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发(1 / 1)

西南五州六邑,山水环绕。多的是骑白马走山腰的风光。

益州沿途搭出的茶棚,有百姓喝茶闲话,溢出袅袅茶香,晕一层雨雾的道,如入桃源仙境,悠闲惬意。

益州的市井生活比起江南竟丝毫不差。柔情之外,民风也开放。男女之间并不避讳,当街大方亲密,耳鬓厮磨做起来也毫不忸怩。

虽说西南属益州最富,但也很难想象这是十年之内能达到的富饶。

只是一境不同天,有人岁月静好,有人举家逃难。

收伞的少年拍了拍短衫上的雨水,立在柱旁,拿着本书册,插支笔记事。

乱世误人,邵游已十六岁竟还未开智。小少年对于不识字并无难堪,“公子,身逢乱世活命本就艰难。有公子教我才是捡了大便宜。”

背靠茶棚的白衣公子,若有所思。

白衣净靴,与下着雨的天对着干呢。只沾了点细雨的下摆垂在靴面。

谢兰玉教邵游识字,也一并向他打听些佘安的人事。在运河未凿通前,佘安是行商必经之路,连地方上的豪强恶霸看中了这块地的商机,都想插一脚。佘安是谢兰玉母亲的家乡,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已疮痍满目。

拂袖饮茶,举止端严。因谢兰玉长相又好,引得过客目光直往那边去,大着胆子不吝赞词。“瞧那位公子,好生俊俏。”迎上公子善意的笑,不由心情大好。

“这西南的女子还真是豪情大胆。”祁山话对着长盛说,长盛也在旁点头赞同。

点完眼神乱飞,正好与侯爷对上线,哈哈干笑了两声。心里却想着:怪不得自家公子避之不及,这侯爷的眼神有时候真是吓人。

谢兰玉衣上没有繁复的纹饰,只腰间佩香。前几日被萧洵拿去了,不难闻出里面换了香料。提神醒脑,精神也好多了。谢兰玉隐约觉出宋追星送的东西被人掺了迷香,大意了。他向萧洵道谢,谢的是哪般并不点明。

谢兰玉向来不张扬,但也不低调。京中闲散子弟都爱穿如此麻烦的宽袖长衣。这位是暗着张扬,旁边那位就是张扬得旁若无人。

贵气难遮,冷若冰霜,在面无表情捉摸不定的主子手下才是当差最累。来沏茶的小厮被他看得拿茶壶都不稳当,再俊的脸也吓退了想看个脸寻味的普通人。于是往谢兰玉探寻的目光又多了一叠。

萧洵脸色愈沉。

被冠以招蜂引蝶污名的谢兰玉尚在贪茶。细细地品,热气化开面上的僵持,从齿间漾开的清香温馨,触及体内的湿气,渐渐氤氲散开,浑身上下舒展着松快。

“你那香囊是哪得来的?”萧洵沿着茶盏边缘轻敲,施了点内力将小半盏茶水晃出了杯壁。见侯爷幼稚一面,谢兰玉心生好笑。话间也透着随意懒散,“时间太久,我也忘了。”

“谢兰玉,你我现在身处同一条船上。你若是仇家太多,总得提前告知我。还是你觉得我会害你?”

谢兰玉察觉他不悦,但不打算兜出宋追星。宋追星与他交情深厚,自然不会害他,可他手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易水盟只认强不认亲,他羽翼未丰,是坐上了盟主之位不假,也只是暂时,手下的人不服始终坐不稳。易水盟曾接过刺杀萧洵的任务,萧洵一旦对宋追星起了兴趣必然能查到他头上。

“应该是哪个丫鬟做的。”

谢兰玉打算蒙混过关。依自己与他相处的判断,萧洵吃软不吃硬。谢兰玉移到边,一把摸到了他袖角,扯了扯。

“侯爷?”萧洵不打算轻易掠过,不看他。

“萧洵,我们继续上路吧。”萧洵偏过脸,还是不理。

再一再二不再三。谢兰玉已经示弱了,或许换个如颜灵那般娇滴滴的姑娘来,萧洵才会给面子。他现学现卖的招数不多,刚看一对夫妻,妻子唤丈夫“哥哥”,讨他买香脂,男子连声应好。谢兰玉只好招了长盛过来,先行逃离现场。

“你先退下。”萧洵命令上前侍主的长盛。长盛看了看谢兰玉,谢兰玉使了个眼色,长盛就尬在中间不动了。

萧洵先一步从凳子上抄起谢兰玉,“你哄人的手段不能有点进步?不然你学着撒个娇?我可以考虑不追问了。”

侯府四下侍从都装聋作哑了。这还是那个征战四方的定北侯?听不下去了。

撒谎比撒娇简单。谢兰玉瘫脸干瞪着眼,震惊自己耳朵没出问题。这又是什么新玩法?

“真忘了,我睡多了记性不好。”谢兰玉眨了眨眼,在他怀里很是无辜。

正反被抱着上了车,萧洵给了他台阶,这事暂且混过去了。

西南王府背靠青山,群山抱水,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

地势起伏渐趋平缓。马车内的人喝了点热茶,暖得身子活泛开,被晃出了闲适倦意,眯着眼看不远处的王府宅院,门前已有家将迎接。

背过身去与家将畅谈的西南王仪态飘逸,丝毫没有等人的不耐。

“京中的百官都道西南王是个超脱文人的天生将才,看气度知此言不虚。”

萧洵很少见谢兰玉夸人,他更多时候都是保持不咸不淡的微笑。以往他们同在学堂听学,谢兰玉在他们一众文武之后端水,当时年岁小,只认武将脾气暴好斗,文官窝囊只会动嘴,又受朝廷重文轻武的压迫,对彼此是互看不上。

而谢兰玉偏能在明争中置身事外,如他父亲也赞过谢兰玉有世家之风,不流俗好风骨。一群人就算拉他下水,他也能当个局外人。小小年纪心思深,自以为两边不得罪其实两头不讨好。同样小不点的萧洵给谢兰玉定了罪。

“唐龄尧是有真材的。”萧洵又想起几件谢兰玉的趣事,带着一点先入为主冤枉人的陈年旧事。话落他便兜起谢兰玉,扯了件披风蒙头盖住,走下马车。谢兰玉被他下车时掂了掂,本能扯住萧洵的前襟。生出一种小媳妇羞于见人的怪异,萧洵衣衫被抓得不整,却扯着嘴角笑,行为举止毫不掩饰亲昵。

迎客众人见那二位贵人下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肯错过侯爷脸上的笑意。

萧洵能与西南王结交,他就自然不是花架子,况且益州的欣欣向荣不是泛泛之辈可以做到的。

萧洵低头对着谢兰玉说了一句,“搂好。”谢兰玉这副样子想不惹人注目都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松开衣料,顺着萧洵的脖颈攀附上,衣袖便顺势下掉,萧洵能感受到的是谢兰玉的肌肤与他相贴。小人志得意满,身轻如燕。

“王爷。”萧洵两步跨上石阶,府邸前的唐龄尧按捺住萌生出的好奇,点了点头。

萧洵抱着个人,速度不减,被引着入府,他与唐龄尧同行。

披风之下,谢兰玉被严实挡住了鼻息,着实难受,便偷偷偏头靠近透风的地方,大口吸着空气。谢兰玉这会儿深解其意,乐得当根木头。

“平晏,这是你说的那位朋友?”

“是,药王现在何处,能否请他…”被怀中的人连续不断的咳打断。

萧洵旁若无人贴近,“难受了自己掀开,何时这么乖顺了?”谢兰玉舔了舔唇,吃到一股腥,一只手抹掉唇角的血。萧洵合理推测他一番装模作样是不好意思。

萧洵先前早已书信与他,想请药王替谢兰玉好好看看。唐龄尧知他求医心切,宽抚他道,“放心,药王已请至府上,你们安心住下,皆安排妥当了。”唐龄尧祖籍吴中,面相文气,举止儒雅令人如沐春风,这也是谢兰玉初见便心生好感的缘由。

唐龄尧将他们带进别院提前收拾出的厢房。

西南王府内里的布局也是出自王爷与夫人的手笔,逸趣横生。别院与正堂连通处开辟了一方莲池,借着地势的巧,池水未上冻,引山中温泉,一池锦鲤跃然于桥底。

走过石桥,园中栽种了各色奇花异草,初见春意。王府里还养了几只猫,活泼可人,身白若雪的那只跳上石柱灯盘起大尾巴假寐,虎斑纹的在客人脚底下打旋。

进了屋,立刻放下谢兰玉反倒尴尬了。如何引见谢兰玉,萧洵和唐龄尧是无所谓,只怕谢兰玉面子上过不去。

唐龄尧与他相看两眼,眼神里已经将看热闹三字显露无遗,这小子莫不是动了真心?

萧洵虽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人,但外面的野花野草不值得他放到明面上,更别说放在心上的。再者,以萧家的地位声望,萧洵娶男妻是想气死谁。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唐龄尧心思婉转,“你安顿好…这位朋友,我也有事与你商量。”

“好。”

天光从镂花的窗柩一排排直入,有形的光线收拢在后背,将萧洵染上暖色柔光。

谢兰玉许是被那一束迎面的光晃了眼,缓缓阖上眼。

萧洵刚接到影卫来报,元帝以合乎礼仪为由开始推行新的乐尺,一乐尺比普通的一尺要小,这样一来土地亩数无故增多,而农民赋税负担无疑又加重了。

“是北方有异动,朝中准备打仗了?还是……”谢兰玉另一个猜想,无非事关陵寝的修建。父亲身在相位,却无实权。他一次次听父亲在书房点叹息,王朝行将就木,苟延残喘。谢兰玉明白父亲爱子心切,但身在局中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北辽下属部落纳真,连续攻占了苏、复、兴、同、咸诸州,陈朝与纳真之间隔着青州海,已没有北辽的阻碍。”太快了,谢兰玉心想。横生的变数远比他能想到的多,他只当自己是一支误入歧途的箭,忘了对于庞大的百年王朝而言,他又算得了什么。从胸口翻腾的搔痒让他止不住咳,喉道被猛吸入的气刺穿,闷声不响就漏完了生气。

“朝中什么态度?”

“主战的要联真抗辽,主和的那帮人还是老样子。”

召回京的圣旨已经在路上。

萧洵觉得无比荒唐,与一个变数太大的新部落联手对辽,焉知不是扶植了一个更强大的北辽?相安无事、握手言和都是建立在等价筹码上,一纸合约之所以有用是有与之谈判的实力。

“没有足够的把握敢与虎谋皮,这太糊涂了。”都懂的理,那群吃官银的绣花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咳——”谢兰玉捂着唇又开始咳得撕心裂肺。

萧洵注意到谢兰玉的脸色极差,拥着他时那一寒一热的两道横冲直撞的真气果然不是错觉。

他体内消停了很久的蛊毒再次发作。谢兰玉已吃了药,不知为何在今日药力失控。

萧洵上前握住那双手,凉得惊人。

依偎床边的两人,帷幔遮了一角,轻轻一扯随风合上。衣物缠绕着悉数散落,房间里是被人洗劫后的满地狼藉。

萧洵托着谢兰玉的臀使其跨坐于大腿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叫冷,谢兰玉被卸下衣物,又被人用手覆上了眼,旱了许久的信徒以渴求甘霖雨露的虔诚,变为跪坐。

他仰头张合着唇瓣,触碰到一点点湿润就配合着喉头的吞咽急不可耐地索取,伸出舌尖试探。

两人身形贴合,吻合着颈窝嵌入,像两头小兽嗜咬,舍不得放不开。把牙尖嘴利化作荣耀,交换彼此的欲/望,要见了血才满足欢愉。谢兰玉竟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儿,听得萧洵立马感受到热意。

你招惹上我的。萧洵心里恨恨道。贴着谢兰玉的脖颈,吐出浑浊的热气。萧洵的吻却很耐心,一路攀援而上,仿佛此刻怀中人是他的爱侣佳偶。

谢兰玉膝盖骨尚还脆弱,萧洵伸手将屈折的细腿打开被迫夹紧,伴随着脚镯叮当,这一动作让谢兰玉本能羞耻。勾人魂的多情眼上挑,眼神里裹着漫不经心。配合着萧洵的掌扭动着腰肢,被挑得爽了哼得越来越上道。

无一处不是瓷白肌肤,很快便看见其他处也显红。

“萧洵…你…”谢兰玉喘得厉害,勾着萧洵的后颈,眯着眼,像是被人一棒子打昏,摇晃着脑袋,等那两道虚影合二为一。找准翘唇的位置,又停了下来。喝醉酒的晕眩,极不清醒却欲生欲死由着身体掌控。

不待谢兰玉再开口,唇又被堵上。搅浑的气息因为距离太近而不分彼此。

萧洵不管这人是真病了还是真疯了,他此刻只想占据这具不堪一击的身体。

送上门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摊开的锦被被他的膝盖弄出了褶皱。谢兰玉像件瓷瓶,被萧洵托着脑袋放倒,这是为了减轻他膝盖承的压力。

情动的黑瞳象征性地翻动了两下,长睫垂下的浓密阴影如蝉翼扑闪,伸展着与下眼睑丛生的杂草,交错合拢,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半遮瞳孔。诱人,却也显得薄情。

萧洵炽热的胸膛抵着,谢兰玉的体温不似个活物,柔软滑腻的触感又掀翻人对活物的常规定义。他手臂环抱着这具软骨,以自身为容纳,完全将其缴入囊中。

谢兰玉的身体比认知要敏感,方才被他握住把柄,胸前软红的混元珠立即坚/挺饱满,愈发圆润。

萧洵呼吸也逐渐急促,欲/望压城。他打开谢兰玉的双腿,掰开苞蕊似的臀瓣,长指抠了一管软膏,满当地滑了一口。

一阵寒意从谢兰玉胯下升起,茎物被他用手弄了几次,已经受力地软了下来。萧洵两指并入,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扣在萧洵腰间的手,狠狠掐进了肉里。痛感要同甘,纵情得消遣。谢兰玉感受到萧洵指腹的厚茧以及指节曾受过的不平整的旧伤,贴着极为敏感的肉壁,在紧致的肉/穴里探究扩张。待小/穴被撑得红肿近乎血淋淋的鲜艳色泽,他极快地又抽出手指,不留余地,取而代之的肉/棒将头探入。

“呃—”

萧洵抚着谢兰玉的发丝,从上而下,极尽耐心和温柔。哄骗小孩一般,等他咬紧龟/头,猛地一记重击,顶至小腹要将其灌满了。快感直激灵泉,一团热雾弥漫在谢兰玉眼前。

尚存的一丝理智,仅能拉住谢兰玉,不至于崩溃到哭。

不识情趣的清风掀起乌发,乱舞迷人眼。谢兰玉紧闭着眼,一纵鸦羽随着萧洵的进入而轻颤,渐渐抖动得更加明显,又被眼泪蘸湿,像一截兜住露珠的枝桠。几簇黏在一起,黑色被加重得更深。

谢兰玉被支着双腿,在耳边响起的除了溢出的足够叫他面红滴血的声儿,还有不容忽视的脚镯作响,一场性/事里的助兴,萧洵似乎很喜欢听。

兵强马壮的萧洵反复射了几回,叫谢兰玉失神地昏了过去。好皮囊烂絮,本就不堪一击。

萧洵的情/欲在盯着谢兰玉的睡颜时又被撩拨起。他嗅着味儿,沿着细白的脖颈朝上,软舌矫一块皮肉便反复碾磨,不会腻烦也不觉得无味,如同将谢兰玉的唇舌含在嘴里,慢慢地嘬。见人毫无知觉,他还用牙齿叨起唇瓣,拉弓弦似地玩。带着兽/性的天真烂漫。

即便是再坚硬的人,唇都是软的。谢兰玉迷迷糊糊地想。

谢兰玉咳得厉害,削薄的胸口接不上气地起伏。萧洵想起与他媾和时的颤喘,挺直腰肢而使肋骨根根分明的伸展。桩桩都是一触即发,浮想起就变得具体。

紧抿的唇干燥到起白皮,让唇珠更加挺翘,透白的脸看上去十分可怜。虚白的光负上谢兰玉那张俊美的面孔,看起来毫无防备,让人徒增保护欲。

萧洵亲完,含水喂他喝了点,不多的水被他咳得呛出来。因为呛到了,反又咳得愈发剧烈,水沿着唇角流下来。

萧洵忙用指腹揉磨干净,他没用多大的劲,谢兰玉的唇却好像红肿了起来。

谢兰玉是途中受了寒,又开始起热。那副提不起精气神的样子不全是因为迷香。勾着病气,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毛病也滚爬出来,昏昏沉沉得不辨人。

萧洵将他抱起喂药,把黑发拢到耳边的动作都不大顺手。药苦得很,刚移到唇边,谢兰玉就下意识地眉头微皱,下一刻直把脸往人身上贴。萧洵无法只好捏过脸又强灌了点药汁进去。

事实是谢兰玉竟吃不得苦。想想也是,又不是脑子坏了,谁没事爱吃苦。平日里见他汤药灌得面不改色,都是装出来的。想到此,谢兰玉少时正襟危坐的模样与之重合,萧洵低头把漏出的汁液度进去,谢兰玉顶着灵巧的舌拒入,惹得萧洵要失去耐心。

他穿好衣服原准备先去找唐龄尧商议正事,半道等来了镜方,于是便等他看完谢兰玉的病症。

镜方年过古稀,将谢兰玉须头须尾瞧了一遭,从把脉到问长盛他的起居饮食,眉头的褶一重接一重深刻。

就医大都如此,医师不发话,神色莫辨,心就悬在空中。以至于看镜方脸色时,萧洵一直冷着脸,周身独出一片冰天雪地的寒意。

“我开了退热的方子,先叫人拿下去煎了。公子自小怯弱多病,身体比常人不如。体内的余毒虽受制于蛊虫,但他体虚寒阴,受不起折腾。故这蛊虫也是个隐患,需以血供养起母蛊再将其引出。”

镜方捋着胡须,摇摇头想起来,又道,“夜盲之症是天生无解。至于腿疾,需要一段时日调养,下地当是无碍。不过恢复如初就别想了,慢些走即可,能走实属是幸运的。只是日后每逢阴雨严寒天,免不得遭罪,得精心照料。”邵游也跟着长盛听得细。

“多谢神医。”萧洵在床头顾了谢兰玉两眼,把心思放回要事上。

唐龄尧算是看着萧洵长大的,萧洵不说,他便不问。最坏不过,只等着这位贤侄定他个谋逆罪。

马道不是难事,与大理通商路,将管制权交与西南王府,唐龄尧不会不答应。

他这一趟差难在唐龄尧以公徇私,致朝廷官员丧命。行的是哪门子法?可不就是他西南王的私法。上报京中,定上个“其心必异,图谋不轨”的大罪。

萧洵曾在唐龄尧营下,见识过他带兵行军的奇材。武将的功勋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值得人敬佩。他不搞与文官疏通的那套弯弯绕绕,不止是因为多年的交情,还有英雄相惜的感情。

“王爷,我敬您是长辈称您一声叔父,希望叔父三思后行。马道一事我知王爷会应允。我也给王爷一句承诺,冯征等人的事情,我可以当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但王爷也要与我交底,佘安您作何打算?”

唐龄尧仍是挂着雷打不动的笑,“平晏,且不论皇城司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能否瞒得住。你问我佘安不如问我对西南道如何打算,对朝中那两位皇子如何看?”

“你带兵打仗,自知军令如山。可如今颁布的令,哪桩哪件不是百害一利,利的是朝中的官仓鼠,苦的只有百姓。你下西南,遇到流民了吧,上达圣听,有人管了吗?”

