在树间稀疏的阳光下无声地颤动,像是萤虫的翅膀。女帝自然是注意到了,不比玉清,他上前自陈要带着儿子回房,女帝也不过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一句而已。
玉清在出身上差一些,但既然已在三十三天上出头,吃穿住用总不会短了什么,不过他万事都习惯了亲力亲为,偌大的庭院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琅嬛却很喜欢这里,比起涂山谅玉砌雕阑的宫殿,四爹爹的小院子虽然清素,却拙朴可亲。卧室中紧挨着窗户的一张小床,也是他从小睡到大的,被子总是晒得暖融融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他也确实在玉清给他上药的时候睡了过去。
一月以来,琅嬛跟着小爹爹学这学那,实已是累得狠了,这一觉便睡得很沉。翌日侵早,却还是早早地醒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又怕要挨打。玉清与他睡在一间房里,正对着窗,一张阔大的浅床上两床丝被已经铺得整整齐齐。有乐声自窗缝中淙淙地流淌进来,琅嬛想从床上站起来,推开窗户,一时忘记了身后的伤,咚的一声又摔回到褥子里。
窗外的动静一下子停了,须臾,玉清散着顺垂的乌发,抱着一把琵琶,缓缓地走进屋来。他本就是青丘族中豢养的乐伎,实在不怪涂山谅看不起他。琅嬛趴在床上,自己背着手,别扭地将一条小衣扯了下来,再回身去看。昨天打出来的伤痕,过了夜,肿得更夸张了,深红一片,打得重得地方还泛起青紫。琅嬛一边嘶嘶地吸着冷气,一边心里又有些埋怨,女帝分明已经赐给玉清增长修为的仙露琼浆,四爹爹为什么不肯学一些治伤的法术呢?——别的爹爹们,他又不敢指望他们给他消去受罚的疼痛。
他心思百转间,玉清已经推开了窗户,给他换了药,洗了手,又另汲了一盂的净水,冲了药,坐在琅嬛榻边,将十指浸在里面。他会弹琵琶,会弹筝,也会弹琴,只是从小日复一日的练习后,总要用特殊的药水浸泡手指,融去因练功而生的茧子。
他从来没有解释过,琅嬛是对四爹爹的神秘行径好奇已久了,见玉清的头发散在身后,忍不住手痒,就偷偷握住一缕拽了一拽。玉清自水盂中抽出一只手,湿漉漉地带着药水,顺手就按在了琅嬛刚刚换过药,还高肿着晾在外面的屁股上。琅嬛惨叫一声,顿时感觉身上宛如被热铁烙了一下一般,滋啦一声冒出烟儿来。玉清的手不挪动,药水不干,琅嬛的刺痛便不停止,玉清任由他求天告地的讨饶,也硬是等到手上的药水干透了,才挪开手。琅嬛疼得眼泪汪汪,委委屈屈地嘀咕:
“爹爹们闹矛盾,都欺负我……”
玉清低头往盂中剩下的药水里看去。琅嬛连忙扯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卷儿,只留下一个脑袋在外面,亮晶晶的眼睛冲着玉清眨呀眨,又卖乖装可怜:
“四爹爹,就让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吧,好歹留我到身上养好了再赶我。”
“本就是要留你的。”玉清泼了剩水,擦了手,回来看到儿子还裹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忍不住往琅嬛乱糟糟的发顶上揉了一揉。
琅嬛毕竟不是凡胎,涂山谅也没有认真找家伙揍他,略略将养几天,身上便尽好了。琅嬛被拘在三十三天之上,不许下界,平时都是由父亲们轮流教养。如今才刚刚五月,按理来说,琅嬛还要在涂山谅处待上整整一月。他在四爹爹处赖了这么久,小爹爹还没有找他,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大抵是女帝难得有兴致,在天上耽了这么久,故而,大家都忙得很。
琅嬛看着每日弹琴散步的玉清,总觉得四爹爹心中什么都清楚,不过从不宣之于口罢了。他在院子里待得久了,自己也闷得荒,玉清固然温柔沉默,住处毕竟远不如其它几位父亲宽敞。他有些想念二爹爹的仙居了——闻道元君在三十三天上有一整座浮空凌云的仙山,其上嘉木奇葩无数,更有仿照三千世界一般任意变换的秘境。闻道元君平时也是很少管他的。
况且,琅嬛想到,四爹爹陪着他的时候,总是会这么寂寞。
“四爹爹,我不想去群贤宴。”
女帝每晚下令摆膳时,仙侍同样也会给琅嬛的其它几位爹爹送上几道一模一样的菜品。单看玉清处日日都有果点送来,也可以知道女帝近日的兴致大概的确不低。琅嬛没有提筷子,右手忍不住触在心口的位置:
“四爹爹,我……”
他慢慢地自胸前摸出一枚巴掌大的护心小银镜,正准备先斩后奏,动用灵气,玉清握着筷子,一下子批在他的手背上。琅嬛吃痛惊呼,手上一抖,护心镜啪嗒一下露在腿上。
玉清目中竟然分明地含怒,“你要做什么!”
