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想见我？”帕帕尼放下餐刀，挥手让服务员离开，走到小门前向外张望，看到弗洛姆时，表情诡谲地冷笑一声。
他望向椅子上的蒙丁。“老板，有不速之客登门了。”
蒙丁放下手中的书，随意地问：“谁？”
“跟到舞会上，那位不讨喜的警长先生。”帕帕尼摘下满是血迹油污的手套，挂在一旁架子上，揉搓掌心的几个茧子。
“他又跟到这里来了。难道这位警长，还有跟踪狂这个副业吗？”他语带戏谑地说笑。鼻梁却凶恶地挤出褶皱，像一头龇牙的狼。
回头时，表情温和下来。“您真是的，这么严肃的时候，还在看克罗诺医生给您的那本书。”他小声嘀咕：我当初叫您看书写字的时候，可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蒙丁哭笑不得地抵住眉心，站起身走到小门侧面，向外面瞥了一眼。
“得了吧，帕帕尼。你的怨气快让空气凝固了。”他看向小门外的弗洛姆。“去见见他吧。”
蒙丁的语气冷淡，把目光转向手中的书。对弗洛姆的到来，所展示的危机漠不关心。
帕帕尼模仿蒙丁的语气重复一遍他的话。然后一脸正经地说：“快去劳累你僵硬迟钝的身体去吧，你这个老家伙。”
他并起双腿，举起手掌做出脱帽的姿势，然后鞠躬。手臂优雅地画出一道弧线，反手把虚无的帽子戴在头顶。
“遵命，我的先生。”
做完俏皮的举动，帕帕尼端着临危受命的英勇姿态。“您该听一听我的话了。这位警长已经找到餐厅这里。您再犹豫下去，若是发生糟糕的事，可不要责怪我没有提醒您。”
“和我离开塔利亚城，带上您舍不得的克罗诺医生。”帕帕尼关切地说：“我不想您遇到危险。”
蒙丁低头摩擦书籍破损的边缘，而后抬起头，对帕帕尼笑了笑：“别担心，帕帕尼。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让我再去见一面克罗诺医生。”
“好吧。”帕帕尼颓废地拍击额头，用力到皮肤泛红。他推门出去，走到弗洛姆桌旁。
扯动领结，露出标准的微笑。“您好，先生。我就是这里的厨师，感谢您对我厨艺的赞美。”
弗洛姆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只注视到他交叠在腹部，宽厚有力的双手。手背有浓密的汗毛，骨节粗大。
帕帕尼咳嗽一声。
弗洛姆方才回过神，挤出迟缓的微笑。“这是您应得的，我很少出来吃饭，托人介绍。才知道这家餐厅的食物出奇的美味。”
“冒昧向您询问，怎样才能达到您这样高超的手艺？”
帕帕尼笑得含蓄，眼睛直视弗洛姆精光闪闪的褐色眼珠。“这很简单，只需有一位厨艺更加高明的老板。”
“噢！您说得对。”弗洛姆表示赞同，并立即用惊讶且期待的语气说：“我可知道这里的传闻，餐厅老板的美食让人魂牵梦萦，一个月只做三次，我有幸见一面这位老板吗？”
“真不巧。”帕帕尼遗憾地说：“我们老板生病了，暂时做不了饭。”
“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帕帕尼缓缓扯动嘴角上扬，眼睛乖戾地眯起。几乎看不见周边的眼白，只有鼓起的眼皮挤压下，露出一点被阴影盖住的眼珠。
“我想…没有了。”弗洛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他瞥了一眼帕帕尼围裙上的油污。
帕帕尼挂着僵硬的笑容，以那副表情后退、转身。弗洛姆目送他走到厨房门前，而后拉开门的一瞬，从缝隙间，他与一双漆黑的，没有任何感情流露的冷漠眼睛对上。
那真是一双可怕的眼睛，死寂、呆滞。像是画着诡异妆容的提线木偶，帕帕尼走进去，才完全露出他的脸，他正在微笑，用他苍白的脸，死去的眼睛微笑。
眼下的痣，暧昧又风情。
啪。
厨房门关上，许久后，弗洛姆才活动麻痹的关节，肢体僵硬地站起身，慢慢走出餐厅。
他想错了。
从餐厅老板童年的过往，以及餐厅的装饰上来看，他的确刻板地认为凶手就是他。
可如此近距离观察过帕帕尼后，他驳回了这个想法。这位厨师手臂粗壮，手掌厚实。可以轻松地制服任何人，甚至不必让对方喊上几嗓子。
迅速地剪断铁窗，对于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透过缝隙看见的那个男人，他过于高瘦，虽然能看出他的胳膊是有一些肌肉，但是他细长的手臂，显然不具备轻松剪断铁窗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呢？