“佘安如今的的乱象有您的功劳。”萧洵说得笃定,意思不言而喻:四两拨千斤,不必给自己戴高帽。

“我承认这把火我有送薪,但佘安分地是必然,没有我这个西南王,也有别的什么人挑起事端。唯利是图,奔着利而乱不假,但根本是这个王朝已是垂暮。”

“重启战端,只是让更多无辜百姓遭殃。”萧洵隐含怒意。他谨记父亲的教诲,萧家忠君忠于义忠于黎民百姓。

“你焉知和光同尘不是助纣为虐。”萧洵并不想和唐龄尧探究党争,只是这个时机不该乱上加乱。“平晏,希望你向圣上求一道圣旨,我会派兵前去佘安剿匪除乱。”

没等到谢兰玉好转,萧洵接到了回京的传书。马不停蹄赶回临安前,将祁山留了下来。

朝中主战和主和的硝烟还未停,北辽与纳真的仗已经打起来了。

萧洵回京不日,佘安剿匪的圣旨就到了西南王府。唐龄尧亲自率兵去佘安平乱。

暮冬少有的艳阳天。日光入室,从床榻往外举目皆敞亮。莲心手指灵巧地帮公子束发,一面说着自家王爷战场上如何地神勇威风。小丫头也没见过几回却说得跟回回上战场见着了似的,崇敬之外再多几分与有荣焉。那样子实在真实可爱,一旁乖坐的谢兰玉听得津津有味。

他在别院住着,唐龄尧出于礼节常来探望,事务繁忙便让世子来过两回,已算贵客的待遇了。之后除却镜方按时出诊,几乎未见过府内旁人。莲心是王府内的丫鬟,据她说,王爷是她的贵人。八年前唐龄尧从云州荒地捡回她一条贱命。小丫头机敏活泼,话密却不招嫌,于病中之人也是解闷的乐趣。

谢兰玉骨子里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这一趟西南之行他怜惜府内的女眷,带出门的都是男丁,路上也就把长盛当贴身丫头凑活使。总归是大男人,不如女眷得心顺意。如今在王府暂住,唐龄尧调了莲心服侍,束发更衣不无妥帖精细,不只是谢兰玉省心,长盛也闲了下来。

今日谢兰玉乌发半束,玉冠更显发丝如绸。靛蓝长袍领口袖口银线滚云边,真正是世家子弟的用度。来时路上谢兰玉总是青带随意束发,清淡如荷,书卷气浓。经莲心一手容饰真正是人间富贵花,见之忘俗。

莲心拿好玉佩为其系上腰,一抬头正对谢兰玉低头。身在窗子一侧,半边沐浴在光里,晃眼得很。

也不怪府中下人们纷纷议论,公子长得实在是好看。她看了这么多面,但人在眼前,仰息的观感无端叫莲心呼吸一滞。稳了心神后,莲心重新理织银线绣莲纹的束腰。扶案站着的谢兰玉身量也高,稍加注意,他低头就能看到莲心面上的羞红。

前几日他身子虚,整日憋在房内,非躺即坐不见风,饶是瘫子也憋出病来。这日,难得得了镜方准许,谢兰玉可去后苑走走。

邵游原要和长盛一左一右扶着,被谢兰玉笑着推拒了。邵游难掩失望,伸出的手没收回去,像根枯枝斜出来,眼神却跟着谢兰玉那笑带着人走出屋。

人参鹿茸的补药供应得足,又经神医妙手,谢兰玉身子恢复得不错。虽然病中又清瘦了不少,但出了房门,自然神清气爽。

被长盛扶着,谢兰玉步子极缓,衣带飘逸,端得姿态极斯文,文雅又好看。

因气力不足喘得厉害,那样子一看就是病秧子,不会被人误解是故作姿态。跟后的邵游只见过谢兰玉端坐时的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而后看花草看园子也寻不出滋味,就一直盯着谢兰玉看。

沿着石桥走,十多步的距离,被谢兰玉硬是拖长了,但仆从们徐徐跟在后面无丝毫不耐。

唐继云在百花丛中坐,怀中抱着他最爱的白猫。通体雪白,被主子抚着头,湖蓝的猫眼也睁得滚圆。这猫不亲人,平日也不爱被人摸脑门,偶尔发发善心顺他意。唐继云又气又笑,他这是养了只祖宗,还得看猫心情。

猫主子又从他怀里挣脱了去。唐继云随后从石凳上起身,极目四望。

看到了王府的贵客,正向后苑走过来。唐继云踱步走过卵石小路,拱手作揖道,“谢兄。”

谢兰玉见了人,冲人微微点头,将三分残演至八九分。走了一段路原就喘得急促,注意全在足尖和路上,垂眸时神色认真。貌若不自知,吃力咬着唇,走得艰难。

到得故园春正好,桃腮杏脸迎门笑。唐继云头回生出,吟诗作对并不是全无用处。

“这仆从属实蠢笨没眼见。谢兄,不如我将身边顺手的仆从供你驱使。”

唐继云上前扶住人时,责怪了他身后没眼力见的仆从。一人没个用处,后面其他人全是摆设么。

谢兰玉护内得很,当下为长盛和邵游说话。脑中一闪而过的婉拒也忘了。

唐继云一手承上谢兰玉的手心,一手绕过后背,握住他的肘弯。唐继云做得太顺手,谢兰玉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合适。这一段路也不长,等到坐下不消片刻。

谢兰玉刚坐下,一道迅疾的两掌大虚影幌过。腿上便蹲了只白猫。粉/嫩的肉爪陷入衣料,它也不管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蜷着猫尾巴成一团球,拱起的脊背弯成弓状,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用爪子探了探,高贵冷艳地伏下脑袋。

唐继云一瞬惊讶,立即面露宠溺孩儿般的慈父目光,“谢兄,看来你很受喜爱呢。”

谢兰玉对着这只不请自来的小家伙,覆手顺了来回。没想到这一个撩拨就停不下来了,白猫用湿润小巧的鼻尖拱着他的手,被迫迎上毛茸茸的猫脑袋。见人不解风情,又仰头探出红舌,一下接一下地舔他的手指。

“谢兄不知我的这只猫,生性不亲人,对我都是不佯不睬的。”

谢兰玉对猫的兴趣不比对茶,宽袖遮了点猫身,猫叫也渐小。直夸王府的后苑如何匠心巧思,这茶是好茶,产自哪,水要如何煮。

唐继云不好茶,对茶研究并不深,但他尝过不少好茶。记性又好,旁人提一嘴就能记住,与谢兰玉论茶也能对答如流。

唐继云眯眼看了一会儿猫,又看了看谢兰玉。谢兰玉是个懒性子,迎合几下就停手了,留猫在腿上讨爱/抚。

尖细的叫声由不可置信到委屈巴巴。薄情郎啊。

唐继云对茶经也能侃侃而谈,各地的茶因地制宜,茶品各有千秋。唐继云与谢兰玉谈及的是不受天气等条件制约,在环境艰苦的北地也能种出上好的普洱茶的秘法。

言及起兴的事物,又以为遇到了知音,谢兰玉不禁面露喜色,难掩兴奋。热茶一并暖着,两颊熏出绯色。

而唐继云的白猫受到了平生最大的冷落,蔫头耷拉漂亮的大尾巴,跳上唐继云的双膝。

见这猫奴挑人下菜,唐继云哼哼两声轻嗤它,修长的大手拍了两下柔成水的猫身。

谢兰玉后知后觉他轻怠了主人家的爱宠,挑了几句好话夸猫。他是个读书人不假,但总不能给世子的猫题诗作赋。听着与烽火戏诸侯同样荒谬。

唐继云挑着凤眼,看他有些苦恼的样子,在心里暗笑。

“谢兄没养过猫吧,可曾养过别的宠物?”唐继云起着折扇,额发散开随着风动。

王妃是百越人,世子也随百越族的习俗未束发,额间仅饰以银制吊坠的抹额,紫衣华贵,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

“从前府中养过一条小犬。”谢兰玉说起时眉眼黯淡,长睫的翩动也慢了许多,看上去有些难过。

唐继云等着他往下说,他半会才吐出口气,“没养大,被毒死了。”

唐继云“哦”了一句,这话便就戛然而止了。

唐继云是见他兴致缺缺,陷入了凭吊往昔的伤怀中。凭借自己多年在王府后台看宅斗大戏的亲验,自是以为他没娘亲照拂,在谢府定然如履薄冰。虽说如今相权分立,谢贤的相位委实憋屈,但毕竟谢家是名门,妻妾成群也属正常。唐继云于是贴心地不提他的伤心事。

日头西移,直至被积云完全收起艳阳,凉亭渐渐阴起来。湖上清风阵阵,润了些阴凉水汽,迎着袖口近身,谢兰玉直打喷嚏。

抬眼时唐继云正用深邃的目光看他,他自觉狼狈,临在嘴边的失礼未说出,拂袖又抵上连续的咳嗽。

唐继云作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又骂了一番奴仆。“你们这群奴才平日怎么侍奉人的?公子病体未愈,竟连件披风都忘了带。”

府内的护院是个脑子灵光的,忙不迭递上世子的氅衣。

唐继云收了凶狠的眼神,转到谢兰玉身后,轻柔给人披上。这美人病起来确实有风韵,唐继云无端冒出一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王府的后花园是用了心思的,尤显阔绰,他们所待的不过是后苑一隅。

唐继云提议道,“谢兄,趁你今日精神好,不妨多走走,府内还有些别致的风景你未曾见过。”

谢兰玉这些天憋坏了,自是应下,由着唐继云带他闲庭信步。

从鲤跃龙门的双面石雕又经由一个湖心小亭,他们挑了一条向南的长廊,水池与假山过来,这一段路已经算远了。谢兰玉气喘吁吁,贴着后颈,由薄汗缘引出的沉香味更浓。

今日走得足够多了,谢兰玉抬不动腿,手也用上了。“世子,…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们到前面的那处亭子。”唐继云鼓舞他。

一路唐继云由扶着他变成托着腰,最后打横抱抱起谢兰玉。停下时,他笑得直抖肩,不免带着几分嘲,学他断断续续的废物样子。“谢兄这身子骨太弱。该…时常走动…活动…活动筋骨。”

谢兰玉讪讪伏着凉亭,不觉得这嘲笑有失颜面。但也说不上好心情。

正在他喘息之时,从后院传来一声胜过一声的破口大骂。

二人移到能够一览无余的木椅上。

盘云髻的贵妇人手拿着绢帕,气势汹汹。好一副泼辣相,对着推搡在地的人指点,恶毒的咒骂比手上的动作还要用力。“下三滥的狐媚子,别以为王爷怜惜你,你就有了妄想,成为王爷的妾,你也要有那个命。”

有主子纵容,手下的一群小厮也拳脚相向,那人兜着宽大的衣衫,不仅身子单薄,也势单力薄。只发出隐忍的闷哼,看客顿生怜悯。

唐继云站他身侧冷眼旁观,那边一棒子挥掷头上,地上立马见血。

他从前只知唐龄尧与夫人恩爱非常,没想到后院事仍难逃鸡飞狗跳。欺人的贵妇人想是王爷的妾室。妾室争宠不会放置台面,现下居然光天化日下害人了。这还了得!

谢兰玉撞破人家的私事,插手宅斗确实不妥,于是他开口向世子求助。“世子,你再不去,就得出人命了。”

唐继云却是扶着他一起走向后院。迈过门,谢兰玉才看清地上的人。原是他先入为主,这竟是位男妾。

唐继云觑着他,“少见多怪。”

“二夫人,王爷刚出王府,这就急不可耐铲除眼中钉了?”

“世子,我这是为王爷好。不能让此…人坏了王爷一世英名。”张牙舞爪的二夫人对着唐继云时像个变戏法的,态度大变,又是家教良好的世家女。

唐继云不想与她多说,但仍是给足了她面子。“二夫人,王爷回来见不着这小倌,你该如何?我没记错,王爷来清竹轩的次数还挺频繁,是吧?”二夫人的眼神如刀,恨不能直剐那小倌的肉/体。

他又呵斥了四下的仆从,“还不将人扶去屋内?”而后下巴一扬,冲着一长腿的仆从,“你,去请府里的医师来。”

谢兰玉离开时往那小倌身上看了一眼,那小倌容色清丽,介于男女之间的气质。让谢兰玉注意到的是他淡漠疏离的神情,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许是心有感应,那小倌被人扶进屋时,也转身侧目而视,二人目光相接,小倌向他拱手谢礼。谢兰玉也回以相同的礼数。

经此一事,西南王在谢兰玉心目中也没先前那般风采了。人终究不是神。

“怎么,谢兄也好奇王爷的风流韵事?”唐继云见他想事情出神,竟以亲爹为饵。

从前听的是王爷和王妃的佳话,思来完满的结局本就是看客的一厢情愿。谢兰玉更是坚定了没有什么爱是长长久久的。不过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谢兰玉还没有蠢到向着相识不久的人表现出对别人父母亲的私事感兴趣。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恩爱的范本,哪个白目愿干这事。

“世子,那小倌是何来历啊?”谢兰玉哼哧着,甚至要比一般的女子还柔弱,唐继云不介意这路再长些。所以对着谢兰玉时,谈起这算不上王府秘辛的“夫人”也不避讳。

“王府无名无份的夫人,我爹江南一趟带回来的。他原也出自富贵人家,后来家族没落,见他有几分姿色,继母为抵债将他卖给了老鸨。”

“这是其中一部分,你想听到的也是如此么?”唐继云稍稍低头见谢兰玉低眉垂眼,心无旁骛只看着他的路。似未开的海棠花,雨落花头,几经轻拢慢捻,胭脂色却不惜缠绵。偏这被玩弄的姿态勾人。

唐继云迈开的步子也慢了,与其交握的手攥得又紧了些。

谢兰玉走得缓,浑然不觉。依言问,“那实情是怎样的?”

唐继云长吁一口气。

依二夫人所言,话中意是那小倌暂且还不是王爷的妾。而唐继云一会儿无名无姓唤人小倌,一会儿又是无名无份的“夫人”,让人听了心里总不大舒坦。

谢兰玉复又出声询问,“那人应有名有姓吧。”

唐继云听得明白,欲盖弥彰的谢兰玉实在像只??。

作为鸟飞行能力不怎么样,但又爱出现在人的活动范围。真遇着人了,猛地又游入水草或水下隐藏起来,不时再露出水面。

问就问,怎么还拐着弯骂人没礼貌。

登桥时,唐继云故意将人往里一带,完全把人拢怀里。收紧了双臂的范围,谢兰玉往他胸膛贴得紧,肩膀被他衣上的片甲一撞,也硌得生疼。

身比花娇的谢大公子吃痛地嘶了一声。

唐继云表情微动,心中的愉悦只那么一点,倒像喝了一盅桂花酿。

唐龄尧的露水情缘不少,要把每个夫人记一遭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况且他与后院的夫人们来往甚少。

唐继云稍加回想那人当初进府时的情景,幽幽地说,“老头子唤他玉京。他是真有意娶的,但人家那意思只是碍于恩情不好拒绝。瞧着心气儿还挺高。”

唐继云放低了声,一并矮下/身子在他耳侧,又道,“名字也许是假的,姓是真的。他啊,姓白。”

“哪个白家?”谢兰玉陡然起疑,有什么东西于胸间呼之即出。

“江南还有哪个白家?布庄遍天下的那个白家。”唐继云竟也露出惋惜,“我是无意间听见老头子和玉京的谈话,才知道他出自江南白氏。白家在昭宗二十年被灭了满门,我猜,他辗转入花窑是为了逃开官府的耳目。”贱籍不入册,而唐龄尧将他带回了西南,天高皇帝远,比在花窑受苦受难要强。

苏念雨交予他那块刻着“白”字的玉牌,以及有时不小心把他叫错后的慌乱遮掩,一切都有迹可循了。谢兰玉打定主意要去一趟后院,他心里期望玉京就是姨母牵挂的人。

唐继云养的猫祖宗闻着味儿在腿边钻来钻去,拦在谢兰玉/腿间。

这猫果真没记性也没气性,用脑袋蹭谢兰玉的白靴。谢兰玉定身看它追着自己尾巴把他当柱子绕。

这次唐继云没工夫陪它闹,命仆从把猫抱去喂食。

唐继云见过谢兰玉不爱雪球的靠近,也为小东西鸣不平了。

唐继云温热干燥的手抓住谢兰玉的四个指节,有意无意地在骨节处揉,总以为那能挤出汁水。再不济也能压出绯粉。

“谢兄,你把猫视作天底下最可爱的姑娘,姑娘家都主动了,你怎么还想着推拒。不知情趣哪!”谢兰玉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他倒一瞬想起了颜灵。只可惜年少情谊无关风月。

谢兰玉自小也是喜欢猫犬的。更小的时候是日日生病,府中看着不让他碰,因觉着这些畜牲脏。后来终于瞧好了身子,便养了一条小白狗。谢兰玉喜欢得紧,自己吃什么,就给他喂什么。有回他神鬼无知给小狗喂了口自己喝的药汤,结果狗被毒死了。

口吐白沫的小东西,很快不动弹了,至今他都不敢多碰。温热的身体一下子在手中失温彻寒,谢兰玉大哭。及冠后,谢兰玉不是怕它们被自己害死,而是生离死别太多,少一桩都好。

唐继云将谢兰玉送回厢房,又命人送来了一张紫檀木的美人榻,用料珍贵不说,专门打造的,耗费的时间和财力怕是不少,世子说这是物尽其用。谢兰玉受之有愧,但唐继云哪是听人劝的人,他要送过去的东西就没有搬回去的理。谢兰玉只好让人放在房内,挑了靠窗的位置。

谢兰玉在榻上醒来时,已是素月高悬。

莲心提着食盒进门,谢兰玉正扶额醒神,头重脚轻令他秀眉蹙着。衣衫发束些许散乱,散开的发,稍一动作便从肩头滑落。分了点清晖,人也如月影影绰绰。

他本来是想着事情的,谁知就想睡着了。可见白天逛园子劳力又伤神…

莲心放下食盒,未等她去侍候。长盛已半蹲在地,握着公子脚踝处穿好靴。被扶着站起,理了理长衫,又被莲心央着坐下。莲心过来帮他整束发,谢兰玉还在回神,“简单束发就好。”莲心应声,只用发带缠了一道,青白绸带垂下半掩乌发。看着远山青黛,清雅脱俗。

趁着戌时未过,他决定先把心头挂念的事情办了。

后院。

玉京这一顿被打得不轻。脸上只是些擦伤,当头的一棒,他现在走路直想呕。身上被抡得多,呼吸都有些疼。

玉京若是想讨好谁,自是得心应手且能说会道。只无人时,撕下逢场作戏的虚饰。

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红木琴桌,那名为九霄的琴身之上。只有对琴时,他的眼神才是有温情的。

咚咚—

“请进。”

玉京见是谢兰玉一点也不惊讶。“公子找我有何事?”

玉京莞尔一笑,带着伤的脸更加楚楚动人。

在花窑,他什么人没见过。阅人无数的玉京深谙取悦男人那一套,恰到好处的风情,修饰矫枉令人痴狂。

谢兰玉是先叩门,而后再入室的。

长盛守在外院园门,目光遥送自家公子单薄背影。公子提靴上石阶身形不稳,隔着两丈远,他已经伸手作出扶人的姿势。

虽然里头坐着的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但他却生出了羊入虎口的忧心。毕竟软柿子也分好捏和不好捏的,而他们家公子怕是最好捏的。

谢兰玉生于富贵世家,父亲温和,弟兄友爱,除去他天生体弱、母亲去世太早,未真正吃过苦。长盛忧心的正是此,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玉京坐在床榻前,观望谢兰玉/腿脚并不利索地扶墙摸索进屋,得了许将门关上。

他十多岁在花窑苟且讨生计,见过美人无数,有心卖弄风骚的看一眼便知,无意争春才是真绝色。长得好,太过柔弱的男子会被人以女子般轻视,出身不好的常是人口中委身人下的贱胚子。

玉京平日是不喜满口仁义守礼的文人骚客们。现下对着清风朗月的谢兰玉,生不出嫌恶。

“公子随意,玉京身体抱恙,还恕待客不周。”玉京脸颊的酒窝灌了笑。清丽的姿色亦有别样风情,每一处都配合着笑意,将相貌上的长处尽到极致。

谢兰玉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问玉京要不要。等茶凉的间隙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玉京。玉京男生女相,不笑不动时与苏念雨有六分神似。

但他不笑时很少,此刻他看向谢兰玉的眼神就带着戏狎,他不着急问,但眼钩已经把玩味说出了。按玉京平时揽客,他这会该说,公子找我什么也不做,可来错地方了。

可谢兰玉不去酒肆花楼,自是不通这套暗语。他不去一是心有所属,也为坚守读书人的清心定性,二是他大半光阴耗在求医问药上,身子羸弱,于床事上便是有心也无力。

谢兰玉唇印在蓝白瓷杯沿,被水润得红了,软了,湿透。直叫人想看封在腔内的软舌,是不是也裹着一层甜腻可口的糖衣。

玉京滚了滚喉头,擎着笑,“公子,有人说过你的唇甚是好看吗?”说完,玉京未觉不妥,美目流转,坦荡荡地,意只在夸人。玉京当下却后悔起自己不久前应该接过谢兰玉倒的茶。

谢兰玉挑茶看他一眼,并未听进心里。要是半年前,他听这话或许还会不知所措接不了话。

白家落难时,还是二十年多前。苏念雨是谢兰玉母亲在乐坊的好友,情同姐妹。

“玉京少爷长得像我一位已逝的故人。思起故人,不由就走到少爷这处了。不知道会不会打扰…”

玉京从谢兰玉口中听少爷二字,只是觉得好笑。

谢兰玉又从腰间掏出一枚质地细腻的玉牌。那玉虽是不俗之物,但也不算惊世奇宝,刻的纹路与白字也被磨平了,看不出原样。“这是我那位故人日日带在身上的玉牌。”

玉京踉踉跄跄地下榻,从谢兰玉手中接过了玉牌,左右端详。

玉京将玉还给谢兰玉,“公子的玉,是块良玉。”

“如不嫌弃,这块玉赠予少爷吧。”

白家原是百年商贾之家,因嫁女入宫而成了皇亲。一朝易主换代,昔日荣耀便成了致命毒药。太宗帝原许诺不株连,昭宗二十年又查出白家结党营私,招致灭门之祸。当时身怀六甲的苏念雨躲过一劫,诞下一子,却于逃难时与其子走散。

谢兰玉找过许多地方,至今毫无下落。如今寻得八九不离十,在心中已盖棺定论了。玉京未说收下,只是拿着手里温玉。

“你…当真喜欢王爷吗?”谢兰玉甚至想好,若是玉京不喜欢,他可以找他爹出面,将玉京带回府。

“我喜不喜欢并不由自己。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是王爷的意思,要我以身相许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只是一介草民……连草民也不算。”玉京黯然伤神,灯油已经点到了末,熹微烛火让玉京的难过更加真实,也教人怜爱。

“你若不喜欢王爷,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回京,谢家虽没有通天权势,但护住一个人还不是难事。”

玉京笑了,走到谢兰玉跟前。玉京的影子如盖。他俯视着谢兰玉,秀色在明暗交错中,令人为之一动。这位锦衣玉食的公子,身为权贵,本就无法共感他这种人的经历。对于他们而言,有些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须计较得失。“公子不怕认错人么?”

谢兰玉如实相告,“倒不是怕,只是更想吧。不过认错了也没什么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玉京大胆地抚上谢兰玉的脸,谢兰玉直接站了起来,惹得玉京噗嗤一笑。“公子真不会说软话,抢亲都被你说得像行公事。玉京万分感谢公子,公子若是不嫌麻烦,我愿随你回京。”

谢兰玉方才进门,眼神从九霄琴上掠过。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下同节。九霄琴声温劲松透,抚琴者若胸怀天地,能与琴曲意相通,有凝神聚意的外用。谢兰玉有心听一曲仙乐,不巧眼下非是良机。

谢兰玉遇风咳疾便开始发作,后颈连同脊弓弯下,像极了在向玉京行礼。玉京反手抓住谢兰玉的细腕,两指一箍还有盈余。谢兰玉急欲抽回手,却是低估了玉京的手劲。这人看着弱不禁风,谢兰玉竟移不动分毫。

“玉京少爷,你这是作何?”玉京听得这称呼脑门直突。

“公子叫我玉京吧,我作贱惯了,担不起这二字。”谢兰玉刚要劝人不要自轻自贱,就被人封住了穴。浑身上下只留一对美目顾自胶着。

玉京默了片刻,扣住他脉门,为了印证本心特地又两指而上抬高了角度好解除误会。“把脉而已,公子以为我能对你做什么?”