琅嬛含着泪道,“这是尊主赐给我的东西,一共可用三次,只要我说,尊主就能听见。我实在是想……是想,爹爹睡梦之中,不是有很多话想和尊主说的吗?”
玉清倏然站起身来,看了看满桌未动的果菜,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碗筷摆正,而后才怫然色变,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桌子,拎着琅嬛一路向塌边走。玉清合中身材,其实不比已经抽高身量的琅嬛高上多少,更何况琅嬛还自小习武,可是琅嬛明知四爹爹的心事,又怎么会在这时不乖巧。他踉踉跄跄地被玉清拖到了他的床榻旁,一路上已经挨了好几下巴掌。
“我是要去同别人争抢的吗!”玉清提高声音,两下子扯下了他的下袴,坐在床边,熟练地要将琅嬛按在膝上。琅嬛做了百岁的生日,拿天上的标准来看,也将要成人了,怎么还受得了被这样窘迫的责罚。玉清扯了他几下,他一昧推拒着挣扎,玉清登时怒上心来,站起身一巴掌甩在了儿子脸上。
玉清没用多少力气,琅嬛却被抽懵了,呆呆地看着父亲。玉清却喘着气冷笑道,“你现在嫌弃我,就滚出去!”
“不…不……”琅嬛嚅嗫着。玉清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颓然地坐回床上,良久,才慢慢地说道:?“我难道不知道,我是不如人的吗?”
琅嬛的心中,猝然间好像被锥子捣了一下,火烧般的刺痛,“四爹爹,不是,我……我……我是知错了,我……”玉清只是漠然地垂着视线,琅嬛将心一横,眼一闭,干脆双膝跪在地下,蹭到身前,弓身趴在父亲的腿上。
玉清倒也没推开他,顺势帮他调整了姿势,令他的手脚都虚虚地搭在地上。琅嬛手长脚长,这样缩着身子,浑身都不自在,不过玉清既要罚他,本来也不准备让他自在,他压紧了儿子的腰身,挥动手臂,并拢五指,一边训斥,一边重重地落下责打。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是去眼红别人的吗?我什么时候,要与他们争抢了,那岂是我的本分呢?你,你这样自作主张,你的眼里还有谁?你真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尊主日理万机,我本没有他们的本事,我,我不过是草芥般的人罢了,我又怎么能……让她费心呢……”
玉清说到最后,巴掌落得慢了,语气也渐渐地低落下来,琅嬛听在耳中,只觉得比挨打更加难受十倍百倍,玉清尚还无所觉,他已经低低地啜泣起来。玉清将手搭在他的臀上,切切地说了一句又一句,琅嬛也哭得越来越凶。忽然听到门前有一道人声:
“倘若这天上的男人都有着玉清一般的德行,想来陛下也能省心许多。”
来人穿着人间样式的阔袖圆领长衫,眉眼带笑地踱进门来,右手一翻,一道法术隔空打在了琅嬛藏在床下,还在微弱地发光的护心镜上。玉清下意识地往地上看了一眼,心下陡然一惊,抬起头来时,眼中的孤寂落寞却分毫无改:
“湘君,孩子不懂事,失礼了。”一壁说着,一壁把用力把见到有人来,开始不断挣扎的儿子按回腿上,狠狠地掴下一掌。琅嬛的眼泪还没有擦干,玉清动手的力道陡然大了几倍,又训他:
“还不知道问好,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琅嬛脸都憋得红透了,只得蜷在父亲腿上,细声细气地挤出一句:
“湘君……”
湘君颇是宽容地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竟然和玉清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起来。琅嬛还保持着屁股朝天的姿势,仿佛被忘在了玉清的腿上。只是他但凡多动一下,紧跟着必然挨上重重的几记掌掴,他又窘又羞,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玉清才想起来问道:
“湘君,是……尊主,差你来的么?”
“这倒不是,”湘君笑着摇头,明明地看见了玉清眼中一闪,“是敖丰回到三天上了,因琅儿在你这儿,我本是来告诉他的,说话间就该到了。”
“大爹爹!”琅嬛惊喜地挺直脊背,脸上不由露出喜色。
却在下一霎被狠狠地摁了回去。?“湘君,那只柜子下面第三层,有一只红釉的瓷甁,劳烦你——”玉清话音未落,他所指的药甁已经穿过木板,嗖的一下飞进了他的手里。
“你又怎么淘气了,让你四爹爹用那个罚你?”
敖丰走在门框前,稍一低头,才迈进屋,手边施法的亮光刚刚淡去。他身量极高,一身墨色劲装,渊亭山立,高鼻阔额,俊目神飞,一对极阔大的黑角自头顶发间峥嵘地矗立而起。
湘君含笑拱手,“龙君。”
敖丰抱拳回礼,目光随即向下一扫,冷眼看着光着腿,两团臀丘上打满腮红的儿子,仿佛并没有什么阻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