一位童年受过虐待的青年，阴沉、冷漠、有着奇特的审美。他在成年后，想要报复这个世界，对于他的人生而言，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杀人的，却是他的厨师。原谅他现在武断地下了决定，因为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凶手就在这家餐厅。
结实健壮的身体，长期接触厨房里的油污。并且…小有资产的人，就是会来这种高档餐厅吃饭。
他只需要回去后，调查几位死者是否生前都有到过这家餐厅吃饭。
好了，现在再来假设凶手就是这位厨师。他为什么会杀人取走内脏，他在帮助那个男人杀人吗？
为什么？
理由呢？
弗洛姆回想起来，他们曾一起进入阿那亚礼堂内的侧门。
厨师、不允许其他贵族进入的门。杀人取走内脏，真正的美食节，为女皇呈上美食的胜者。
皇城…
贵族…
好像有一个更大的秘密，隐藏在塔利亚城之下，这一切似乎都指向皇城。
弗洛姆捂住脸庞，脚步略微踉跄几下。他需要向麦吉罗传去信息，托他调查有关阿那亚礼堂里，那扇门的事。
以及…胡德利维菲斯，从皇城回到塔利亚城的原因。
……
帕帕尼抱着肩膀，倚靠住厨房门。“不论您怎么想。”
“时间可不等人。”帕帕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您可不要觉得我唠叨，现在事件很麻烦了。”
“您也许不了解，或者根本不在意。但是，我们一直在做很危险的事。这件事万万不能被其他人知道，那两只居住在塔利亚城的秃鹫，即奉命替我善后，又何尝不是来监督我们的？”
“一旦我们的存在，对于女皇产生威胁，我们会被毫不留情地处决。这个世上能为女皇呈上美味的人可多着呢。”
帕帕尼话说了一堆，蒙丁却沉静地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安宁得像是可以立刻入睡。
帕帕尼叹气。
“我会去通知那两个家伙，希望他们尽快处理掉这位碍事的警长，来为您争取时间。但是，小蒙丁，你该做决定了，我们被盯上了。您不可能一辈子都做这件事，总要为以后想一想。”
最后，帕帕尼说：“您还年轻。”
蒙丁有了反应，耸了耸肩膀。“只有你还认为我年轻。”
他举起手掌，展示上面的伤口。以童趣的口味说：“你看，这就像是我身体上的年轮。”
蒙丁用书挡住半张脸，露着他的眼睛，这下一切情绪都感受不到了。
“我明白你的担忧，帕帕尼。”他说：“但是，我很难向你解释，我没有什么恐惧抑或喜欢的东西。我就像是一个空荡荡的花瓶，不论插进什么花束都可以，装满它，或是摆放起来，干脆摔碎也无所谓。”
“就是一个不被珍重又毫无特点的瓷器。”他语气渐渐变轻，飘忽不定。“我只是一直在活着，没有理由地活着，但是对我没有意义。”
“你一直在帮助我、保护我、努力把我装点得“正常”。你总要明白碎裂的花瓶，是无法恢复原状的。”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却无法理解我的。”这是蒙丁连续说话最多的一次。
“帕帕尼，承认吧。我已经拼不好了。”
帕帕尼缓慢地睁大眼睛，呼吸消失了似的。屏住一会儿，才粗重地喘息。
把头歪向一边。“所以，您打算怎么做？告诉我吧，不论什么事，我都愿意为您达成。”
蒙丁用睫毛挡住他的眼睛，挡住他一瞬的茫然。
“我是一个厨师，一个厨师。厨师在哪里做饭都可以，对于食材也无需讲究。”
“你希望我脱离这早已危机四伏的地方，好吧，这不是什么难达成的事。”
“不过…我要再见一见克罗诺医生。他从家中离开后，现在一定处于一种很有意思的状态，他可是一个聪明人。”
蒙丁放下书，眯起眼睛，露出充满兴致的表情，然后低下头，不知为何变得失落。
“您不直接带走他吗？”帕帕尼疑惑，他真是不懂年轻人的浪漫。难道像他们这样完全不遵纪守法的家伙，绑架一个医生，还需要先绅士地询问他的意见吗？
蒙丁转过身，把书放在椅子上，背对帕帕尼。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做饭、切割。”
“我又品尝不到味道。”
帕帕尼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皱眉努力思考。然后喃喃的说：“爱人的血肉才是最完美的食物。”
蒙丁身体僵住，在背光的阴影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