谢兰玉自是不会说这是被人屡次三番激出的本能反应。况且他是头回遇上为病人把脉先封全身大穴的。玉京不知从何处摸出针灸囊袋,施针运气手法熟练。看架势是有真本事的,一招一式成竹在胸,针针到位。

先是于鬼门穴布针,引内力分别于奇门、阴谷、阳陵泉、三阴交及照海一通施针,最后一针定于百会。

谢兰玉隐秘痛感从脚底生出,而后是淤塞之气被打通后冲破经脉的细密刺痛。谢兰玉喉间发痒,一口黑血吐在地上。维持不过几分钟的定身穴位也被冲开。

谢兰玉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在大口地喘气呼吸,自少时遭人陷害中了白石散的毒,此刻从未有过爽利,胸腔肺腑气流皆通畅无阻,谢兰玉脸上却未见喜色。

“公子,恕在下冒昧,你这毒是何人下的?竟伴你十多年还未解。这非是什么难解的毒,京中名医怎会无计可施?”

谢兰玉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反倒是为自己求了一份毒,“玉京兄,医毒不分家,我想从你这讨一份白石散的配方,必要时我可以用上。”

玉京从药匣取出一方黄纸包。

“陈年的毒淤清了,腿上的伤已有高人医治过,我仅施针祛除掉你腿上寒气,这几日行路时恐会出现软绵无力的症状。”玉京松开他的手,“多休息几日便能恢复。”

谢兰玉谢过玉京,正要告辞离去,双腿一软。得玉京在其后扶了一道,“我去叫你的随从过来。这几日别下地了。”

谢兰玉在西南王府又过上了残废日子。

离元夕还有月余,唐继云原是想着谢兰玉既已身子见好,有意邀他去益州坊间逛逛,感受一下益州欣荣的风俗民情。见他又一副风吹倒的病猫样,只好作罢。

一大早,唐继云贴心地要将雪球放他院内解闷,嬉皮笑脸道,“谢兄,我这几日不在府内,雪球交给你照顾一段时日。”

被雪团的肉垫轻踩,谢兰玉膝上一沉。“谢兄,你把雪球喂胖了不少。”唐继云说完又拍了拍雪球滚圆的脑瓜。

雪球似对谢兰玉身上的气味极为依恋,舌头一个劲儿舔他的衣裳,一会儿就濡湿了一大片。蓝湛湛的猫眼眯成月牙缝。

唐继云和他的猫日日夹击,惹得谢兰玉不得不放弃对这小东西的抗拒。他本也不是对自我想法过于坚持的人,而雪球得了谢兰玉的爱/抚,比待唐继云更亲。

以至于谢兰玉的榻上、衣服上都沾着猫毛,而猫身上也带着他屋子里的熏香。

唐继云赶投胎将猫托孤,顺送了些蜜饯点心,谢兰玉放下手中竹简,还未来得及问他去做何事,五溪衣裳的少年郎银饰叮当,已拥着一丛家将出了王府。

长盛为谢兰玉沏茶,见公子茫然看向门前一行残影,回道,“世子要去云天涧迎接王爷凯旋呢。”

谢兰玉算了算时间,问长盛,“可有家书送来西南?”父亲上封家书里说起朝中同盟已定,北方联真抗辽战事迟迟未开,纳真吞并辽土的战事日夜不停。

长盛回道,“公子,有半月未收到府中的消息了。”

谢兰玉抱着猫移步到窗边,掌心摸了一把窗外的雨水。如此时节的雨,触后指尖冰凉,将玉面也浸上冷意。

于辽和纳真而言,双方交战最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必然会求救于陈,三方入局;于陈朝而言,夹击在两方势力之下,分析时局权衡利弊,需要在二者中选择盟友。趁此机会有望收复归辽的燕云十六州。一则平外患,二则以盟约的形式好“趁火打劫”。

可自调令萧洵回京后,缔结盟约未成,大军纹丝不动。

若错失良机,便失去与其谈判的筹码,日后无论哪一方气焰强盛,于陈朝都是不利。俗称里外不是人。

鎏金錾花香炉熏香袅袅,西南的雨一连下了好些天,惹得炉香湿漉漉地四散开。

天色沉如黄昏,雨点细密地打着窗棂飘进屋内。

思及家中书信无故断了,谢兰玉总预感有大事发生,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胸口郁气又凝了一团,闷得直喘不过气。

好在晌午时,白鸽送来了家书。

谢兰玉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从鸽子腿绑的细桶里取出书信,谢兰玉又是一遭心惊胆颤。

信是谢骁亲书。

信上只写了十五个字,父亲前去云州出使,被纳真扣下,速归。

谢贤被派去作为同盟的使臣,在与纳真于岁币缴纳和战后分地等问题上各持己见,盟约作废,使臣和贡品都被首领阿保机扣下。

纳真这一出,无异于在打陈朝皇帝的脸。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何况纳真未封土成王,竟以未按国礼相厚为由,扣下来使,并迁怒于陈。

谢兰玉无从得知盟约作废的具体原因,天下人唯利而往,国与国更是如此。想来原因不外乎为土、为人、为财。纳真是草原游牧民,人口稀疏。维稳大都通过对外四处征战以缴获财物和人口,燕云之地便成了各不相让之地。

谢兰玉点墨从简回了家书,又想起来答应玉京的事。事急从权,他招长盛转告玉京,“来不及与王爷商妥,这一趟回京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你去问明玉京的意思。若他还坚持,请他尽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回京。”

谢兰玉赶在元夕前回了京。

府内管家数月的愁眉苦脸在见到谢兰玉一刻,如云见日。

老管家告诉谢兰玉,老爷和谈未归,圣上派人前来府中安抚,说是已遣使臣前去云州要人。

和谈两方均出现了异议,而陈朝内部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夹击攻辽不再是陈朝的当务之急,东南的睦州出现叛乱,当地的豪强势力朱茂,发动起义,已攻下六州,死伤过百万人。陈朝抑武已久,莫说是能领兵的将不多,能打仗的兵更是少,百战百胜的狼师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原派去涿州抗辽的萧洵临时授意,调遣镇压起义,易州温括领义武军固守涿州,聆听圣命安排。

“谢骁呢?”谢兰玉一路舟车劳顿,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尽显疲态。父亲下落不明,后面可能还有更多的事情烦他劳心。他不住地揉按眉心,说话间疲累地闭着眼,聚拢心神。

“二公子自公子走后从了军,在北定军里,还是侯爷亲许的。有侯爷照拂一二,公子不必忧心。”老管家吩咐仆从端了碗参汤上来。谢兰玉听闻谢骁从军的消息,感到一丝欣慰。随之而来的又是担心,毕竟刀剑无眼,谢骁信中只字不言从军一事,想来也是怀着瞒得一时是一时,不想他过多忧心。

谢兰玉虽知他的身体非是靠补药能调理到快速见好的地步,但聊胜于无,在津伯殷切关心的目光下喝完了参汤。

“津伯,帮我取些银票和厚衣,再挑些健壮能打的侍从,我打算去云州一趟。越快越好,今夜便启程。还有,麻烦你照看好玉京少爷,他…是府上贵客。”

老管家应下。身为府中老人,津伯是看着谢兰玉长大的。他从不会去质疑公子做的决定,只是见公子睁眼时遍布血丝,实在是心疼公子。最终还是把挽留一夜的话说出来。

谢兰玉稍稍恢复了精神,“津伯,我心里有数,没事的。”谢兰玉走前,津伯不放心找了个医师塞进侍从中,目送公子一行人离开。

燕云地失守,大陈朝与北方外族边界便只隔一条桑乾河。京都离云州快马也要半月余的路程,只是特殊时期边防严密,从陈入辽地,无官府的文牒禁入。

现在这个当口,中原人进云州城不大容易。

谢兰玉一行就被拦在了云州城外。

巧就巧在纳真刚攻下燕云六州,几场重要的战役大获全胜后,势力渐稳。趁着中原的新年期间,阿保机入乡随俗,从辽都上京俘虏了不少乐工舞女,准备大办宫宴犒赏三军。

云州城,一支由汉人与辽人组成的乐师舞女被请进了城。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内一男一女气质不凡,二人维持着同样的寂静。

男子气质温润,女子婀娜美丽。尽管那名女子面纱遮面不见真颜,但举手投足、示人的部分都让人遐想联翩。

美人尖,眉心画了花钿,是位模样秀致的异族美人。

如金的卷发经马车晃悠又如浪花轻摇,闪着光泽。碧蓝宝石嵌的眼瞳一开一阖,昳丽妩媚。金玉耳坠垂在白/皙的脸侧,碰击着面纱点缀的一串金叶子,细碎声响并不聒噪。

帘子随风掀起,玉面的公子侧坐在旁。

叹了一声。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也不会为难你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你如常做你该做的就好。”谢兰玉温言软语,怕她因胆小害怕而节外生枝。

那异族女子长睫忽闪,点了点头。样子不像是害怕。用赤裸的目光自上而下,又定在谢兰玉的脸上。

从他们拦下这行人开始,这姑娘起初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羞涩。谢兰玉说,她便只是点头或摇头。多问了几句依旧如此,谢兰玉便以为她是哑女。

谢兰玉身边放着一把七弦古琴,是这女子的琴师所带。他许久不碰琴,伸手在琴身上描摹了两道。

沿着琴体,黄梨木身有几道刀痕,那手上白净不染尘,指甲晶莹泽润。衬得琴体色泽更沉,比起抚琴的姿态也不差。

他们的人手顶替上马夫和侍从,只留了几名舞女。这群粗汉不懂乐理,所以他充当了这支舞团的乐师。

眼前的景致赏心悦目,女子眨着碧瞳,带着好奇和探究。谢兰玉当她以为自己不会琴,反倒是自己招来祸事。

谢兰玉俏眼含笑时浅浮一层水光。端得坦荡赤诚,好像他此刻做出最出格的事情也不会让人误解,“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露馅的。我们意只在救人,会尽力保全你们的安全。”

姑娘不开口,谢兰玉只好看她的神色揣测,她应是认可了自己。

薄纱下,浓朱衍丹唇若隐若现,确是个高挑的美人儿。

女子见他在看自己,掩唇无声地朝他笑。笑意减了,便像对峙了。

谢兰玉莫名其妙,只好垂眼转移视线,不经意瞥见这女子的尖靴。这姑娘的玉足着实不小,身量也不似一般女子,看着比他还高。要不是酥/胸傲然,谢兰玉真要猜测这是个男人。

纳真族向来扎营住大帐,民风淳朴,族人洒脱。而今这些王侯将相也学起陈朝的风气,追求奢华生活,吃喝玩乐一样不漏。其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谢兰玉不爱指手画脚,但此刻还是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被侍从引入宫,谢兰玉抱琴跟在后面,他以腿脚不便为由,走在最后,离队伍也有一段距离。侍从是个长相粗鲁的大汉,见他长得好看,那点对外族的排斥收起了棱角。再者他说话温和好听,侍从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最主要还是这些乐师是首领亲指,出了岔子他担不起责。

谢兰玉有心将王宫构造记下,走得慢也让这一路听来的捕风捉影更多。

崇武善骑射的纳真,将使臣带去了猎场。

纳真人最喜围猎,他们分部落,以抽签的形式决定先后顺序,两骑之间相距五到七步,呈线状将一片地区围拢再逐渐收缩,首尾连接成圆,将猎物包抄射杀。

圆形的包围圈也可以如蛇一般穿插形成螺旋线,由此再形成一定数量的圆。他们在战场上的排兵布阵也是由围猎演化而来的。

与野外围猎类似,只是不需要团队合作。

活物猎场与练武场是分隔开的,走兽被锁在规格不同的铁笼之中。这里以捕来的活物或奴隶为靶,特建造了一片区域让靶子逃跑,供贵族们消遣玩乐。

长空之下,绣着图腾的旌旗猎猎,战鼓铮铮,鹰隼盘旋长啸。

指定来云州和谈的都是文臣,在纳真勇士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挑衅下,陈朝的文臣胆小点的已经开始虚汗涔涔。

看到盟国是这幅不堪折辱的窝囊相,首领阿保机乐见自身的强大,却也耻于对方的懦弱。虽未将鄙夷之情流露出,但对大祭司高看陈朝军队的评价嗤之以鼻。

纳真对于文人治国的陈朝怀有很深的偏见,阿保机确实有诛杀这群窝囊使臣以示威仪的意思。

但大祭司以为,如此一来使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各族诚心归降。如今有了辽阔的国土,吸取前人教训理应好好治理,纳真吸纳更多的人口,发展起农桑渔牧才是维稳的关键。

“首领,我朝此行遣任使臣皆为文臣,善文却不会武。抱憾我朝武将不能在此与诸位勇士切磋一二,故老夫愿班门弄斧,还请首领首肯。”

出言的正是身着陈朝官服的谢贤。

阿保机闻言大笑,命人提弓一试谢贤的身手。他并没有给谢贤定骑射的规则,显然是看不起这老匹夫。

谢贤不卑不亢,张弓搭箭,连续两发,将半空低旋的鹰射下。

伤在双翼。

“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

为相前,谢贤是行伍出身。只是时间太久,以致他的同僚们都忘了青州之战他以少胜多的风采。

谢贤入仕之初,世家的身份、文武兼备的才华,可谓春风得意集一身。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坚信朝廷可以给人们带来好的生活,这种信任逐渐被现实消解。身逢乱世,巨木根已烂,如何能起死回生。可叹他们这些世家只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一次出使他原是主和一派,可君命难违,更何况元帝早已知悉了谢兰玉的身世。故人之托,为人父的责任,他不过是个有小情存小义的普通人。

陈朝的使臣只是暂时被限制了行动。几名侍卫说起首领在演武场招待来使,方才有位使臣箭术了得,得了首领的赞许。

诚然,斩杀来使对于即将要建朝的纳真并无益处,只会徒增暴虐无道的战栗。杀几名陈朝文臣,对于阿保机而言,不如战场上斩杀几名主将。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对手,他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对方的行动。谢兰玉来云州一趟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关心则乱,他应该相信父亲有自保的能力。

谢兰玉回到纳真侍卫安排的住处。

没有见到父亲,他依旧心思重重。负手而立,另一只手不停捻指腹。

摸清了安排使臣休息的位置后,白天使臣会与纳真的官员时刻在一起,不方便他与父亲相见。他只能趁天黑再行动。

谢兰玉所在的这支乐工舞团,非官府辖制下的乐坊。也因此不分种族,颇受各族贵族的追捧,相应的接待也是不俗。

谢兰玉带来的侍从留在宫外,只有乐师准许入宫。照以往的情况,男子与女子分开。女子会依品级高低分房,只有尊贵的舞女才能享用一间,而男子一般都挤在一间房。好在这次的队伍里只谢兰玉一名男子,所以他误打误撞住了一间房。

谢兰玉推门而入,房间里有浓酽的白麝香,气味扑鼻。

站在屏风前的背影,束腰将劲瘦的腰身拔得个高出挑。红色头纱罩面,被风一吹,面纱浮动,一只眼睛便掩在红纱中。而露在外的小半张脸颜色冷艳,她的着装也保守得很,衣领开襟燕腰都严实裹着,但却把人的好奇挑拨到了高处。

“姑娘,你找我有事?”谢兰玉对这姑娘在男子卧房等人的行径,理解为是大漠女子的不拘小节。

他随了纸笔给姑娘,眼梢上挑使了个眼色,桃色灼人。谢兰玉是想,若是她懂汉语,倒是可以写下来。毕竟猜人心思,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姑娘也饶有趣味地看他,不道破,只是与谢兰玉离得更近。她现下半遮脸,红纱随风朦胧了大半张脸,因为离得近,朦胧感被褪去几分,深邃的眼眸如大漠里生长的湖泊,奇异的月色和贫瘠的沙砾打磨出一件稀有珍宝。

“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谢兰玉端坐,提起桌上的赭色执壶,倒了两杯茶。

茶已经凉了。谢兰玉口渴难耐,但凉水不敢贪多。只抿了一口茶就作罢,斯文之极。

那姑娘见他朝杯盏多看了会,又不再端起饮茶,会意地拿过茶盏,用内力温热递过去。谢兰玉得了如此贴心的关照,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美人只冲谢兰玉做出请的姿势。

等他紧抿的唇再度打开,浅淡的唇色一层水光,让人想起成熟的石榴结出的玛瑙粒,能咬出红艳的汁水。

那美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来自辽都的私人乐坊,不依靠官府势力能在乱世如鱼得水,背后靠山定然不简单。

这位深藏不露的姑娘步伐轻盈无声,比起舞女的步步生莲,更像是常年练武之人才有的深蕴内力。

“姑娘说的是什么交易?”谢兰玉草率拦下这行人,对方先前的慌乱、听之任之,细细想来更像是做戏给他们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姑娘笑意盈盈,朱唇轻启,“燕景明。”心里想着,这中原的公子着实可人,比他们辽国的女子要讲理,说话不紧不慢地,腔调好听。脾气也好,文秀得惹人亲近。

燕景明是抹了脂粉的,看起来和女子一般肤如凝脂。男子生来本要皮糙肉厚些,但这长安来的公子真是似玉琢的。

燕景明生了色心,也不知那脸面和腰身,摸起来是否也如玉一般的质地。不由得十指搭上谢兰玉的肩头,谢兰玉像只受了惊的猫,吓得丢了茶盏,瓷物件在桌上旋了好几圈。人顺势被他带起离了凳。

燕景明将谢兰玉步步逼到了墙角,看着谢兰玉睫羽微微扇动,仿佛扫在他手心。

他怕再近一步会吓到谢兰玉,只好暂且忍着,说回到正事。“公子是只想救谢相一人,还是陈朝此次被关的所有使臣?”

“燕姑娘,你先放开我再行商量?”谢兰玉被她拢着腰肢,白净的薄面羞红。他穿的宽袍经人一握,将细腰的诱人曲线勾勒出来。

燕景明只一笑,就松开了谢兰玉,举手散发着浓香。“公子,我辽国将士被阿保机俘虏,我此行和公子一样,也为救人。所以想借涿州军的威名里应外合。”

谢兰玉听完轻笑了一声,“燕姑娘,我是个富贵闲人,没有调遣涿州军的本事。况且,陈朝与纳真现为盟友,没有交恶的道理。”

两国结盟虽未成,但涿州军是断不会与辽合作的。谢兰玉原本的打算是在今夜见父亲再作决定。来云州前他派了祁山去涿州找温扩。两次出使已经足够表明陈朝和谈的态度,而今局势有变,纳真若执意不放使臣,最后只能请旨出兵。

“公子可知,阿保机势力未稳,手下王爵各怀鬼胎者不在少数。我知的便有耶律洪和卫律,宫宴前,他们会搅起一场风波。何不趁着他们内乱,放这一把火,除去纳真的精锐?”燕景明的算盘打得好,不动一兵一卒,坐收云州城。

“你到底是谁?”谢兰玉想带走不到二十个人并非难事,借乐坊的身份出城,城外涿州军便可接应。他等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若真是纳真内乱,倒是等来了东风。

“我是辽都上京丝乐坊的燕景明,公子不相信何必反复问我。公子只需替我向温扩递一封信,而我帮公子你隐瞒身份,我们的合作便算达成。至于温扩愿不愿意助我夹击云州城,不关公子的事。”

燕景明将信放下,“公子今夜要找人,我武功不差,可与你同行。多个人多出一份力。”

“那多谢燕姑娘了。”谢兰玉倒也爽快,像是怕这个揽白工的人后悔,当即应下。

云州城的天黑得迟。巳时,暮色四合。

使臣被安置在东殿。

在二人准备去东殿时,随行的贴身丫头突然来通报,“姑娘,大殿宴请王侯与使臣,请姑娘去殿前献舞。”

燕景明面色不郁,回了句“知道了”便先遣走丫头。他还得耗些时间去梳妆打扮,本有些心烦。看谢兰玉映着红烛正在发呆,清风拂面瞬间没了怨气。“公子,带上你的琴与我一同去吧。”

谢兰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她的琴师,于是点点头,抱上琴同燕景明一起去她屋。

行至暗处,燕景明见他绊了几次,伸手牵住谢兰玉。

谢兰玉却没出息地别扭了一路。直到走到院落才想明白,人姑娘落落大方,他这番姿态倒显得矫情。

谢兰玉心思全在脸上,燕景明倒没想太多。谢兰玉的手握在他手里,被人当玩玉一般也毫无所察。

燕景明精心弄妆,谢兰玉在外面等着。等她红裙摇曳生姿出了屋,走到谢兰玉身边,才缓缓将面纱揭了去。

眉眼俱笑,活像个勾人的妖精,刚从兽皮里褪出人形来,别有用心的步子踩着人心魂。“让公子久等了。”

谢兰玉自然也觉得这燕姑娘好看。只是见惯娇小的女子,眼前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子,比起对美的欣赏,心下一念是离得远些。

燕景明见谢兰玉一退缩,蛾眉一蹙,不高兴了。

“公子,我不好看吗?”燕景明拢上谢兰玉,强迫他又离更近了些。

谢兰玉畏于燕姑娘的热诚,又碍于她的情面僵持着不好再退。燕景明见他乖顺,不再从人嘴里讨便宜。两人相安无事地由人引去大殿。

宴席上。

酒过三巡,酒量再好也喝得人醉态熏然。酒量差的已经开始不辨男女了,谢兰玉一曲奏罢,下去时竟有人动手动脚扯他衣衫。谢兰玉按着衣襟,这身倜傥的衣袍现在成了麻烦。连指上的玉扳指也被喝醉酒的漠北汉子给摸走了。

谢兰玉来时一眼找出父亲,并未急着相见。等无人在意时,父子找了处僻静的角落。

谢贤见谢兰玉先是惊喜,再就是哀叹。谢兰玉身子弱,谢贤的担忧非是空穴来风。“意气啊兰玉。为父定会平安回京的,你要相信父亲。你来此一趟委实不妥啊。”

谢兰玉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纳真恐有内乱,你们留在这里会遭到连累。”

“兰玉,父亲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府中还需要你打理。”谢贤看谢兰玉的眼神不比寻常,似还有话要说。

谢兰玉试图说服他,“父亲,局势多变,此消彼长。与纳真的和盟势必结不了,你们留在此无益。我送了信给涿州的温扩,两日后我送你们出城。”

谢兰玉欲向父亲打听盟约的内容,谢贤缄口不言朝事。只问了些谢兰玉身体如何,谢骁如何…

谢贤是位慈父,平日说这些谢兰玉是不会起疑的,可在现下这个关头,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谢兰玉惴惴不安地打断了谢贤的话。“父亲,你到底怎么了?”

谢贤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兰玉,“兰玉,父亲希望你远离朝堂,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宴席将散,谢贤止住了话,拍了拍谢兰玉的肩。“我走了,听话,回去。”

谢兰玉送走谢贤,趁着月色尚好在殿外散一身酒气。他不沾酒,晚间被人推搡着,酒不下肚但是沾了一身。

“公子,这么快又被人看上了?”燕景明提着两壶酒,倚墙观人,挑/逗的话由她说出来只是小女儿说笑。

谢兰玉闻她一身酒气,看她两腮红透,身形摇摆,忙过去扶人。

燕景明一手搭过谢兰玉肩膀,半醉半醒之间便将人带去了她的房间。

皇宫寝殿,宫灯点起长夜。

冷硬器物上无一处不纹刻着权力与威严象征的龙纹。龙床之上的人从一场旧梦惊醒,身边只有一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太监陈琳。

陈琳掌拂尘的手皱巴枯槁,递过一方巾帕替皇上拭汗。皇上都老了,他一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奴,再不显老岂不成妖精了。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地方上叛乱不断,朝中立储纷争也不消停。诸事烦心,故人入梦勾起相思之苦,宫闱醉梦就无端多了不少感怀。

“陈琳,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陈琳说的场面话,元帝也不期盼从他那得到回答。

“皇上,您龙体抱恙,还是传太医进来瞧瞧。”点头哈腰的姿态做久了,陈琳的脊梁骨也是弯的。

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燕景明直往谢兰玉身上歪,以他的身量做不来寻常女儿家小鸟依人的姿态。他可扮作女子,姿色动态九分像,但本质还是个男人。为了亲近谢兰玉,燕景明醉也醉得极为灵性。

燕景明是乞和王爷的三子,因他母亲是有名的官妓,并不受父亲和兄弟待见。他相貌肖母,而男人长得漂亮在乞和族是忌讳。燕景明是个强硬性子,武功和舞艺都不落下,为叫人不痛快罢了。此次来云州的秘密任务,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燕景明借着酒劲把谢兰玉拥在怀中,故意把身子往下沉。他生得高大,谢兰玉扶着他,哼哧直喘,像一株新生的细柳旁倒了一棵合抱古树,被压得东倒西歪。

谢兰玉开口想请后头的丫头们帮忙,还未等他说,俩丫头在垂着脑袋的燕景明一计眼刀下明白过来,娇羞婉拒,“公子,还请麻烦您照顾好我们姑娘,我们先回去准备醒酒汤和沐浴的热水。”

待谢兰玉将燕景明送至闺房,丫头们没端来醒酒汤,燕景明反又从床底拖出来几坛烈酒。

开了酒坛,醇香飘溢。

“公子,陪我喝一杯罢。”燕景明偏着头,扦起酒盏,醉意朦胧艳若桃李。

谢兰玉受了二十年养生之训,小酌怡情,醉酒伤身。谢兰玉劝酒无果,抢也抢不过,只好被燕景明以陪酒的理由说服。“公子喝一蛊,我喝一碗。如此我也能少喝点。”

谢兰玉喝酒的姿态也好看,板板正正的模样添了几多风流。酒到底更刺激脾胃,谢兰玉胃如火灼,但又贪起一瞬空无一物的飘飘然。那酒是难得一见的好酒,饶是谢兰玉不喝酒,一蛊也不然尽兴。

燕景明一心想灌醉谢兰玉,没想到这才几蛊酒下肚,谢兰玉的桃花眼就存了一池春水,那叫一个眼波销魂。经鸦羽轻轻一动,如是庄生梦里的蝴蝶,握不住的是他的贪嗔痴念。

谢兰玉撑着脑袋,唇齿酒香回味悠长,提着喝完的酒,往燕景明的酒盏上一击,出声也含着酒醉,笑意却万分得真实。“燕姑娘的酒,真是好酒。”

燕景明只是看着他笑,出手制住抬手要倒酒的谢兰玉,“好了,别喝多了。”

恍惚听燕景明的声线大变,谢兰玉只是蹙起眉头,喃喃问了一句,“燕姑娘,我好像听到男人的声音了。”

谢兰玉仰着一张俊美的脸,燕景明害怕地躲在他身后,娇嗔地抖着声,“那可怎么办?公子要护着我。”

谢兰玉不合时宜地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就只是难受,唇边还挂着丝丝涎水,算不得狼狈却为不雅。燕景明却看得眸色愈深,搂着人就上了床榻。

他抵上谢兰玉的肩窝,滚烫的唇就在谢兰玉耳边厮磨。低声叫他名字,谢兰玉只哼唧了两声。

谢兰玉喝了酒,耳尖浮红,燕景明摸着他的耳垂,谢兰玉迷糊之间嘟囔了一句,听不清说什么,但意思是对他捏着那块软肉不放的不舒服。

燕景明将帷帐放下一角,他的影子在谢兰玉脸上、身子上游动。此刻他是头衔着兔子的野狼,尖牙咬住了兔子雪嫩的后颈。斑驳牙印和红痕在雪色里穿梭,猎物动弹不得后,他不急于享用。那种悠然的心态,是对绝对掌控的自得。

正在燕景明思及如何不露痕迹地侵入时,随行的丫头在窗外提醒他,“主子,他们行动了。”

燕景明回了句知道了,穿上衣服,将身无一物的谢兰玉用被子裹上扛起,谢兰玉本就喝得不舒服,腹部顶着硬物,谢兰玉一声干呕,燕景明嫌弃得闭着眼。在一阵混乱中把人塞进了一辆马车,不顾旁人地出了城。

是夜,刚攻下不久的行宫,阿保机被手下降将斩首。一场蓄谋的内乱中,辽国与陈朝联手接管了云州城。原本两日后才至的涿州军驻扎在城外五十里。

四万涿州军后方,是西南王的五千骑精锐,拿下云州绰绰有余。

圣旨的内容是,命谢贤等人借盟约有异议为由,以拖延时间。另一边与辽国暗地结为盟友,涿州军按兵不动等的是双方援军到来。这也要多亏了丝乐坊的探子提供了密报,纳真内部不合。而前锋部队虽勇猛善战,可随着四处征战,兵力部署不足,占领的五州留的人手不足以应对突击。这才让结盟的双方钻了空子。

出了城,燕景明与温扩打了照面。温扩虽看不惯辽人,但没有拦他的道理,便放人出了城。迟迟赶来的唐继云,急转勒马问道,“温大哥,那人是谁?”

“辽国乞和部王爷的三子,好像是…丝乐坊的坊主。”

唐继云奇怪地往马车行驶的方向看去,没有再言。

马车内,红绸如蛹般裹着里面的人。

燕景明拥紧那一团厚被,谢兰玉老实本分卧在车内。乌发在貂皮座垫上摊开,经马车颠簸,双腿便从被子里滑下。

底下人来报,云州后续诸事交由完颜将军处理。燕景明手下的姑娘们替主子忿忿不平,“要是此次经世子来办,王爷肯定不会将功劳拱手让人。”

“就是,主子这回事儿办得漂亮,最后还是为他人作嫁衣。真是不痛快。”长得小巧的姑娘叫玲珑,年纪不大,平时就活泼得像只雀。南人官腔藏不住,只听调儿婉转得倒像在撒娇。

燕景明在做事上对她们严苛,平日相处从不端架子,都是替人办事,哪还分贵贱。玲珑掀开帘子,又说了两句,视线也顺里头望了两眼。

那长毛貂皮上躺着的人乌发雪肤,赤足悬在榆木车架边沿,借皎皎月色逐月华流照。燕景明咳咳两声,玲珑方才收回目光。

要事听罢,燕景明浅浅听了几句抱怨话,支着姑娘们道,“下去吧。”

身边的醉鬼,被人箍得紧,烈酒喝得燥热难抒,他胡乱挣开了贴身的被子。胸前进风才好受了些。

但被人扒光了衣物,还是有一丝不对劲的。一股凉意自下往上,逼得谢兰玉完全凭意识抓紧了被角,又缩成一团。

燕景明握着露在外的那对赤足,顺着足弓下来,摸到足跟筋骨相连处那两道疤。上下细瞧,被人断过筋。

燕景明皱了下眉,很快抹平。

汉人向来生活得精细,谢兰玉脱了衣物,身上也浸了一股香,凑近了,温热的香牵出了旖旎,不由引人沉浸其中。燕景明关了车窗,一头埋入温柔乡。

寂静的野外,车辙轧在羊肠道上,疾驰的车和马,不时飞过的啼叫,此时有了掩耳盗铃的意趣。

肩骨要被人捏碎了。

谢兰玉能感知到身体上的痛楚,却又如一只游魂,抽离出躺在雪地上的那具枯瘦的尸体,冷眼旁观。

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谢兰玉置身事外,便听出那人不死不休的强横与蛮不讲理。“谢兰玉,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虽不是谢贤亲生,但多年的父子情不假。你就忍心谢府一干人等因为你被牵连治罪?”那是九皇子楚煦,萧洵的表哥。

不是存了些敏学上进的心思,爱听夫子关于杂学的传道授业,谢兰玉连学堂也少去,更别说有心结识哪位皇亲权贵。他素来不与人起争执,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惹了九皇子。

天已经飘起了雪,很快积雪覆了宫墙。红墙,白雪,像是鲜红的血洇出。

挣不开的镣铐把那截细腕磨出了血,让人分不清是因为实在没力气还是因为那铁器物太重,更有甚是他懒得再动罢。铁锈和腥味交杂,令人胆寒恶心。

一向畏冷的谢兰玉单衣躺在雪里,竟觉那块雪是热的。

听明白了,原是他巧言令色挑起夺嫡之争。篡改遗诏,助九皇子称帝。作为楚煦的幕僚,他注定将不得善终。连累父亲领兵讨伐贼寇,最后死于非命。他也被楚煦困在这深宫之中,吊着最后一口气。

楚煦以谢府上百人的性命要挟,要他成为众人皆可骑的性奴。他是多光风霁月的人,如此折辱,死不得,便是活受罪。

醒时天光大亮。谢兰玉浑身酸痛不已。那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只记得零星。但心头的压抑与哀凄,如丝如缕将他困住。

谢兰玉掀开被褥,下/体被人用杵捅穿了一般,合不拢腿。他勉力撑坐,亵衣前襟敞开着。

谢兰玉懒极地掀动眼,拢起垂落至肩的衣领。稍一低头能窥见红梅点点,因为无痛无痒,他压根没在意。有气无力地下了榻,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冰凉的触感。

低头则看见了踏板上一件件粗实的铜制、玉制淫具,从上面似还能找到已干了的一行行白浊。

宿醉后头痛欲裂,眼下更叫他头痛。挂帐前的肚兜、枕前的金叶子、落桌上的耳坠,这些都是燕景明的东西。谢兰玉没想到燕景明竟是这样的人。

男/欢女/爱,他不好说自己吃了亏。可这一夜鱼水之欢,谢兰玉真是有苦说不出。身上穿的都是干净的衣物。除了走路不自在外,倒也没什么。

现下他还不太想面对燕景明。要是燕景明要他负责,他该如何?想都不敢想。

谢兰玉尽量挺直腰,着扶手下楼。他见了个面熟的丫头,将人招来问明昨夜云州城的情况。燕景明故意将他灌醉,难道只为了纾解寂寞?

木已成舟,谢兰玉再想这些并无意义。心里暗忖:这道圣旨不像元帝的作风,倒像是九皇子的手笔。元帝是个稳中求胜的决策者,君无戏言,国与国之间邦交更是一诺千金。但在一群野狼之中抢食,并不存在所谓的道义。而六皇子深得元帝教诲,安国兴邦可以一昧委屈求全。雷霆手段的九皇子也许可以是那个改天换地使万象更新的人。

谢兰玉没有等燕景明回来,他便请了车夫又回到了云州。迫于城外的大军,况且也讨了不少岁银与贡品,辽都的人很快撤离了云州。

传旨的太监是三日后到的。这圣旨未卜先知,倒是坚信此番暗渡陈仓能大获全胜,命众人速速回京述职,留下涿州军守城。

谢兰玉见父亲这几日看他总有话想说,几次想问。

上一次父亲面露难色,还是他永元九年高中探花之时。谢贤不想他入仕,父亲这心思藏得深。若谢兰玉早早通晓父亲的心思,他也不会耳根子软经不住人劝,去参加举试。

谢贤、唐继云等人被召进宫。谢兰玉独自回了府。

津伯一早在门前等老爷和少爷回来,家仆拿了马扎迎人落步。谢兰玉唤了声“津伯”,缓缓下马。

云销雨霁,檐下的套兽背着阳光,肃穆冷硬。

经西南一趟,饿殍哀鸿,民不聊生,任谁看了都不可能不哀怆。

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若徒以文也,譬之优偶之戏,衣冠言貌,陈事辨理,无不合度,而岂其实哉。

书房内的竹简一卷卷铺于黄昏之下,不忧世之不我知,而忧天下之民不遂其生。大厦将倾,要善政养民,唯实学济世扶危。谢兰玉身为局中人,不可能置身事外。

谢贤回府时,面色沉郁。

谢兰玉跟着父亲进了正厅,谢贤不知这事如何启齿,连连叹气。谢兰玉只好接过父亲手中的圣旨,“九皇子楚煦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赏恭州之地封为弈王。今有副相之子谢兰玉,品貌端庄,学识渊博,故朕下旨钦定为尚书郎,与九皇子结为连理,择吉日大婚。”

谢贤在殿前颤抖着接过圣旨,揣摩不出圣意。

自来没有为男子配婚的先例,皇上这一出,到底是敲打有争储之心的九皇子,还是在惩治谢贤包庇罪臣扰乱朝纲。

他满面愁容,“兰玉,父亲无能,令你受辱了。”

谢兰玉将圣旨摊开在桌,摇了摇头,安抚谢贤道,“父亲,喝杯茶润润喉罢。”

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不说,也许以后也难寻机会了。

谢贤思索再三,正欲把这几日的踌躇,前因后果据实以告。谢兰玉反按住了他,“父亲,我都明白。父亲不要自责,我们坦然接受,凡事会有解的。”

谢贤收起谓叹,走到谢兰玉近前,抬手按在他肩上。见谢兰玉目光明澈,心中却不是滋味。

芝兰玉树生庭砌。谢兰玉的名字取自此,意为不竞权势,不求非份。可若成不了庇佑门庭的大树,便只能做那附身于人的檐下燕。

旁人都说谢兰玉像谢贤,其实不然。除了那双眼睛,谢兰玉长相肖父。他生身父亲也是个病秧子,但为人桀骜难驯。以脾性气质看人,谢兰玉身上无半分他的影子。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谢贤行事处处谨慎,不想却还是惹上党争之嫌。为君难的是信任,怕什么来什么,谢贤自嘲地轻笑。“兰玉,你可知圣上为何赐婚于你和九皇子?”

“圣上最忌讳皇子们拉拢朝臣,觊觎皇位意图不轨”,他顿了顿,“父亲曾多次提过新政变法,不赞同我朝参与外敌的争斗。若依之前父亲在家书中所言…结盟的过程一波三折。是因为联辽抗真是九皇子的决策,父亲支持了九皇子?”

谢贤点头,“此番出使朝中意见不一。我与朝中少数大臣认为国内需休养生息,再施行变法。现今国库空虚,无法再从中拨款。盟约未成,我们被困在云州。”

“直至九皇子传书于我,我思量这是消耗最小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所以便同意了。至于后面的事,你也都清楚了。圣上并未责罚九皇子先斩后奏的过失,但此前却问过我立储一事。”

“谢家在朝中已无实权,百年根基仍在。圣上赐婚,是把谢家日后的势压在立储上。父亲认为圣上属意哪位皇子?”

……

出使前,元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谢贤。

“谢相认为朕的两个儿子,谁能继承大统?”元帝负手而立,喜怒不形于色。

谢贤回道,“二位皇子万中无一,六皇子仁义贤德,九皇子有治世之能,陛下为父为君,定比任何人都要心如悬镜。”

元帝大笑,“谢相心思婉转,大公子亦是个可用之材。《上言事书》一句,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至今令朕惊艳不已。不知他身子养得如何了?”

“犬子月前去了西南求医,双腿虽见好转,可贯来体弱,于入仕有心无力,难堪其用。做父亲的如今只能求孩子平安无事,实在惭愧。臣代犬子多谢陛下挂念。”谢贤直摇头叹息。

元帝心思难测,夸了几句谢兰玉少年有为,宽慰谢贤无需太过悲观。话锋一转,“谢相可还记得林如晦?”

“林老将军的女儿。”谢贤不动声色地回道。

元帝沉默了片刻,言语间晦涩难辨其意。

“朕记得庆和三十八年的青玉一案,你曾为林牧将军求过情。不知为何,大公子总叫朕想起林如晦。”

庆和十年,澜妃怀上龙胎。皇子还未出世时,先皇便为其赐名明琮,明者通儒聪颖,琮八方象地。足见先皇有多看重这位爱妃所出的十一子。

十一皇子出生之时奄奄一息。怀中美人刚生产完,不住抚泪啜泣。“皇上,救救我们的孩子。”咸福宫坐着的九五至尊安慰着妻子,“景澜莫怕,我们的琮儿一定会长命百岁。”

“皇上,十一皇子龙生凤命,若想求一世平安,需以女子的身份养在深闺。”

昭宗闻言,深夜召征西将军林牧夫妇进了宫。此后,林府多了位小姐林如晦。

庆和三十八年,征西大将军卷进了太子谋逆一案。昭宗盛怒之下,谋逆一事仓促定案。太子势倒,将军府上下锒铛入狱。

当时人人自危,少有人敢为其求情。谢贤与林如晦一臂之交,于情于理当挺身而出。但事成定局,谢贤只能想办法为好友留下一点血脉。

林府被灭门时,他悄悄从府内密道带走了一名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当时他从江南救回一女子,也怀有身孕,借故暗生情愫娶了这位女子为妻。

……

“兰玉,父亲今日要与你说一件事。你不是疑惑体内的寒毒不治的缘由。”

“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外人以为林如晦是女人,但这件事最终瞒不过圣上。你父林如晦,原是先帝与澜妃所出。只因一些宫闱秘辛被养在将军府。你母亲是林府的三小姐。”

“当年太子谋逆一案,先帝武断不假,但更有皇子夺嫡的推波助澜。”

当年毒死小白的那一碗药汤,里面有一味药是陛下特赐的灵参。那寒毒给孩子吃了,药力发作缓慢,经年累月只会让人体虚性寒,坏人底子但不容易叫人觉出问题……

谢兰玉出了书房,脑子里还回荡着父亲告知的一字一句。堪比元夕夜的爆竹,点着了引信,一声声响彻长空,轰得他耳目余震不断,脚步虚浮,却不得不再三揣摩。一并勾起了些记忆,谢贤每年三月初七会带着他去祭拜一樽无牌的灵位。

他觉得可笑。

即便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那又如何?其实圣上根本无须将他视为威胁,他生来也如林如晦一个病样。若所活岁月短短二十五载,人生不过须臾。

父亲问他,想报仇吗?

想不想由不得他自己。他生来死去不过一人,但因他一人之过牵累谢府上下百人,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再者,这个仇找谁报?谢兰玉不知。他祖父一脉,不过是皇位争夺的冤鬼断魂。先帝行事偏私,这官场又有几分清气?

“父亲,林老将军…我祖父当年……青玉一案的真相您知道吗?”谢兰玉神色哀恸。他应目眦欲裂,盛怒滔天也不为过。谢贤不忍地握紧了拳。

“太子仁慈敦厚,昭帝崇酷吏,与太子的政见不合,他们父子离心的隐患也在此。越妃失宠后,昭帝更是疏远了太子。”

“青玉一案是史官庄显编纂时,将皇叔父写为了王叔父。昭帝认为这是对他曾为摄政王的大不敬,将其革职交由刑部问罪。而太子与林牧将军齐上书求情,惹得昭帝大怒,要将涉事之人诛九族。对太子不满的酷吏,觊觎太子之位的诸位皇子,纷纷行动起来,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更何况林将军一家,昭帝早有芥蒂。兰玉,文死谏武死战于朝臣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

谢贤本不想告诉他这些,可若因此致谢兰玉性命不保,二十年来的战战兢兢才是得不偿失。

“兰玉…”谢贤寻不出古今圣贤的道理来劝慰他,只能从一句呼唤中,将谢兰玉从魔怔拉出来。

谢兰玉瞳孔怔动,已红了眼眶。

他阅览从册法典,从文书上从未看过详实的案底记录,史书无痕更令他痛苦万分。三十余年是与非,千秋功罪欲问谁?

他出了庭院,顺着修筑讲究的石道回房。

“公子怎么没打伞呀!”长盛撑着竹骨绸伞,想替公子完完全全遮住雨帘,自己便落在雨里,淋湿了一半衣衫。

尚是白天,天色阴沉,雨雾蒙蒙。谢兰玉脸色透白,鬓角滴着雨珠,流经的皮肤盈亮发光。只是淋了一段路的雨而已,他泄了那口气,浑身绵软,竟想瘫下去。

长盛握着公子空落落的衣衫往上借力,闻着他身上被雨淋湿的寒气都透着一股清疏木香。长盛正要替他擦干头发,被谢兰玉支了下去。谢兰玉呆坐了不知多久,又有人敲门。

“公子,九皇子……在厅内候着。”仆从结结巴巴,连他都知道关乎九皇子的事,有损公子颜面。

谢兰玉这会儿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势。甫一跨出房门,被院里胆大的丫头拉回房去。

待换了身得体的衣衫,重新束发,才赶去正厅见客。

厅内坐着两尊不动佛。

本该在外平乱的人现下与九皇子坐在靠右的一侧,学着纨绔子弟拿着把竹扇装模作样。谢兰玉还未进屋,他便闻到动静,挑着凤眼不怀好意看着人。

贵气逼人的九皇子,合上茶盏,顺着目光望去,谢兰玉着一身白衫,翠绿竹叶点在前襟,似青竹挺拔俊秀。玉面生冷,双眸桃花未开,却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韵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外面的雨还下着,瓦当垂檐雨水如注,珠帘成势,如百十来个和尚一齐敲击着木鱼,禅意琢磨不出只觉闹人得很。而那从雨中徐徐走来的人,许是身上的药味经熏香一热,飘散开来,无端令人气定神清。

正堂摆满了红缎系裹的聘礼,开匣列单便由侍从半壁托着经管家过目。皇室下聘自是极尽奢华气派的,掌事太监来了多时还在念着长长的礼单,“玉如意四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暗香疏影图一幅,文画数幅,玉器二十件…”

谢兰玉收了伞,掸了掸白衣进门。屋内的艳与喜足以将他的白衣映红,真当人走进了去,发现这艳色将他的面色染出酡红。

念礼单的太监突然停下,众人皆默契地看向姗姗来迟的主角。

“父亲。”谢兰玉随后向着二位贵客行礼。

膝下猛被一颗核桃仁击中,骨肉一紧。谢兰玉若无其事地起身,找了另一侧的椅子坐下。

一别数日,萧洵见了人,当下一念却是思及他的腿伤恢复得如何。好心被人当作了无谓挑衅他并无气恼。只是谢兰玉要婚配之人非是自己,那便是早已相中的东西让人抢了去,心中大为不快。

有杀神之称的青年将军本就凌厉的眉目宛若刀锋,不分敌我,叫人望而却步。

外人知萧洵与谢兰玉交情不浅,侯爷面色不善,想必是替好友不平。大好男儿却要委身于人,即使将来建功立业,那也改不了后室的名声。

萧洵尚在睦州肃清余孽,闻圣上赐婚的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回京。圣旨已下,便无转圜的余地。那是皇上亲赐,谢兰玉还能抗旨不尊?

一路跑死了几匹快马,离京愈近,他的心愈乱。

进了城,萧洵满身血腥污垢,形容狼狈。回府一趟将自己收拾利落,去见了九皇子。虽知皇上是不满九皇子与朝臣私下篡改圣意,有意叫九皇子收敛。但为何偏偏选中了谢兰玉?他直至现在仍不得其解。

随从们即便心中揣着窥视的心思,断不敢写在脸上,个个板正着脸,面无感情地站着。老太监则两个眼珠子直往九皇子看,念是不念了?

“接着念。”

萧洵冷声道。手中的竹扇啪地一声合上,老太监竟受惊似地脊背一抖。

礼单终于念完。

谢贤带着谢兰玉上前谢恩。圣上的恩,怠慢不得。

“婚期礼部拟定了几个日子,谢相与公子看哪日更为合适。”楚煦递过去一道折子。

谢贤看了眼,离婚期最远的是三个月后,与谢兰玉相视无言。谢兰玉在父亲捏着折子的手背上点了两道,意为折中选。谢贤私自做了主,“九皇子以为这日子如何?”

楚煦未露半分不满,应了句好。

因被父皇盯着,他礼仪顾及周全,全无挑剔之处。那一对代替头面中女子耳饰的金羽长耳坠,还是他从西南带回的。合的是男子的规制,即便谢兰玉不喜佩戴,也无伤他男儿的身份。

楚煦师从太傅杨廉,太傅尝言,“谢家子安,能诗善文,性适旷达。七绝独有韵味,文章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萧洵将人抱去了卧房。转头看了眼九皇子,二人会意后对侍从说了句,“请陆太医过来。”

这人比在西南王府又清减了几分。轻飘飘的病鸡,摸着硌手。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说是纸糊出来的一点也不为过。肉这玩意儿,不好养出来。

上学堂时,萧洵曾亲眼目睹谢兰玉雨天行路,只滑了一跤便折了腿。

偏谢兰玉爱上那位先生的课,又值雪天。谢贤宠爱孩子,为防道上路滑,劝他养好伤再补上,定不会耽误功课。

谢兰玉执拗,坚持要侍从背去学堂。学堂的路上铺着谢府出资的防滑毯子,雪簌簌下落,一主一仆罩着白伞,跟天女散花似的。

谢兰玉打小就爱穿白衣,与伞与雪都融为一体,瞧不清稚子神情。萧洵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谢兰玉怕碍着别人走动,坐去了最后一排,听得倒比谁都专注。

学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来回嬉闹惹一身汗后便将门窗大开。厉风呼号,坐窗边的谢兰玉冻得小脸白透,拢起狐裘领,一面咳,一面隔一会儿就呵出热气捂手,也不吱声。

谢兰玉读书早,同窗的萧洵就比他大上三岁。即是大个三四岁也都是孩子,况且又都是京中贵子,一到了玩乐场岂会顾人。

萧洵少时也是个小霸王,比别人多讲些道理,长个心眼。萧小霸王古道热肠,看谢兰玉冷得直哆嗦,正义凛然地走到他身后关了窗,倚靠墙边勾着靴掩上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新砍下的竹笛,一心在刻字。

谢兰玉看了一会儿,因为坐着,只能看到萧家那位小侯爷斜倚门前,握着刀口,刻笛子的动作华丽绕眼。眼尾的睫羽翘起,文静又秀气,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教得性子稳,说话一字一顿的,煞有介事。出口稚气未脱,“哥哥,你刻的是什么?”

萧小霸王一个手不稳,将新刻的竹笛凿坏了。被那一句哥哥叫得脸颊发热,生了气似的,茫然地看着玉面小人。

……

如今已一月,这天依旧极阴寒。阴雨诡谲,红云翻滚的异象仿佛预兆着什么。

“陛下,紫电充庭,红云贯北斗枢星,凤舞九天,天生异象,这是龙生在野的征兆啊。”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朝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病体缠身的元帝看到这些催命符似的折子,龙颜大怒。

凡人说看淡生死,真到了将死之时,说贪生怕死也好,放不下尘世中的挂碍也罢。求长生的痴梦,代代无穷已。

……

陆寿臣来过给谢兰玉开了几剂温胃祛寒的药,见他睡得不安稳,点了安神香。

楚煦与萧洵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说的话像隔着雨雾茫茫,听着不真切。

陆寿臣受萧洵所托,又为谢兰玉配了缓解腿疾的方子。冬日漫漫,连萧洵也心疼起人了。陆寿臣只道世风日下,色/欲熏心。

“公子是旧疾复发,又为琐事奔波劳累,需静养一段时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寿臣见到了早有耳闻却未得一面的病患,突然明白世交的好友有了断袖之癖,也不全无道理。秋水为神玉为骨,谢家儿郎青衫薄。不外乎是。

“有劳陆太医。”谢兰玉的病弱之态,在楚煦心内掠过层层涟漪,无风却久久未平静。他往内室看了一眼,又问道,“这病是否能根治?”

陆寿臣摇头苦笑,“平日悉心养护,无事忧心扰神,能保性命无虞。”

只是…陆寿臣后面的话还在打腹稿。

“那他此前为了将体内的子蛊引出,以血滋养母蛊,不知对身子可有影响?”萧洵见谢兰玉时忘了这事,听闻养蛊之法于身体有害,他不放心,适才想起来问陆寿臣。

陆寿臣琢磨了半会,神情怪异。“公子应是先天心脉不全,如此才气血不足,导致时常晕厥。他的身子本不适合养蛊,但权其轻重,在当时是为救命。那位神医想必已然尽力。”

若此时九皇子不在场,陆寿臣实想大骂萧洵一顿。谢兰玉有先天病,他竟不知?但凡不是个庸医,都能诊出的。难道是谢兰玉有意瞒过他?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话……

“他还能活多久?”

“无病无忧,十年勉强。”

楚煦闻言,一时无言,只觉得谢兰玉可惜。反倒琢磨不透父皇意欲何为。

要他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男人,表面上是拂他面子。若真如太傅和父皇所赏识的那般,谢兰玉是个可用之才,封谢兰玉为尚书郎,不过是将他束缚在奕王府。

他若有心,自为他楚煦的幕僚,挣一个锦绣前程;他若无意,只当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奕王府后院种花养鸟也无不可。

文人清高,又岂知元帝不是折了谢兰玉的羽翼?前途,是楚煦的前途,还是谢兰玉的?两相利害,赐婚于楚煦不过一时之辱。对于谢兰玉却是一世牢笼,他会像所有锁在深闺香销玉殒的女子一般耗尽一生。谢兰玉断不会想入奕王府,可他没有选择。

新政事宜,元帝将其交给了楚煦。整顿吏制触及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他以奕王的身份施压,也不见得管用。难的就是既卖了人情面,又以权势威逼,最后仍无计可施。

而春后的新政改革迫在眉睫。

楚煦心焦不已。正好借此机会留在相府,向谢贤请教一番,于是一行人又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字字珠玑,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身居要职,先人吏制不可不废。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使人尽其用…

楚煦并非初次听闻,在残本的基础之上加以完善,事关具体的改革施行具作了详尽阐明,行之以法,竟还教了土匪手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难道是新增改的上言事书?”楚煦问道。

年仅十八的谢兰玉写下这篇文论,轰动一时。在当时他对学以致用的教才之道便有了深刻体悟,而文赋多是歌风咏雪为题。他却言,章句为无补之学,治道且一窍不通,此为天下之才不足的原因。

寒门学子将这篇文章供以神作膜拜。足以想象那是如何地振奋人心,何等书生意气。以至楚煦实在难以将写这篇文章的人,与那个本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小小翰林院修撰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谢贤教得好,谢兰玉若真有真才实学,岂会甘于人下?楚煦疑心颇重,试探了几回无果,对谢兰玉的认知浅尝辄止,甚至于颇有微词。

“非是上言事书,是老臣与吏部尚书李益增改删减数年之久而成的庆志新议。”谢贤面不改色,手心直捏了把汗。这对父子是阴魂不散吧?如今,仇人的孙子要嫁,力也要卖,天底下怎有如此好事!

谢贤唯贤是举,以革新吏治。可到了谢兰玉身上,却是一心想,他离这精于谋算的官场要多远便有多远。世上有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他有此私心实属正常,当年神医断言,谢兰玉的心疾是血亲遗传,药石罔顾,不如宽心,活得一日是一日。逍遥快活也不枉经此一生。

待谢兰玉清醒,已是次日黄昏。羁鸟归林,霞光万道。

谢兰玉披上氅衣,踏着虚浮的步子行至廊下。整个人罩在赤黄交织的晚霞里,面容愈发柔和。柔和得直要消失了去。

晚间的风吹起来毫无暖意,谢兰玉伸出手,似藏了一捧光握在手心,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玉走神了太久,眼前恍惚飘过一片剪影。

他抬头直视着日光,刺目。逼得谢兰玉闭上了眼。眼下的从影似有生机,极为温柔恬静,如透过林叶的光影交错,又如碟翼翩翩。萧洵手遮在他眼帘上,挡了一道。侧身将他拉到自己正对面。才移开手掌。

“手好凉。”

谢兰玉浑身发冷,自觉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尚可以忍受。被萧洵抓在手里,随后那阵真实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那感觉活像只蚕蛹,被厚茧缠身。

谢兰玉的唇色只差与脸色一般白。去西南时他带着素心丸,萧洵怎地没想到。也无怪他对什么事情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心力不支罢。

萧洵手抚上谢兰玉的发,把人按于怀中。谢兰玉确感觉寒气袭人,而萧洵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如抱着一簇火团。这一团热须头须尾将他盖住了。他双手顺势垂在氅衣内,纹丝不动让人抱着,陪人在黄昏中站了半会。

“萧洵,天要黑了。”谢兰玉轻声道。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谢兰玉这个角度看,鸦羽黑而浓密,挺着脖子,抿唇吞咽着口水。因着力气、身量差距悬殊,他活像只待宰的羔羊。虽是他提议的,但此刻万分清醒,做这种事,面红耳热。

萧洵掐着那一坨红晕,被笑意灌满唇角。鼻尖相对,萧洵身上的温度灼人,喘息也听得分明,他靠在谢兰玉耳边,热气烘得他耳根也滚热,眼神闪烁其词。“这会儿最像个女娇娥。”

“我是男人。”谢兰玉无奈地看向他。

“是,你是男子,可你却要嫁给楚煦。”萧洵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湿润的触感谢兰玉他浑身一抖。

“嘶—”谢兰玉被他实实咬了一口,齐整的牙印刻在上面,薄薄一层皮肤,将出血而未出血,牙口浮在二者间。

萧洵先是动作轻柔地亲了他几下,而后一下接一下的速度极快,打伏击战似的,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等谢兰玉终于适应,也不再忸怩。这是还债。谢兰玉心想。

等到脖子上的印记要消失了,萧洵又狠狠钝上一口。二人的气息在一方桌上紊乱,桌子被移动了几寸。

“别在桌子上。”谢兰玉看着那一扇没掩上的小窗,脚步声响起。谢兰玉手按在萧洵的胸膛,指尖泛白。

“公子,药膳我端进来了。”是个丫头的声音。

桌上的二人对视一眼,谢兰玉开口,“你放在外面。”

“公子,你还好吗?”听得他声音有异样,丫头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我无事,放门外你且先去休息罢。”

萧洵将人抱去了床榻,又取走了门前丫头送来的药膳。窗外的月色皎洁,却不敌眼前的月色饶人。于是被拦在门外。

“先把药喝了。”

谢兰玉老实巴交喝完了那闻着就恶心的药膳。

堂堂相府公子老实到了可爱的地步。被萧洵褪去了衣物,冰肌雪肤裹在被子里。只睁着一双眼,心如死水等着被开苞。

“不动你,这一顿先欠着。”萧洵滚开了他的褥子,自己钻了进去。

谢兰玉不予置否。萧洵只将人拢得更紧,谢兰玉汲取着热,也不推拒。

迷迷糊糊之间,萧洵竟开始说教于他。“你既去了云州,可做了想做之事?”

谢兰玉闭着眼,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满是困倦,拖泥带水地应了句。

云州一路,萧洵派了人跟他,岂会不知他这段路是空手而回的。

他这是有意触谢兰玉的霉。

忠孝自古难全,谢兰玉背离了道,执意护父亲周全。

可谢贤身为副相,肩负重任。既被派去云州,不达使命,定不会回京。

谢兰玉去与不去云州,对时局无甚影响。纳真首领阴晴不定,使得这趟出使危险重重,而事关国家大义,个人生死即该置之度外。

元帝确保不了臣子们的安危,谢兰玉便欲借萧洵的关系疏通,以私交之情向温括借兵求援。

正因时局不稳,谢兰玉一无官职,二无自保之力,萧洵本想劝他留在西南,看谢兰玉信中态度坚决,意下之言是即便涿州借不来一兵一卒,他也要孤身犯险。

既如此,他知自己三言两语拦不住这人,便给温括写了封信请他见机行事。

盟约不成,陈朝转头与辽合作以银钱换取几州之地。到头来谢兰玉瞎折腾一场,父亲与各位大臣无恙,本是皆大欢喜的,只是无端多了一桩不顺心的事—赐婚。

萧洵抵着谢兰玉的发顶,他许久没碰过女人,纾解欲望满脑子只有谢兰玉的身影,此刻的温香软玉实令他沉醉。

谢兰玉埋在被里头,面如冠玉。

心间纵有无限缱绻缠绵,紧绷的理智又在提醒着他,春花秋月无多时。

人虽在眼前,萧洵心事堆了满怀,指间绕着谢兰玉披枕的发。沉下声道,“谢兰玉,你惜命些,若要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最大的不孝。”

谢兰玉前面听他半是絮叨半掺阴阳的一席话,半天回一句知道,抑或把一声语气词拖得尾长。

到了这会儿,谢兰玉彻底没声了。只余下绵长的呼吸,配合着胸腔的心跳。比常人更慢似的。

谢兰玉从未跟外人提起过心疾,以药养着身体一直未出过大差错。谢贤又为人谨慎,替他请脉的都是宫中医术高明的老御医,口风甚严,故少有人知。

萧洵今日留的时间太久了。他扣上里衣,谢兰玉翻了个身,体温缠着香气萦绕在枕上,萧洵有些不想穿上外袍。

留外面守夜的影卫又催了一声。“主子,该回去了。”

萧洵这才慢吞吞披上外袍,往床上又看了多时。谢兰玉唇瓣被人咬得重,似梦非梦痛呼了一声,皱着眉掀开了眼。未来得及看清萧洵的神色,只听他迎面说了声,“你好好睡。我走了。”谢兰玉鼻音浓重地应声。

他紧闭上房门,月色也吝于放进来。转身又听到里面那病秧子接连咳得狠了,一声胜过一声,牵扯着别人的心。听动静,他应是从榻上起身去接了盏茶水。

“主子,圣上最近又派了一批人去蓬莱求药。”

“在归程上也安排些人。这药不论是何用处,势必不能进玄武门。”

夜色将萧洵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从谢兰玉的院子出来时,扶着一株新生的嫩柳,心气不顺地握紧了拳。那药暗抢来,也不知能不能用在谢兰玉身上。传闻中的神药也不知是圆的扁的,汤药还是药丸,要是能多制几剂,也能试药一番再服用。

……

这几日天阴风大,谢兰玉被众人看得紧。乖乖吃药养病了,人也不见好。总听他咳嗽,一咳就难停下来,夜里也被扰得睡不安稳,白天便眉间恹恹,提不起神。

“公子,津伯熬的雪梨汤你喝了没?止咳很有效的。”

站在书案前的少年,忧心地看向谢兰玉抵着唇一阵咳。他搁下笔,从屏风上取了氅衣披在谢兰玉身上。

谢兰玉站在窗边,刚起不久,未束冠,只随意绑了发带,风吹着几绺漏发,发带也吹得直往前飘。愈发文秀。

“公子,你又站风口!病迟迟不好,津伯知道又要担心了。最后肯定得怪我老来打扰你休息。”

谢兰玉笑笑,转过身问他,“文章作完了?”

“嗯。”他回得阔亮,认真盯着谢兰玉专注点评的神态。

邵游不觉开了小差,其他先生批改文章时是不是也像公子一样和煦,但如公子一般好看的先生一定不多。

邵游自进了府,个头蹿了不少,人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得了公子的教导和津伯的照顾,也不再畏畏缩缩,性子活泛了许多。

少年脸蛋长开了些,眉眼俊秀,整个人脱胎换骨,洋溢着勃勃生气。

他一有空便借来谢兰玉昔日批注的书。先读的是四书五经,后才学了诗词赋,也读些兵法杂论。邵游聪慧,虽开智晚,但一点就通,加上勤奋好学,很快题诗写文也不落下乘。

谢兰玉自弗不是位良师,可耐不住邵游坚持。“邵游愚钝,唯公子教我学得最快。”

邵游继续磨他,“圣人说因材施教,我觉得择师也是机缘,公子便是我最好的先生。幸得公子不嫌弃我是把钝刀,公子允诺邵游吧,我定勤勉研学,不负师恩。”

谢兰玉耳根软,答应了教邵游的事。先生之名谢兰玉不敢承,邵游只在心里尊他为师,不改称呼。

谢兰玉的恩师齐天珩昭宗年间因直言触怒龙颜被贬至琼崖,年岁已高,愤懑难纾,不久便病逝了。先生桃李天下,最疼爱的学生无心仕途,深恩负尽。若邵游有所建树,也算承先生所学。

“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邵游念着书里夹藏的一张纸,谢兰玉脸色大变。

梦中他被囚,也有这句诗的缘故。新帝说他对自己怀恨在心,其心有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谢兰玉记忆未出错,这是新帝登基四年才从谢府搜查出来的,只是为何在此时便出现了?这还是他的笔迹。

邵游知这是先人报国无门所写的诗作,公子摘录作批注用稀松平常,并未深思。见谢兰玉将纸夺走,方才明白过来。

祸从口出,谨言慎行。邵游从谢兰玉手中抽出那段罪词,往暖炉一扔烧了干净。

谢兰玉拿走邵游捧读的那本《长庆集》,从批注里寻着自己的字迹,终于了解了前世遭逢的巨变。

林如晦并非是什么龙生凤命,澜妃的哥哥是抚远大将军赵志龄,征辽时旧疾复发死于途中。他亲手操练的宁西军群龙无首,昭宗提拔的普通将领压不住这一帮人。于是想出来将宁西军整编的法子,一部分收归北地十六州,一部分请为禁军。但宁西军的虎符不废,意为终有重启之时。

谢兰玉看到此竟笑出声来。这一看骗小孩的伎俩也用在一帮只会打仗的兵士身上。

笑声被闷咳阻断,心口的牵扯,疼得谢兰玉弓起背,咳得愈发猛烈。嘴角竟流出了血。

“公子…我去叫人来看。”邵游吓坏了,慌乱要去找府里的大夫。谢兰玉拉住他,“无事。”

“稍后送我出门一趟,好吗?”

谢兰玉固然有什么大事,也不该这个时候出去。虽说是勒令,实际没人能限制他行动。谢兰玉如此问,邵游没法拒绝他说不好。

等他缓和了些,邵游便上前扶着谢兰玉的手,坐上了马车。那双手皮肉撑着骨,极为白皙,捏着茶盏,握着纸笔,目光移不开。触之冰凉刺骨,白是透着寒的。叫人想握住,没有回应也无甚紧要。

马车在东十坊的春风楼停了下来。

邵游先行下了车,探头探脑环顾鼎沸人声的长街。踩在酒楼前的石砖上,猛被人一撞,那人身上冲天的酒味熏得他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自己忍受不了,公子怕是不喜欢。

少年调转车头换了个地方落脚,才将人迎下车。

“公子,你在这约了人?”谢兰玉回他是也不是,邵游摸着犹疑的脑袋,紧随其后。

酒楼遍地行商,大堂外一片迎客的阔地儿,耍猴人也喝得烂醉如泥。变戏法的猴儿挣脱了束缚,直往人头上乱窜。邵游在谢兰玉身前护着,牵着公子远离与猴耍得正欢的人群。如临大敌似的,生怕他们家白衣净靴的公子被这里浓酽的浊气给污了。

谢兰玉见着了二楼平台上言笑的姑娘,尚在避着人流的邵游,会意地往楼上走去。

厢房暖阁外,邵游被支去永安楼的铺子买点心。谢兰玉看了眼对面的颜灵,长吁口气。他将那本《长庆集》放在矮桌上。“灵儿,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颜灵的字自小是照他的字临的,能仿得九分相像。有时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唯有写“子”字时笔势拘谨放不开。即是被他握笔教也学不像。

“玉哥哥,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我长话短说,那时被你关在后院,如入幻境,断断续续地又像做了个梦,但真实得如同过了一世。我怕忘了便都记在这诗集上了,里面不尽然是准确的。”

谢兰玉以为颜灵还得晾上好长一段时间不理他,甫一听如此亲昵的称谓,面上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你信人有两世之说吗?”谢兰玉的记忆不全,才会生出那只是梦的错觉。身体损耗后,总陷入深度昏迷,才得以拼凑出前尘过往。看了颜灵记下的,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人活一世,多想无益。纵有两世之说,眼前为真,只求个问心无愧。对了,你…找我还有其他事?”颜灵对他态度缓和,不过是大梦三千,更加明晰了心中所求。

她与谢兰玉,曾站在对立面。梦中见他杀宿敌不成、求仁不得、谋逆忤上,欺君之罪终致灭门之灾。谢兰玉凄惨收场的一生,是她不愿见到的。

若说她对谢兰玉的情,如兄又胜似,到底掺了几分男女情爱,她也无法说清楚。她没有比这时更清醒的,谢兰玉和她是有份无缘。

“灵儿,此事虽无需重提,我以为还是要坦诚以对,你我少时的婚约不作数的。无论何时,你,是自由的。”

“谢谢。”颜灵莞尔一笑。

还有客人要招呼,她便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来。

“玉哥哥,我还有一件事。”

谢兰玉露出疑惑的神色。颜灵手起而落,敲在他额头的力道不轻,立马显了红。“算帐。”

谢兰玉要感激颜灵放过他的,颜灵那几招剑式一出,谢兰玉得卧床好些日子。

“对了,你先别急着走,我找婢女送几坛特酿的药酒上来。包你尝不出苦味,你挑几坛带回府上聊作强身健体罢。”

谢兰玉挑了几坛味清香正的药酒,确实如颜灵所言,喝了不觉头痛,倒解了身子的困乏不爽。

楼下在唱曲儿,姑娘喉清韵致,袅袅余音不绝如缕。谢兰玉耳力不差,唱的是北周权臣宇文护,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谢兰玉各个尝了一小盏,酒不烈但还是会醉的,药酒累积起来令他面色酡红。似生冷白玉以人气温养出了灵,待燕景明打开/房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兰玉不胜酒力撑着榻的模样。

他在楼上与人虚与委蛇时,便看到了谢兰玉。那道身影,被他从皮摸到骨,舞胜柳枝腰更软,有人生得如此称他心意自然难忘。

燕景明一身异域装扮,只今日穿的是男装,更显挺拔身姿,两把镶金扣宝石的弯刀别在腰间,坠耳的金月环硕大招摇,在他身上不过分女气,尤为合适。

“公子云州不告而别,真令人伤心。”他笑眼弯弯,挤着谢兰玉同坐一侧。谢兰玉自觉给他挪位置,被人扣住手腕。酒正喝得绵软,刚站起,被他一扯,顺势就坐在了燕景明的腿上。

谢兰玉作势挣开他的怀抱,力气却不敌他,酒意上涌药力也挥出,起了一身香汗。被人轻薄倒也不恼,给他留足面子道,“燕姑娘,这样有失分寸。”

燕景明听罢,更觉得谢兰玉纯情可爱。他学的易容之术配合着用药,难让人觉出异样不错。但他今日以原模原样示人,他是怎么看出姑娘的?

燕景明就着他的瞎话坑他,“公子都与我春/宵一刻了,还跟我提分寸。另觅了新欢好知己,对我果真薄情。”

谢兰玉喝了酒困顿极了,一心想睡,无奈迟缓地打消睡意,眼神早已醉意朦胧。但燕景明那有些凶残的床事点醒了他几分神智,“燕姑娘,我不知那晚如何在你的床上。你我萍水相逢,彼此尚不了解。更不值得你托付终身。请你莫与一个醉鬼计较,才是误了自己。若你仍在意被我侮了清白之身,除去教我负责的事,我当尽力弥补过失。”

燕景明只想着当下,心里与面上具是好事将成。“公子快活了一夜,也教我有春/宵一刻罢。公子不妨配合我再行一场翻云覆雨的情事,如何?”

快活……谢兰玉想想燕景明那夜弄得他难以下床的情趣,头痛欲裂。她一个姑娘家有那种不为人知的隐秘平日想来也不好纾解。颇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谢兰玉脑子晕乎,既不愿继续与她纠缠,打定了主意,以身就义般迎着燕景明的驱使。

燕景明生得好相貌,用那双碧蓝的眼瞳望向谢兰玉时,像是窥见了浩渺的星海,一步步引人入胜,糅碎人的防备。燕景明的目光太赤白,饱含引诱。

谢兰玉脸上不自在极了。

醉酒如他这般不是缺根弦,就是柳下惠了。他知谢兰玉有多不解风情,守株待兔,不只是要有耐心,还要知己知彼。

他捏着谢兰玉的耳垂,碾磨一块上乘缎子似的,轻揉一会,将人双臂一勾,抵在额前。湿热一团水浇在一件冷物之上,热雾被撑开在耳下那么一点的空间,呲地一声,猩红的舌尖像是烙铁。燕景明含着他的耳垂,因为方才漫长的拉锯,谢兰玉的防线松弛,耳鬓厮磨令他刺激地一抖。

燕景明未离开他的耳侧,抱着人飞速调换了位置,坐在谢兰玉/腿上时,心下一丝松动,总怕把他弄坏了。松开了褥湿的软肉,浸着娇红。手臂搭在谢兰玉肩上,教他不偏不倚,吮/吸干留在谢兰玉唇上的有些苦的酒液,紧合的唇缝被打开,抵进去后,不忘拿捏他的敏感/部位,谢兰玉那点道行无需他再费心,如此一来,小鱼上钩,翻出再大的浪也宿命既定。

燕景明剥下谢兰玉的衣物,谢兰玉身子如人一般,修长,白里透红。被他把着,不由得挺起腰肢,又经他热唇一寸寸吻开胸前珠玉和皮肉,微张着嘴喘息。

燕景明抽神看他,谢兰玉以情/欲与醉意染上的面容绮丽,他目不转睛瞧,将人放在软榻上,旋即褪下亵裤。如一只小兽,悄然蛰伏靠近,纯真地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置于眼底,舔舐着谢兰玉敏感的下/体。

表里如一,说得不正是谢兰玉。净落玉洁,燕景明想不出怎么唤他好,又觉得他所见之人没有哪个能配得上公子之称,舒展开眉眼情由心生赞他,“公子真是好看。”

谢兰玉若不是被下了迷香,估计会惊骇到失色。燕景明如此标致的脸恬不为耻,淫秽之事做来得心顺手。听到谢兰玉的压抑的哼声,嘴角还淌滴着白浊,一经动作滑了下来。色/欲在两具姿色出众的身体上晕开,厢房充斥着一股子香艳淫靡。

迷香起了作用,谢兰玉眼神里实无一物,仅是看上去情/色更浓。燕景明当下想若是他主动献身于人是何种模样,怅惘和艳羡稍纵即逝。

燕景明本想打破这呆子的认知,无奈他已丧失了自我意识。坏也坏在谢兰玉此刻只任由着身体本能行动,被玉器顶得狠了,力气出奇地大,不怕撞磕到床木的痛,禁不住体内被破的痛楚,实在搅扰好事。

燕景明扯下腰带,将他乱动的四肢都束住,抵进胯下之物,拓入谢兰玉充血红的穴/口,撕裂的疼痛一次更胜一次,麻痹的快感奉迎、攀附。谢兰玉急促喘息着,被深捅刺激到挺腰伏动,感觉要断了似的。手脚痉挛地抽动,柔和的声色带着微不可察的浪荡。“谢兰玉。”燕景明凤姿。长相更为出挑的一人,目含桃色,身伏于人下,被剥光了衣物。身后是御花园群芳竞艳蝶飞蜂舞的景色,花枝摇曳低垂,春色淫靡浪荡。

谢兰玉偏头瞧了一眼这位新帝。谢兰玉印象里的九皇子冷面冷情,也可能是他每回都是远看这些皇子王孙,眼神不好,一时看岔了。所以从来不知新帝原是个爱笑的。

楚煦的坦荡无辜倒惹得谢兰玉越发尴尬。隔着君臣的身份,谢兰玉放在画上的手指都在发烫。

“爱卿认为,这人与你几分相像?”楚煦在那画上一点,谢兰玉越看脸色愈发难堪,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明鉴,臣不敢如此。”谢兰玉脸一阵白一阵红,比这画还精彩。

“朕听人说,爱卿常往春风楼走动。这画得当真不是爱卿吗?爱卿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此时你与这画中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连谢兰玉都看出来画中另外一人是先帝,楚煦不可能看不出。知道谢兰玉身世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即使皇帝疑心病重,拿不出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爱卿不必如此诚惶,谢家教不出如此有伤教化的子孙。朕是听闻谢卿文画不俗,因缘际会得了这画,突发奇想,心生与爱卿品画的念头。怎么看了画,谢卿不发一言,倒先跪上了。”

“快请起,腿若再伤了可不好治了。朕还要带爱卿去看一出戏哪。”楚煦将谢兰玉抬着胳膊扶起。

谢兰玉跪得膝盖生疼,站起时双腿已麻。听得皇上发话了,他只好拖着腿,跟上去。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整坐巍峨的宫殿便成了个巨大的鼓面,泄洪般倾倒,往下撞击,耳边仅有浩大雨声,听不清皇帝说的什么。

地面积水渐深,湿了谢兰玉的长衫鞋履,乌发也浸透了雨水。若被津伯和长盛看了,肯定是忙不迭送上伞,担心纸做的谢兰玉着凉生病。身边的公公不比自家人体贴,等他浑身都淋透了,才迟迟递上一把伞。瞧他行动不便也不敢再私自做主上前搀扶,只拉下眼角略带不好意思。

谢兰玉面上透出淋了雨的寒意,气血两亏的白脸笑着接过伞。一手撑伞一手提衫,看他动作,时间都慢了好些。

“算了,赶上天不好,就不去看了。”楚煦看着这瘸子单薄的身影走在雨中,风把伞吹得直摆,谢兰玉撑的伞面蓄的雨水,也灌进了湿衣服领口,凉得他打寒战。能拧出水来的湿衣沉沉地贴着腰身,将谢兰玉的腰线也勾得愈加清晰。当下叫人想到的是出水的芙蓉。

楚煦原还要出出气,见到谢兰玉那张脸,又想起他见风倒的羸弱身子,改了主意。

迁怒他人本也不厚道,这会儿他也不想提看戏的事了。谢贤既瞒了谢兰玉的身世,自然希望这桩秘辛随着知情人一齐入土。楚煦找到了宫中知情的老仆,先帝与林如晦之间的事,可比话折子精彩。而这戏少了谢兰玉一起看,不就索然无味了?

一行人折返殿内,楚煦命人叫了抬软轿把谢兰玉送回去。

几日后来的是将谢兰玉调任燕郡的圣旨。

“朝中人才稀缺,又正是用人之际,公子既接了旨,谢相就不要推辞了。惹龙颜不悦,公子还不是得任命前往?”

宣旨的太监见谢兰玉坐在四轮车上,抬起的细腕抵唇一阵咳,抽不出空来。皇上派这样的人去治理燕郡,明摆着耗人精神不说,还是对燕郡早失信心?这不是他该考虑的,精明的老太监婉转地安抚谢贤,“燕郡有侯爷守城,您不必担心公子的安危。”

谢兰玉那日淋了雨着了寒,又走了太远的路,腿一落地就疼,即是不痛走起路也不大爽利。请了大夫看,又找不出毛病,只说旧疾复发,叮嘱他少走路,过段时日再来复诊。府里下人便抬出了四轮木车,谢兰玉于是又开始了脚不沾尘的日子。

谢贤愁眉不展,谢兰玉不在京中当值固然是好事,但燕郡的烂摊子岂是谢兰玉能收拾的。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够呛。

谢兰玉看看父亲,教父亲放心的话和承诺说太多,已经不起用了。谢兰玉只好眼神求助谢骁。

谢骁挑了挑眉,耸肩摊手不想说情。又抵不住谢兰玉施压。他也不想谢兰玉冒险,但又清楚他兄长不是贪图功名之人。之前父亲要他辞官,兄长也听进去了。如今不寻法子躲避这差事定有他的考量打算。只要他跟着谢兰玉总不会出事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向皇上请旨去燕郡,路上一道照应兄长。”谢骁顺手将茶温正好的杯盏递到谢兰玉手上。

“父亲,我只是负责起令的随行文官,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燕郡局势稳定便能回京述职,所需时日应不会太久。若事情办得好,可向圣上讨赏。我也无须想着旁门左道,欺君逃避婚事总是不妥。”

谢贤想的法子也是让谢兰玉称病,听他如此说也只好松口。

四月十三,谢家兄弟二人离京出发去燕郡。做父母的把家中能用上的好东西都叫他们带上,光是谢兰玉一人的行李就塞了足足两辆马车。

谢贤与夫人领着家眷在谢府门前送别兄弟二人。谢贤拉着谢兰玉在门口说话,风韵犹存的妇人则在一旁泪湿眼睫。

二夫人出身名门闺秀,嫁入谢府后又未曾受过难。相夫教子,丈夫和孩子便是生活的全部。谢兰玉与谢骁已能独当一面了,她一遇到孩子们出远门依旧不改哭得不计形象。

“母亲,你莫不是龙王转世吧?我与兄长出个门而已,你怎么又哭上了。”谢骁拿起母亲的巾帕替她抹掉眼泪,半臂将娇小的妇人拢在怀中。

“母亲还不是担心你们,一个两个也不会照顾自己。到了那黄沙漫天的燕地,还不知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回来。”妇人擎着泪光,好容易才被劝好,止住眼泪。缓缓记起,唤身边的丫头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绣袋,一个交给谢骁。“我去定光寺给你们兄弟求的平安符,带在身上佑平安。”

“母亲为兄长绣的是什么?”谢骁也是想转移母亲的注意,又与母亲说了些俏皮话。看父亲与兄长神情肃然地说完了话,谢骁果不其然没逃过叮嘱。

二夫人走到谢兰玉的身旁,比起亲子爱闯祸的性子,谢兰玉无需她多说教。这次出门,二夫人罕见地拉住他多说了几句。“兰玉,姨娘替你与骁儿求了平安符。你们在外要万事小心,外面不比家中,凡事有家人替你们考虑周全。姨娘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少,活得自在。”

二夫人对谢兰玉视如己出,谢骁有的,谢兰玉的那份只会比他更好。落在人眼里,一日两日是做表面功夫,但二十年如一,那情做不来假。她看谢兰玉长大,怜他的身世。谢兰玉自小又比谢骁乖巧,很是惹人喜爱。

她还记得那么小一个玉团小人,被谢贤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时也不哭不闹,见面就十分叫人心疼。谢兰玉与谢骁差两岁,怀谢骁时,她十分爱吃酸枣。过了时节的酸枣实在涩得要命,小不点谢兰玉记在心里,天真地替她把枣都啃一口,挑出来不涩的捡给她,惹她哭笑不得。吃着缺口的酸枣,握着谢兰玉的手心。冰块小人还知道自己手凉,被握住了不到一会儿就拿开了。他是既贪恋姨娘的温暖,又怕她被自己冻着了会着凉。丁点心思就写在脸上,她呀,满心都是当母亲的甜蜜。

谢兰玉往后虽然也没遭过大难,但这孩子仿佛小灾小病不断,一直不太平。二夫人给他绣的锦囊都是带兰草的,对他说的是这是你母亲喜爱的。以前他以为生母身为名妓亦有风骨,“佩兰昭节,馨香不腐。”得知母亲是将军之女,谢兰玉对母亲一词的印象又变得模糊。他凭借各种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母亲的形象,又在成人后被打碎。

如今又从父亲和二夫人的口中再重塑对于父母的印象…像是一个躲不过的轮回。连着血脉,但凡由着冲动行事,他心里就只想着报仇。二夫人、父亲、谢骁还有津伯……这才是谢兰玉眼前能握住的真实。

燕郡设潼临关为防线,外城超六十公里,每块城砖重二十余斤,城墙依地势而建。墙体极厚、奇高,这两个特点足以让燕郡成为一处易守难攻的兵都。

宋觉弃城而逃,给了萧洵迅速入城占领燕郡的契机。

萧洵当初一心攻下通州,便是存了利用上通州得天独厚铁矿藏的心思。燕郡离通州相距不远,假以时日收回燕郡,便能充分利用上通州这座兵械库。以工易农,通州也不用坐吃山空了。

误打误撞,竟不费力气得到了!只可惜城是得到了,这他娘的成了座空城。

将军披黑甲佩宝剑,与两位副将正检视城防。黑脸的副将破口大骂宋觉那糟心玩意,好人做到底不好吗?送城怎么还偷工减料把人赶没了呢。

“该死的!盟约里定下燕郡登记入册的百姓皆归辽,我们无法收留他们不说,他们愿不愿意还是另外。燕郡百姓归辽已久,对我朝心存芥蒂而心向辽国的人不再少。”

另外一位副将开口,“魏陵,事已至此,这也是没办法的。燕郡的形势我们都清楚。即便是城攻下了,弟兄们伤亡惨重,那也是得不偿失的。”

“先不谈如何借人,目前将防线修筑巩固好。”

“是,将军。”

“派来燕郡的主簿到了吗?”萧洵又问。他是越发不明白皇帝想做什么,燕郡郡守空悬,来个主簿就算了,还挂个临时的名,算怎么回事。

“回将军,信函中说的是十三日便出发了,算时日早该到了。”

朝中无人堪用,也不知来的是哪家纨绔。

萧洵嗤笑了一句。真当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游春几日来了。

……

北地黄沙漫天,又遇上气温骤降、狂风呼啸的倒春寒,冷风往人脸上扑,钝如刀割。

路遇客栈休整,“游春”的一行人将谢兰玉用大氅兜得密不透风,谢骁方从马车中抱下他。

一路已足够小心、悉心照顾着,但还是因谢兰玉途中发病耽误了不少时日。

谢兰玉本想着北地气候干燥,对他这副惧畏阴湿的身子,不会有太大影响。药罐子忘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单这恶劣的环境,体弱如他还能逃得了?

先前路上一直流鼻血倒也罢了,心疾发作起来也十分厉害。遇上极寒天,只好暂住客栈避寒。于是又耽搁了些时间。

被折腾得精神恹恹,谢兰玉遇上人多的时候,还不忘挑开帘瞎听。有时蹙眉,眸光愈深,有时也浅藏笑意,眼尾露喜。脸上的表情都很细微,让人觉得他这人极懒,懒得动,甚至懒得牵动巴掌大的脸上的那点情绪。

谢兰玉听那些囊括四海的口音觉得有趣,听多了后面立马能辨出说话的人来自何处。

谢骁明白兄长在了解情势,想着如何解决燕郡无人的难题。

但看近日谢兰玉的状态,谢骁心中极为不安。谢兰玉有时掀开帘子,指节还捏着帘布,人已经打上盹儿了。睡得还沉。谢骁把他抱在怀里暖身子,即是含住他的唇,谢兰玉也毫无所知。

府里带出来的大夫路上遇到了佳人,索性打算离队就地安家而居。谢兰玉拦着谢骁的狗脾气发作,“良缘难觅,本是桩喜事,你就不要教人难做了。”

那大夫开了各种方子,药是够了,可没人懂得看病。路上看的大夫又都畏惧谢骁这大爷,支支吾吾的作派,医嘱都是什么宽心养病,多多修养。

谢骁一次两次还能忍,后面直接眼翻到天上,十分不给面子地揪着医师的斜襟领,指骂道庸医净会放屁。

谢兰玉哑着嗓子才将谢骁劝住。

往日谢兰玉生个病起码大夫靠谱,休息几日也无碍了。常人风寒不出七日,定能好清,他好起来虽时间长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要了半条命似的。

谢骁板着脸坐在榻前,谢兰玉还在起热,仰面朝谢骁意思十分明确,多大人了怎么又闹上了。他眼里水雾弥漫,长睫一簇簇夹挂着露珠,眨动间也略显沉重,似要顺势滑落,又给网住了。

谢骁伸手抚过谢兰玉发烫的脸颊,错觉手指也沾了粉。剑眉纵成了个八字,“兄长,你这几次出门在外,有觉出身子不对劲的地方吗?”

“发病…似乎…更频繁,恢复的时间…更久。”谢兰玉方才混乱之间还躺在床上,那架势实在胡闹,气沉丹田地叫住谢骁。用力狠了只觉得心口被一块巨石压着喘息不畅,一道外力施在石头上,于是心口也遭了罪。一根无形的筋扯着,心脏一阵紧密的不适,说话也疼,呼出一口长气再又续上后一句。

谢兰玉有个极大胆的猜测。不断地重生,记忆不完全清除导致多段记忆重叠而变得混乱。也许他的身体也是如此,沉疴痼疾在不同轨迹上的同一时间皆有残余,不断地累积,身体只会一次比一次差。按这个思路,那日进宫后他腿不能行的病因也解释得通了。

前世他行新政重建司法,为铲除异己培养了私兵监察断案。一言定生死,他手里拿着不干净的账,遭人弹劾也无可辩驳,不冤枉。皇帝念他往日旧恩,罚他拖着残腿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内省已过。

谢兰玉手伸进被褥,不过是脑海中捋了一道,双腿深有所感似的,不受控地战栗。

提剑跨骑斩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谢兰玉鬼使神差想到了这一句。忽然抓住谢骁的衣袖,心痛如绞令他难掩虚弱,唇色与脸色都泛白。

“谢骁,替我写封信给萧洵,让他不论何事发生都不要离开燕郡。派人快马送到…潼临关。”谢兰玉阖眼缓了缓,谢骁凑近,谢兰玉附耳让他从邵游那取了串女子式样的脚镯付信送出去。

夜色幽暗如漆,月凉如水。

剑决浮云气,弓弯明月辉。飘然回首剑寒光,从风纵马笑春华。

一代名将被困卢龙岭,万箭穿心黯然收场。这是其中的一段记载。

历史就是随手一翻是无数人的一生和过去。他们的名字不过占据了那漫长岁月的一点边角料,在他们生活的时期,确是极鲜活明亮的。后人捕风捉影摘下那一个又一个名字编入“世界”,赐予他们一段生命,时间再无意义。

关外,时值五月。

冷垂串串玲珑雪,香送幽幽露簌风。丁香千结纵放枝头,香道上坐着一玉面郎君。非是赏花,而是正靠在椅背小憩。

日光微漏,见缝打过枝头,影影绰绰垂落,光影流到脸上微凉。那人白衣上花影扶疏,比之花更俏,浴香袭人。

武人步伐轻盈,匆匆忙过来找人。远远见了人,心神一怔。公子在树下睡着了。

他猛地收住了上前的脚步。

原是要唤人官职的,但新来的主簿年纪不大,性子温润。他们又与谢兰玉府里的人往来频繁,随他们称呼谢兰玉公子倒是更为顺口。

魏陵虽然不懂舞文弄墨,但爱美之心人皆有。痴痴看着眼前画一般的人,画一般的景。粗汉哪见过这般精雕玉琢的人,连与他交谈都不由得将举止作斯文之态。

他是来向谢兰玉请教商户铺面登籍、如何分配的。

第一批从通州四县征来的农户已经入城安排妥当。居所分配、土地分配、包括作物选种诸如此类问题,虽然谢兰玉提前教他们该如何做,要注意哪些事项,但实际操作起来还需改进。

谢兰玉说过有何问题大家一道商讨,实际还是要他来想这些。念及他行动不便,虽然尽可能免了实地勘察的次数,但政令颁发等事是他辖内之职。皇帝给了他自治燕郡的权力,接踵而来的事自然也不少。

被人目光盯久了,再目光灼热谢兰玉也毫无所察。呼吸声极浅。阳光刺眼了,他眼皮牵着长睫震颤地一抖,脸都不偏一下。魏陵换了方位站着。心道:公子跟将军捡回来的那只白猫有几分神态相像。那猫脾气不似将军,就没见过那么好脾气的猫。任军中的猎犬怎么作弄,都不会伸出爪子挠人。

一猫两犬待在一处,那猫就跟淋了雨似的,睁着漂亮的猫眼,在黏湿硕大的狗舌头底下,弱小无助,不时发出几声失神的纤细叫唤。

魏陵原地等了会儿,踌躇着叫醒谢兰玉。谢兰玉这些日子为政务费神,精神不大好。睁眼看到是萧洵的副将,他揉着眉心强行醒神。“魏将军有何事?”

魏陵定了定神,“关于重启商户的事情,想请教公子。”

初来颁布的布告,先于通州等近县征了一批农夫。由朝廷拨赏银给其耕作燕郡土地,待收成按五五开分,一部分缴纳农税一部分归自己所有。以半年之期为限,自愿者为先。第一批赐银也更多,而后由百姓决定,是否要长期迁居燕郡,愿者纳之。

商铺启动才能维持城内的正常生活。谢兰玉已疏通了第一行商江都洛家的关系,剩下的事情是派人去接应洛家的人与货物。

谢兰玉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你将此信交予洛清铭,他是洛家的二当家。届时人到了,抽些将士与他手下接应,将城中铺面清点好,安顿他们住处即可。”

谢兰玉轻咳了一声,又多叮嘱一句,“经营之事他们是行家。”魏陵将石桌上的披风给谢兰玉着上。五月已入夏,其实气候还算宜人。不过燕郡天气诡变,担心他生病也正常。但不知他们听了谁的话,待谢兰玉总像对耄耋之年的老者,有时关心过甚,惹得谢兰玉也尴尬不已。

请教完事务,魏陵该走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斟酌问道。“公子要回屋吗?”

谢兰玉笑笑回绝。“不劳烦将军了。丁宁就在这林子,她若回来不见我,该着急了。”魏陵听了前句像凉水喝撑了,急性子听完,突到喉头的水又顺了下去。

谢兰玉因前些日子出门时遇路不平,独自一人时摔了一回,将四轮车掀翻坏了轮子。找工匠新作的木车还未送来,只好凑合用着这不便推动的…座椅。谢大公子大公无私,将府里的人也差出去充公,身边只留了个爱玩的小丫头照应。

小丫头要去拾花,说是家中长辈说过配上薄荷、木香,做出的香囊有养心安神的功效。

丁宁回来时见公子还在合眼养神,便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公子,我看书上说每于花季,士女云集,进香浴佛,引为乐事。树下许愿当真能成真吗?”这句她背得滚瓜烂熟,颇有些得瑟。

小丫头根本没给他留回答的空档,“丁香花叶片长得如心脏,公子闻了病会好吗?”

丁宁年纪小,想的自然也很天真。谢兰玉笑着回她,“心诚则灵。”

丁宁乌黑漆亮的杏眼转了转,哦了一句。行动比嘴要快,屁股离了座转身就走。“那我再去多拾些。”

谢兰玉无奈地看着膝上满满一篮成串的丁香,浓香熏得他眼黑。

这哪是拾的落花,这丫头爬上树摘的。新鲜的斜切口的枝干还留在上面。谢兰玉叫住她,“够了够了。”

“公子,不够的。我多拾掇一些给你沐浴用。”

天也不早了,谢兰玉怕她玩忘了时间,也真怕她摔着。女孩子家最怕磕着碰着留疤,而丁宁却总爱翻高爬树。“哎—”谢兰玉试图用一句打消她的念头是枉然。瘸子都站起来了。

丁宁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被吓退回来。谢兰玉落地行走也只能忍痛走个数步。要他下金足走,也是因为久坐对身子不好。

“跟谁沐浴呢。”谢骁提着一竹编食盒走过来,出手牵住她。

“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今夜过了再告诉你。”

谢骁本要去皇城司报道的,这一趟跟着谢兰玉到了燕郡,那也是个游手好闲的角色。谢兰玉托他整日在离燕郡城中方圆百里的地方问人带人回来。

顶没意思。

事出还得从辽陈之盟说起,虽然承诺的是辽可以带走燕郡的百姓,但这百姓到底多少户,没人算得清楚。谢兰玉就想,若是不愿离开燕郡的城民自不会走远。一旦有机会,教谢骁盘问一番后,再将愿意回来的人带回。

“丫头,你跟着我兄长只会越来越呆,不如跟我后边?”

丁宁瞪着眼,鼓起腮帮,“不要。”

“二公子带你吃好吃的都不要?”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一行精致的玫瑰糕,两盅玉碗里盛的是糖蒸酥酪。

小馋猫咽了咽口水。十足有骨气地嗯了一句。

谢骁将谢兰玉膝上那一篮花拿开,将人推至石桌,那碗难得的小玩意儿摆在他面前。

“这是哪来的?”燕郡商铺都闭紧大门,众人吃的粮都是朝廷补给的军粮,厨子也是军营里的。谢兰玉自到了燕郡,从将军至士兵平民,吃的都是一样的—只管饱。谢兰玉那精细的胃吃不惯,讨了粮饭菜还是邵游做的。

“今日巡逻,领回个茶铺老板。为表谢意特地做的,苏州的糕点手艺,瞧着不错。快试试吧。”谢骁不是见谢兰玉舌尖都是苦涩的药味,才将那老板连哄带骗带了回来。

丁宁正在去那一堆褐色枝桠,一部分磨粉,一部分留着过水。都分好了。

“丫头,方才逗你的。这个给你。”食盒底下一层还有一例糕点酥酪。丁宁亮晶晶着眼接了过去。

谢兰玉夹在俩孩子脾气的冤家之间,耳根子就没清净过一时。

丁宁力气小,推着已空了的四轮车回院子。

暮色将晚,昏光如织披肩。谢骁在前头抱着谢兰玉回屋,玉冠绾着谢兰玉的发丝,青丝如绸垂下,一步一摇。两道身影融进落霞之中。

谢骁穿过几道圆拱门,到了谢兰玉住的院子。

雕花镂空的四扇门敞着,风吹开淡淡的木香。正对堂前的是一处假山秀木,造型奇特只稍显凌乱。一株不知名的树盛放银白花簇,作出迎人的姿态;杂草丛生,却也给院子多了些野生的意趣。

门对轴养着一盆五针松,原已形态奄奄。这几日竟容焕生机。

谢骁问道,“这树不是将死了?怎么忽又生机勃发了?”

“这院子荒了一段时间,缺了浇水施肥的人,移了根的盆景不比根植沃土的松树,自然就枯萎了。松树盆景原是好养的。”谢兰玉垂下眉眼,有些可惜道,“好在根还坚挺着。”

看他养活的松重又绿意盎然,谢兰玉自然欣喜。

落日的光碎在漆亮的黑瞳里,目光温柔多情,也十足好看。谢骁清了清嗓,知道这是谢兰玉的手笔。“这些事交由下人做就好。”

谢兰玉嘴上说好。除了繁多的公务,他只剩下这些能消遣的,若不是不方便,他有意修整这些树木花草。

这处宅子在谢兰玉搬进来后被移平了门槛,难行的阶步旁也临时搭了横木踏板,摇椅摆在院落里那棵形如擎举着巨大伞顶的丁香树下。另还做了助行的工具,足见用心。

改造院落的工匠说,这叫会心疼人。自己女儿若嫁了这样的郎婿,他也放心了。不过老父若是知道这乘龙快婿是个冷面的主,对人,其实与体贴不大沾边……

谢兰玉现居住的宅子原是前郡守的府邸。事发突然,那胆小的郡守跑得急,来不及带上几样东西。所以这屋子应有尽有。

如此管中窥豹,知是当官的没几个清廉。单看这郡守的住所,修建时定砸了不少银两。若全靠俸禄,怕是好几辈子也凑不出一个院子。

画梁雕栋尚可否,这一砖一石尽是名家题刻,映目的陈设皆是不俗之物。谢兰玉住了好些日子,那稀世美人榻的做工技法他也未曾见过。但一眼瞧出是大家之作。

谢骁将人抱至那张美人榻上,放开他之时,又欠身抱搂了会儿。

下巴抵在人肩窝,鼻尖萦绕的都是谢兰玉身上乌沉香的香气,带着温热,极为好闻。肤如凝脂,也可以用来形容男人,谢兰玉浑身也凑不出一个茧子。摸起来不似女儿柔软,却让谢骁上了瘾。

他沿着谢兰玉的脖颈贴合着肩线与锁骨,来回用鼻子蹭来蹭去。

谢骁自小就与谢兰玉这样亲近。护食一般,不乐意他那帮狐朋狗友亲近兄长。他对长兄的依赖与占据仿佛是天性使然,他以为这是血脉相连。

谢骁幼时还能被谢兰玉轻松抱起,乖顺地挂在他脖子上。随着年岁渐长,他又比同龄的孩子生得高大,谢兰玉那体魄,早早就抱不动他了。即是如此,他也要趁着谢兰玉坐着时爬到人腿上,往人领口一圈留下熟睡的口水。

已长成了风流的少年郎,这般亲昵与撒娇总不大妥当。

谢骁垂着眼帘,鼻息如数吐息在他耳后,像是被小狗用细毛的脑袋不停地蹭着。谢兰玉只当谢骁累着了,顺着他意。毕竟张扬跋扈的小将军被安排去做费心而又极耗耐心的安抚工作,不比打仗轻松。

“累了?”谢兰玉被抱得紧,感觉有湿气撩耳,他敏感地一缩。又不自在地问,“白天有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吗?”

安神定魄地都叫他起了困倦。他嗯嗯了两声,重归安静。

谢兰玉不知谢骁的心思,谢骁打的是留夜的小算盘。

谢骁狭着眼,俊脸贴在谢兰玉耳侧,低声问道,“兄长,今夜一起睡,好不好?”

门呼呼地被破开。

一个将士将新打的四轮车抬进屋。人还未到声先闻。

“呦,谢二公子竟还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

……

谢骁坐的圆凳,比那张美人榻高,修长的手指往刻画精致花纹的扶手上婆娑了来回。

下一瞬就把人箍住了,按在谢兰玉的胸口,有意无意往珠玉两点上施力,谢兰玉被迫着尝过几回情事,身体却依旧青涩敏感,眼里立即水汽氤氲。

谢骁两条长腿夹着谢兰玉的,横在双腿间。谢兰玉被他一手抓着腰往下滑了一截,挨着沿,两胛抵在靠背。他吭哧抓着谢骁的背,保持着腰不至于往下塌。

谢骁的膝盖蹭在他胯下那物上,迟迟不离开。

谢兰玉表情突然凝固。也不管身后有没有支撑,收紧双腿。谢骁束着他双手,教他揉弄着那尴尬事物。

谢兰玉推拒失策,有些恼火。只见玉面粉黛,却威胁不到谁。“谢骁!”

“好好—我收手。”谢骁眯着眸子,开了个玩笑似的。谢兰玉才注意到谢骁唇色透白,脸色不佳。

“兄长,我这里疼,你不要动好不好。”他将自己衣襟敞开,胸口缠了一层层绷带,最外层还洇出了斑驳血迹。谢兰玉喘息急促问他,“怎么弄的?”

他也不说因何受伤,全力抱着谢兰玉,哼唧着疼啊你别动,几句委屈话就把谢兰玉先前那阵羞恼顺下去。一动也不敢动。

他用嘴唇碰了碰谢兰玉的耳垂,贴着耳后呼气。炉香直烟飘着,谢骁深嗅了一口香肩。

门外耳力超群的人,捕捉到了与人同睡的话。甫一进门便见到谢兰玉抚着谢骁的后背,痴缠的画面惹人遐思。

萧洵与谢兰玉先对视上,谢兰玉于是拍了拍虚弱的谢二公子。谢骁不肯松开他。

而谢兰玉一心想坐正,却被人按着小腹,使不上力。

萧洵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看到他困窘的模样,又消了点火气。

谢兰玉,枉你读了多少圣贤书,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的书呆子。被人吃干抹净也不稀奇。萧洵拖着凳子坐下,独自斟了杯茶。

茶盏闷得响,谁比谁尴尬。

谢骁被人打断,却没有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将谢兰玉拉近了距离搂抱的更紧,旁若无人地又低声问了一遍,能不能留宿?

谢兰玉想拒绝,被他握住了手腕,又看见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加上脸色确实不大好看,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只是睡一觉,也没什么。谢兰玉心想。

得了满意的回答,谢骁哪管房内有张三还是李四,反正是他不会走了,心情愉悦异常。竟还破天荒地、亲切大方地同萧洵问好。萧洵噎了一口茶叶,自己与孩子一般见识,便是痴长了年岁。

谢骁那双精光的眼睛,亮得惊人。说话间要合不上冒尖的虎牙,溢出傻气。

“找位大夫来。”谢兰玉唤来下人。谢骁看他为自己担心,抿着嘴乐。更傻了。谢骁那伤处是被越界的辽人伤了,他身体强健,只是失血过多容易犯晕。

于是直到大夫走,这三人的气氛都诡异地融洽。

“你若要去哪,派人提前通知我一声。燕郡最近并不安宁,出门留心。”萧洵越过一旁正洋洋自得的病号谢二公子,将谢兰玉抱至新打的四轮车上。眼神掠过他的双腿,“我写了信给西南王,才得知镜方出去云游了。他亲传弟子过不久便到,到时再看看你的腿。”

谢兰玉的腿疾分明已见好,没成想进了一趟宫反倒走都成问题。来看的大夫数众,一个没瞧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实是令人费解。若不是谢兰玉那日在外毫无形象地摔了一回,他都要怀疑这人在装瘸。

谢兰玉喝完了那碗养身调理的中药,直犯恶心。接过一小包蜜饯含在舌根,才忍住没吐出来。“宋觉被辽军追杀,投奔我朝未被招纳,近日又失了行踪。我担心他心怀怨恨,会转头打起燕郡的主意,占地为主也不无可能。”

萧洵的北定军战力强劲,但此次带来燕郡不过千骑,其余都留在京中。新帝初登大宝,京城的布防更需周密谨慎。

萧洵眉眼锋利,白日里寒甲银光将人衬得更加锐利,买笑寻欢的场合里,也是遥遥不可及的那位。“何故不留春,自有春去处。”花楼盛传这么一句。定北侯万花丛中过,也没见看上哪个姑娘小倌。

“你管好自己。”萧洵没脑子地吐出来心里话。

被萧洵无故呛了一句,谢兰玉觉得莫名。默默拢起宽袖,就当是他杞人忧天罢。

前一世,始末细节,谢兰玉记不太清了。宋觉叛辽的时机恰在会盟之前,居庸关的守将收留了他的大军。再之后是陈朝局势分崩离析之时,宋觉再次叛主。宋觉此人,识时务,最会见风使舵。

谢兰玉不再多言,萧洵若听进他的话,自会早做打算。

这时,房门被推开得更大。长盛领着侍从送来了今夜的膳食。邵游会的不过是些开胃的小菜,里头数一道桂花鳜鱼最拿手。

萧洵与谢骁一桌,吃顿饭也不安分。谢骁尽心替谢兰玉剔鱼刺,满一玉碟白花花的鱼肉摆在他面前。谢兰玉愣了一会儿,提筷子的手落定。萧洵抬手将碟子推至一边,语气颇冷说道,“他平日吃的药膳有一昧覃决目,忌鱼腥之物。”

谢骁又将那青菜叶里的红椒悉数给挑出来吃了,他平日吃不得辣,端的样子还若无其事。失血的唇色辣的红艳。谢兰玉倒了杯清茶递给他,按住他往嘴里送的胜负欲,无奈地眉心微蹙。

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总算收了碗筷。

坐他右手边的萧洵看谢兰玉比看那一脸挑衅的谢二更加不快。腹中起了火,一口又一口地灌凉茶。

萧洵握着茶壶把儿,一点水也没了。他有些泄气地将空茶盏握在手,一言不发。他这言行像是喝醉了的。

“侯爷,你还渴的话,我教侍从去沏。”谢兰玉也不傻,看出萧洵心情不悦。

他计划等商铺运作起来,民生之事妥善,接任的主事调任后,他与谢骁一行人也不便久留燕郡。京中传来的家书催得紧,父亲信中说为他请了治心疾的名医,只等着人回去。

“侯爷哪里是口渴,分明是心中有火。侯爷,天干物燥,小心上火啊。”谢骁坐在谢兰玉的床榻上,轻飘飘地补道。

“不必。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萧洵这等身份地位,做不来忝列之事,心里不平罢了。冷眼嘲他,“谢二公子不如对镜瞧瞧自己再行开口。”

谢兰玉又看了一场活灵活现的斗鸡……

……

“兄长,不早了,吹灯歇息吧。”谢骁沐浴后在床上等谢兰玉写公文候得失了耐心,修长挺拔的少年人赤足下榻,最后强行将人抱上床。

灯烛莹莹,从亮处走到暗处,谢兰玉精致出挑的面容被明暗交错刻画得更加动人。整个六月往后二三个月,韶水上游高山暴雨成灾,其势如万马奔腾,殃及周遭耕地与民居。他还在为韶水的河汛忧神,眉间藏着疲态。

谢兰玉惦记着谢骁的伤势,安排了守夜的侍从和大夫。谢骁有些懊恼今日受了伤,神色不豫地要赶人出去。谢兰玉安抚他,“听话,你夜间万一起热了,我一人要如何照顾你。”

谢骁最终烦躁地应下。

兄弟俩没那么多话要说。谢骁手臂圈着他,手掌轻拍着他后背,低声说着白天留着的悬念,又多添了几分困乏。

“兄长,今日巡逻我从辽军那俘获了一匹良驹,都说良驹难驯性烈,可那马性子温顺得很。你不是一直想试试策马疾驰么?明日我教你好不好?”

头一枕到床边,很快就困意袭来。谢兰玉阖着眼只是顺从本能闻话应声。

谢兰玉磕磕绊绊活了二十年,人活一口气,活一日便是一日。他少年时知道自己寿元不长时,确实闷闷不乐了几日。心中尚有所爱之人,走过的路也才只是天地一隅。遗憾还是有的,再多出执念只会困住自己。

谢骁低头看谢兰玉熟睡了,甚为心安。夜间他起了汗,贴一起也不嫌热,不想吵醒他便糊涂地又睡过去。

谢骁燥热难耐,感受到额头上一片凉意。有人在替他降温,不是谢兰玉又是谁?

他顺从地被人摆布,一手扯住谢兰玉的袖子,顺着摸到了他的手,十分自然地嵌入相扣。

北地的暴雨一至,泥沙从高地冲击而下,势不可挡。顷燕郡平原湮塞,汇流涨溢,苗稼俱损。

春耕的禾苗淹没在黄水之中,东倒西歪一片。农户扑在田头捧着倒苗嚎哭,景象凄凉。

辛劳了数月,一夜醒来心凉了半截。农靠天收,非人力可抵。这些从异地来的农户本是迫于生计不得已离家迁来燕郡,又遇上了水患,来年收成无望,境遇更是难上加难。

下了雨,河道旁的路失了路眼,极不好走。

连那匹被谢骁薅来的白驹也被马蹄子溅出了一身泥污,连带着人衣衫上也染了泥点。踏浪可谓是应了这名字,遇水蹶蹄子玩得甚欢。

马背上的二人沿韶水下游而上调查河道。燕郡归辽后,河道久不治理,河运盐道皆不通。

萧洵由后环着谢兰玉,与他说明他们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韶水干流上下千里,泥行相度实地考察后的所得。

而为他人作嫁衣的谢二公子因伤起热,伤口又处理不当,便加剧了炎症,伤口红肿可怖。狗脾气的人走路尚不稳当,还硬撑着要上马。

“谢骁,姨娘出门前说的什么你都忘了,听话,教姨娘与我们大家放心。等你养好了伤还有的忙。”谢兰玉像哄孩子般,将人哄床上躺着。

谢骁听了这话又将气黑了眼。不好说出私心,便只能消停。谢兰玉临走之前,他还黏糊地拉着兄长,拐着弯要他应承下,择日一起同骑踏浪。他才是把马前回来的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真是哑巴吃黄莲了。

……

陈朝水患频年,苦于朝局未稳又无经世致用的治水人才任用而一再搁置。

治水非一日之功,而韶水治理务为一劳永逸之计。韶水沿途经了不少郡,与各水系相通,治韶水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诸多方面的调度。

审其全局,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谢兰玉将历代治水经验加以分析总结,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是传统法子。而考虑到韶水北堤决堤的危害远大于南岸,北岸一旦决堤,燕郡平原将沦为沼泽。故他提出前期治水重在北岸,疏通河道是当务之急。

“运道之阻塞率由于河道之变迁,”他对着萧洵浅谈了一番前人治水的做法,也一同知悉他向上请示的意见。“我写了折子送京,请旨拨银治理韶水。涉诸郡引河入道,牵扯多方利益,不知朝廷能否尽早协商好。”

毕竟款项不小,又要派何人来监工调度。这话不言而喻,时候未知。

河边风大,半束发的人被吹得发丝凌乱。谢兰玉回眸提醒他,河道要塞还需下马考察土质。

萧洵将人抱下马,近到低洼地才将人放下。

前人所绘的韶水流域图距今时间已久,有所出入在常理之中。谢兰玉在那泥泞里翻倒着泥沙对着图纸勘验,专注在脑子里记下回去要修正的地方。另还要思索土质该如何改善。只他往南方跑得多,对北地…一时也想不出合适栽种的树种涵养水土。

一片乱象,本不应该想入非非的。清冷天光云影在前,在人面前都做了陪衬。萧洵在旁扶着他起身,湿泥挂在二人衣角,竟也还赏心悦目。

无怪行人驻足看那二人一马徐徐向前。

若只做个闲散子弟宅在府邸自然无碍,可谢兰玉是来做事的,不良于行,环境不予人便。

“多谢。”谢兰玉又被抱上马,萧洵随后飞身上马。谢兰玉对谁都一样,待人温和,进退有度。借着亏欠于他的正当理由,萧洵才向着谢兰玉走近了些。他少年时就对谢兰玉态度有异,只骄傲自矜令他不愿承认。

经过种种即使明白谢兰玉是真的不把救人遇难这事放在心上。说他不计后果,他又是实在衡量了每个人的价值。正如救他之时,谢兰玉说,任谁也不会见死不救。而谢兰玉被人折断双腿见他赶来时,对着他也说过,万幸。

萧洵心里矛盾得很,他既希望谢兰玉的双腿能快些好,又不希望它好了。

走到后程,遇到民众聚街骚乱,谢兰玉被留在马上,远离人群。他遥看萧洵走到民众中间,安抚涣散人心。

萧洵身披盔甲,掷地有声地公示,“水患乃天灾,朝廷会扶持灾后重建的工作,皇上也谅解大家现下的担忧。大家既为了拓土开荒而来,只需将分内之事做好。其余的请放心交由我们,三日之内,本侯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洵对身后的副将下军令。“列一百人小队从屋舍修筑,清点伤患人数,集中医治。其余人待命疏通河道。”令行到,禁必止。为将者,仿佛他天生就带有教人信服的力量。谢兰玉自己也未察觉,他露出了欣羡的神色。

萧洵一切安排妥当后,回身一看,瞳孔一下子放大,谢兰玉人不见了!踏浪也踪迹全无。

……

朝廷拨银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新提拔的兵部员外郎冀如息前往燕郡勘察监工。

闻说定北侯与晋安谢家一直在找人,如今一个月已过,告示还贴在城墙上。

燕郡新迁的百姓不识人,只听最早一批的迁户直言可惜,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怕是遭人毒害了。要不然怎么现在还没下落。

燕郡府衙。朝廷抽调的兵倾力抢修河道,萧洵只得将自己的北定军精锐从京中调出,谢骁则把消息带给了兄长的好友,宋追星得了消息,动用江湖上势力一同寻人。

数日搜寻无果,逐步从燕郡周边扩大了范围。自那日谢兰玉不见起,燕郡加强了城防,宽进严出。可两方调度搜查,仍不见踪迹。

一个大活人怎会生生如消失了一般?

“城中就这么大,当日既然未放可疑之人出城,怎还会找不到人?不是你治下有失?”谢骁将怒气撒出,若不是萧洵没看好人,也不至于如今境地。

萧洵原担心谢兰玉是因他所虏,可若冲他而来自不会毫无动静。拿着人来要挟他,不是更好与他谈条件。

“会不会是人还在城中,只是你们还未搜寻到?燕郡地界也不小,你们仔细想想还有哪处未曾去过。”

“灵玉观。”

萧洵与谢骁异口同声道。

道教是本土宗教,灵玉观乃前朝遗观。

大陈建朝后,因吸取历代教训,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头百姓禁修道炼丹。

只是没了道教成仙的痴梦,还有登临仙岛求佛长生。可见历史就是更替轮回。

百年来灵玉观早作了废观,那一块地也成了乱葬岗。

哀鸿声声,白骨森然,杂草盖过了一膝之高。

常言道宁睡孤坟,不过寺庙。这观内短期内似有人来过,地上有些新痕。另有火折子燃灭的草灰。

转了一圈,里头只躺有一具横尸,看样子是中毒身亡。衣着布料打眼,还是个富贵人家。

整队离去之时,那兵头望着几里外的升起炊烟的草庐,奇怪地看了眼,喃喃说了句,“这附近居然还住着人。”

一旁闻言的谢骁忧心与恼火焦灼着一颗心,见了谁都极为不爽。听他说这么一句,脸色阴沉。在这荒野住人确实反常。

警觉驱使之下,他带了两人去了那草庐附近。

一身着粗布衣的女子,正在草庐外的麻布绳子上晒衣服。

“请问—”

乍然听到一句人声,那女子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努着清澈的大眼,害怕地缩起脖子,两根食指无处安放,绕指节直转。

“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朝廷命官,特来此地寻人的。请问你是否见过一身着白衣的公子?”

那女子自下而上又往下打量谢骁,直摇头。

“将军,这女子好像是个傻子。”手下遮掌低语。

女子听了个傻子反应激烈,拿起洗衣服的棒槌赶人,“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谢骁眉头紧皱,这一趟又是无果。兄长到底在哪?

“汪汪—”听得主人尖叫,从不远处的草堆里出来一条小白狗。冲着这几个大男人狂沸。

谢骁满腹糟心事,不想在此处耽搁下去,转身欲走。竟被那护主的狗崽衔着靴。

他低头一瞧,那白狗的脖子上系的不是他给踏浪挂的宫铃?

谢骁忙将狗捉起,问那傻女人,“这串宫铃哪来的?”

女子被他冷冽的气势震慑住才不再吵闹,怯怯地将人带到了一座孤坟旁。白马在旁边吃草,马身早不见了本来的颜色,再往一旁走,横着一驾破烂的板车。

板车上躺着人。

白衣泥血遍布,衣服与人凌乱不堪。唯腕骨上两点红痣在阳光下亮得逼人,艳色欲滴。

手上紧攥着一串红绳,好像是断了,那玉也碎了一角。

乍然见到此景,谢骁不敢上前确认。看到那人胸膛短促地起伏了,失神的谢骁箭步上前将人抱起。“找人找人!大夫,找大夫!”

院里的丁香花落尽,日子也是数着那花的花期过完的。

花开时的盛景仿若昨日,丁宁在小院外用着竹编筐晒花。花恰好是在公子失踪前摘下的,早晒得脱了水,干花碾粉的活拖到了现在。

她原是想攒着和公子一起消磨时间的。她太好动了,也就做这种事的时候能消停片刻。

丁宁手握棒槌抱着瓷瓶,本该高高兴兴碾花粉的。小姑娘愁眉苦脸蹲在角落无心做事,呆望着医师的药碾子,看人捣药。

旁边陪她一起呆看的,还有个长得水灵的傻女人。跟着二公子一道回来的。

“我问你啊,到底是什么人要害公子啊?”丁宁拉着那女子,杏眼微怒。

谢兰玉被谢骁从灵玉观带回来,闭口不谈这一个多月内发生了何事。丁宁躲窗子边偷听才知公子的腿约是废了。被人下了毒,髌骨也受了很重的外力撞击,以后是无法行走了。医师不露口风,二公子不许对外说。

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了这女人身上。傻女人颈上挂有一块写着岚字的金锁,大家就都叫她小岚儿。

撬开一个傻子的嘴倒是不难,难的是她不通人事,说的话不能作真。

“我杀了人。”小岚儿说这话时面无惧色,眼里尽是快意。

“不对,是有人要害公子,你救了公子,杀了坏人。”丁宁很确定地扳正她的脸对她说,也不管她能不能懂。

小岚儿于是也笃定地跟着点头。

“那人是谁?”

“姓颜,他说的,姓颜。”这句倒是对上了。

丁宁决定对每个姓颜的有仇报仇,迁怒全天下姓颜的都不是好东西。

“伤药也治不好公子的腿了么?”丁宁低垂下眼角,感觉要哭了,问苏医师—神医谷的弟子,镜方亲传的医术,连他也无计可施。

丁宁十岁时被养父卖掉,遇谢兰玉才有了安生日子。她没去过太多地方,都是听公子说、看公子作的画。说起江南风光、畅谈塞北人情时是多么地潇洒自在,她自然是想公子能摆脱那沉重的玩意,想去哪便去哪。

“你们公子都不在意,你个丫头为何如此介怀?”苏羡青实在忍不得这小姑娘的碎嘴。

也就是谢二怕她吵到谢兰玉休息,才将她打发过来扰他的吧。长得倒是聪明毓秀。这一点上苏羡青决定不与她计较。

“事已至此了,公子除了说不在意,好叫我们放心,还能如何?”小丫头红着眼眶,眼泪汪汪。

“你这倔丫头,怎么不信你们家公子是真的胸襟开阔呢。”

“那是你没看到过公子练习走路的样子。”丁宁觉得这苏神医真是轴,难说通。将注意转移至她的香囊上,她要做好看些,多放点香料。

屋内。

已回来半月余,谢兰玉仍是夜夜睡不好觉。因膝盖实在疼得厉害,碰不得,也无法消解疼痛。麻醉药用多了上瘾,且影响神智,他不能依靠药物缓解病痛。

谢兰玉心如死灰躺床上,这下真成残废了。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当初卷进萧洵与颜党的交锋,他自知后患无穷。萧洵是国之栋梁,他若死,对朝廷损失惨重。权其轻重,这也是万不得已…

这次遇俘,也是因颜党的残部认出了他。心气不顺拿他开刀,幸得了那姑娘出手,不然他这条小命难保。

谢兰玉疼得要命,实在睡不下,准备拿本书来解闷。虽说这人遇难时真的只想死了好,可死不了就要熬。他也免不得发起牢骚,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他就得魂归故里了。

谢兰玉费力挪动着撑坐床头。谢药罐子尚且病重。他那纤细的胳膊也使不出多大力气,仅是点个灯的动作,已大喘着气力竭。

照着烛光看起了书,将注意转到书上,心思慢慢静下来。待书翻到了末,谢兰玉阖上了眼。

烛泪滴在桌上,火光逐渐暗淡下去。夜里无光,只见闭目养神的人,蹙着眉,疼得额头冒汗。虚汗浮白面,黑瞳沉静如水。黑白分明得宛若一幅墨色点染的风景画,意与形皆有,叫人一眼看了就难忘掉。

造化弄人。腿上细密如织的痛感,疼得他实难以入睡。谢兰玉兀自打了个寒战,殊不知阖眼养神也是件熬人的事。

谢兰玉心思重重,左右睡不着。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多也不多,赶一起的时候就忍不住不去想。

若有高于人的意志的存在,摆布着世界的一切,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意志、规则、权力,在天数面前就脆弱不堪。历史永远向前,那他的时间因何出现了错乱。

那本天书中,不知所云甚、言有尽意无穷的地方,令他无法知悉全貌,老天似乎与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世界之大,总有涉猎不及。他为何重生了,这事情诡异得很,谢兰玉想不明白,且越想头越痛。人之命途,时事异也。若是这样身不由已而又被病痛困扰的一生,重来一回岂非煎人阳寿?

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韶水治理在冀如息的统率下如期有条不紊地推进。谢兰玉修正后的河流规划图更详实,标注了每条河段筑堤的最佳高度。加之做事的都是实务派,治水成效初向好转。

筑堤工程之浩大,数月内不可能完成。他比对过往年湘水的记载,依韶水水况计算出数据,三年或可完工。两岸筑堤粗估八十多万丈,开凿引河几千里,修建减水闸、坝和涵洞近二百座,方使得韶水之水尽皆被束归漕。

不论未来如何,这项工事谢兰玉十足上心。不止是因为他得交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结果换取自由的筹码,还因为他想。

谢兰玉师承太傅齐天珩,读的是经世论,端的文人骨。治世之学,比起附庸风雅之事置于镜花水月,才学用于实处方为大道,为百姓谋事,结果也尽交由百姓去评判。

人争一口气,他总得活着看到韶水水患解决的那天吧?谢兰玉给自己鼓了口气,三年定不成问题的。

思及此,他内心多了些安慰。伴着醺醺然的炉香,眼眶一热就酝酿出了困意。

忽又听到房门吱吱作响。随后一道黑影阴测测进屋。

“谁?”

谢兰玉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含着松懈睡意,只短促一个字,尾音却像把钩子,牵勾出连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示弱,叫人生出保护欲。

他平日说起话来慢吞,以谢公子的做派,即使语气寡淡无味与人说话本折子戏,听来也极易令人沉浸其中。莫说这人还可观可亲。

谢兰玉髌骨贴上了膏药,待痛感消退,双腿处于毫无知觉的麻痹状态,翻身拖泥带水地不利落。

他偏头朝外看,眼梢直往上挑,眼尾的皮肤薄,拖长一排绯红。困极的几个哈欠叫长睫上沾了些泪珠,谢兰玉掸手揩去,里衣袖口就滑了下去,露出纤细的胳膊。

从来人的方向看,躺床上的谢兰玉有种易于掌控的、脆弱易碎的美感。

“是我。灵儿托我给你的狐裘披风。”宋追星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谢兰玉闻声后舒了口气。

“怎么,见到是我失望了?”宋追星将那神气的大红披风搁到屏风上。

“你就别笑话我了。”

幽光下谢兰玉露在外的肌肤如玉脂般,自身透出白光。

一件批风而已,什么时候不可以送,宋追星却要挑大半夜来。很符合他梁上君子的风格。

对。宋追星也是这么想的。

他实则见多了谢兰玉病秧秧的样子,一年三百天生着病有何稀奇。自小他就听从父亲的命令,在暗处庇护着谢兰玉。看着他读书练字、吃药养花,如老人家一般的喜好。

明明差不多年纪,父亲总说谢兰玉这样好,有他父亲的风范。

“有什么好,不能提剑,不能练武,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说完他心虚地瞥过脸。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小谢是弟弟,所以你更要好好把武功练好,好照顾他。这些话不能在小谢面前说,知道吗?”伶俐的稚子满不在乎,拍着胸/脯应下。

久病床前还无孝子,照这说法,他早该烦透了谢兰玉。不是,他脑子坏了降辈份给人当儿子!

坏了,坏了!

全赖那日窥见谢兰玉赤身裸/体泡在池子里,他竟生出来一丝慌乱失措,以致于现在心情都十分奇怪。那时是池子里的水太热,所以他才面红耳赤没错。

他现在对着谢兰玉的脸心鼓如擂又算怎么回事?!

“睡不着?”谢兰玉被他扶起撑坐床头,娇葱般的柔荑搭在他臂弯,仿佛多用点力那手就该折了。

“你不也没睡?”宋追星回避了谢兰玉的视线。

“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你要是不嫌麻烦,我倒也……”谢兰玉脸上挂着清浅笑意。

“也什么也,”宋追星打断了他的话,顺道号了把脉。“我怕夜风一吹,你就该迎风倒地了。好好歇着吧。舍命陪君子,我可受不起,谢纸人。”

谢姓纸人抿唇笑了笑。

宋追星从怀里掏出一黄纸裹着的像是药包的物什。谢兰玉以为又是什么补药,一腔苦水翻涌。

宋追星见他眸光都黯然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字字带刺。“谢大善人死都不怕,还怕苦?早这么怕苦,就该好好待在家中。管它今日谁死了何人又活了。”

宋追星剑目星眉,是个英俊的长相。薄唇三分翘总爱带着嘲,生出三分邪气。他语气不善,恶人却扮不了两分钟。说着伸手将那药包凑近谢兰玉的鼻尖,钓鱼似的,淡淡清香随之挥散出来。

“蒙顶茶?”

果不其然,鱼儿眼前一亮。

这茶产自西南的高山,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严苛,又生性娇贵,产量不丰。平常百姓自是喝不起,专供王侯贵族,即是家缠万贯也难买到。上回去西南,他得西南王的面子有幸品茗。

蒙顶茶茶叶奇香,品起来余韵长。入舌泛微微的苦调,而后苦味在舌尖溢开,渐渐回甘,尝起来仿佛也浸着清香,新奇得很。说念念不忘太过于夸张,谢兰玉遗憾走时也没捎上一些这倒是真的。

“手底下人办事不力的贿赂,我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宋追星放下饵料,瞧着欣喜的鱼儿。

自打来了燕郡,被洗劫一空的城池,哪来的茶点铺子。茶叶也是稀缺物。于是谢兰玉喝茶的消遣便断了许久,加之被人掳走的一个多月里过得苟且,如今嗅到茶香仿佛魂都回身了,那感觉便是如见故人。

世家子弟爱茶者甚繁,晋安谢家又出过一代茶圣,谢兰玉爱茶那是秉袭家风。他又精通杂学音律,对风雅之事颇有见地。京中传有这么一句,说的是谢兰玉,“茶不思,徐公醉,曲有顾,谢郎误。”

“有来有往,你可得送我些好东西。”宋追星又露出一贯的狡黠。

“你看上什么了?”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看上的东西了。谢兰玉将茶包搁在床头,宋追星看他一副当宝贝的样子,不禁失笑。岂非是个茶商就能将谢兰玉紧紧套牢了?

“这香囊我瞧着精致,就它吧。”宋追星只是随便说说,指要的是他脱在一旁袖袍上挂的绣着兰草的香囊。

“这是姨娘为我求的平安符,送不得人。”

“那只呢?”

“那只是丁宁丫头绣的。小丫头费了不少心思,送了你,怕是惹她伤心,会没日没夜念叨我的。”

“那这只总行了吧。”

宋追星像个客官在谢老板的妆镜前挑选香囊。佩玉挂香,也是雅士。宋盟主刀尖上行走,自然与雅字无半分钱关系。不过见这么多人上赶着送他香囊,心里刺痒。

谢兰玉面露为难,再说不行就不像样了,不过是香囊而已。那虽是侯爷送的,但料想他贵人多忘事,送人也无妨。谢兰玉松口,“那只…你拿去好了。”

“那我便收下了。小谢呀,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欠下风流债,当心惹火上身啊!”

宋追星说了些京中之事,告诉他府中一切安好。只谢贤咳疾复发,身子不如从前。

走前又将谢兰玉扶睡下。谢兰玉如墨流淌在枕间的发黏了一缕含在胸前。宋追星顺着一截发尾寻根溯源地将其拨到一旁。指节抚过白玉般的肌肤,一股药草味。

他覆手合在谢兰玉小腹的位置,衣衫薄,谢兰玉本就疏于锻炼,隐隐像是腹肌之处,不过是太瘦了显得。比起女子,多了点坚韧。其实身子软得很,不比他们习武之人块块分明紧实。

谢兰玉顺势躺下,亵衣自也随身体的松弛而敞开了襟,被宋追星小指一勾有意又拨开了旁边的衣料,露出盈盈可爱的乳珠,春日里的嫩苞含着露,不外如是。

宋追星一掌按下,谢兰玉轻呼了一声,呼吸也变得紧了。“你作何?”

“踉跄了一下,抱歉。”宋追星看他敏感地红了耳尖与两颊,那一句羞赧更像是撒娇。宋追星偏过脸去,忍住腹下一紧。有起势的反应。又是想起了谢兰玉抱回来时细白的腿根之间遍布的青紫指痕,搅得他燥热难歇了。

“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睡!”宋追星匆匆告辞,仓皇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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