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八月桂花香满地,冯府二少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小名取作天宝,这个名儿说起来比较久远,还是生豆儿时准备的,可惜女娃没用上。天宝这孩子生得团团圆圆粉雕玉琢,落地后就睁了眼,眉间一颗红痣,倒是跟女孩似的秀气,颇得众人喜爱。当晚冯元破了戒,吃了半坛子美酒,不时意气风发地大笑,不时又很是感慨地通红着眼眶叹息,大抵这就是喜悦来临的不知所措罢。
这一胎没感觉错,果然是男娃,绿莺也算是志得意满了,登时有种扬眉吐气的轻松。此时孩子被裹着摆放在床里侧,小鼻子微微翕动呼呼睡得香甜,不时嘬一下粉嘟嘟的小嫩嘴。春巧跟出门就捡了大金元宝似的,搬了个小扎子坐在床边,边缝着小衣裳边笑了几个时辰,一直合不拢嘴的,见豆儿越过绿莺爬到床里,正要上前伸指头戳小娃娃的脸,忙跟老母鸡护短似的拦住,一叠声地轻呼起来:“哎呦喂,小小主子的小脸儿薄着呢,豆儿小主子当心可别蹭破了小小主子的皮啊。”
豆儿吓地一缩手,乖巧地点点头,转而像绿莺平时哄她睡觉时的模样,手板轻轻拍打在弟弟包着的小被子上,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催眠曲儿。绿莺一直笑望着儿子和女儿,偷偷抹了把眼,也不知怎的,眼仁火辣辣的,忽然想哭。
“哎呦姨娘啊,这刚生完孩子可不能淌泪呢。”春巧心满意足地眯了眼,“以前奴婢总以为有老爷疼你护你就够了,虽说日子过得挺美,可这心里啊,总是落不到实地上。如今可算明白症结在哪了,这不,有了儿子,才算立稳脚跟,要不总跟名不正言不顺似的没底气。姨娘也算苦尽甘来,小少爷生得这样俊,将来啊,必是个有本事的人,就算......”
她声音渐低下去:“就算老爷不在了,姨娘你也吃不上亏的,总会有儿子护着你给你撑腰。”
冯佟氏像根钉子似的严严扎在府里,说句难听的,这多亏是没打仗,否则老爷一朝有个好歹,这冯府可不就是冯佟氏做主了?就算冯佟氏也不在了,谁知道大少爷冯安会不会善待姨娘呢。她琢磨着,大约是不会善待的罢,毕竟老爷要合离一事还与姨娘有关呢。妾室的地位就是这样尴尬,前脚还是富贵荣华宠爱,后脚就可能跌落悬崖,故而定要有些傍身的法子,儿子就是其中顶顶重要的,当然,前提是孩子能养大,无齿小儿是帮不上甚么忙的。
绿莺笑笑,说:“是啊,我总算对老爷有了交代,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在外头走动,万事艰难,他见得多了,鲜有事情能让他乐上一乐,如今能让他开怀些,我这心里也快活得很。”生男生女不是她能做主的,但冯元总跟讨债似的朝她要儿子,生豆儿时她使计让他消除芥蒂进而对女儿疼爱有加,事事过犹不及,这胎若又是女孩,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现在的局面,是皆大欢喜。
府里下人打赏丰厚,冯元很是骄傲地盘算着:等幼子满月,定要将汴京所有头脸人物都请来。绿莺让人将踉踉跄跄的他扶坐下,一脸好笑地嗔了一眼:“有甚么好显摆的呢,好像就咱家会生儿子似的。”
这话没错,别人家的儿子没准比他家下人都多呢,冯元摇摇头,也恍然地笑了,自嘲自己真是高兴地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天宝的满月酒也要好生地办,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冯元坐过来,探头望去。对着小儿子的脸,是越看越爱,这孩子跟冯安小时候不像,听老夫人说跟他这亲爹小时候也不像,刚下生就能看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他觉得这孩子真是天赐的,仿佛天上的仙童投胎下凡间,总会有一番大作为。
“不好罢。”绿莺有顾虑,“他是庶出,风光不宜太过啊。”
“诶,听我的,勿须多言了。”冯元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生孩子是初难再易,头胎难产,这第二胎倒是顺当多了,绿莺就觉着好像才疼了不大一会儿呢,就噗嗤一下生出来了,跟做梦似的。相比几年前有了经验,再也不傻吃呆睡了,豆儿的大脑壳将她折磨地死去活来,天宝才六斤多,胎位正羊水足,让她省心得很。
孩子来的时候亲爹刚刚过世,此时望着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得不真实。生命无常,转瞬即过,孩子的到来,让她在喜悦之余,还生出了些对未来的不确定。日子当然不能得过且过,可即便有计有划,变化也会随时侵袭而来,让人措手不及,仿佛这秋日的落叶,昏黄干脆,本来还自在地挂在枝头,可一阵微风,它们就落地了,再轻轻一踩,嘎吱,就碎了。
眼前之人面上熏然,黝黑的面皮被酒气染上薄红,让力挺冷肃的五官有了些许暖意,绿莺音色动容:“你别那么操劳,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你是我跟孩子的依靠。”
满腔湿热,她的思绪有些复杂,有对于命运的感恩,因为两人的相遇。同时也有一丝遗憾,为何相差这么多年岁呢,就不能让他们早一些碰见么?将来总会有人先走一步,携手终老可能终究只是一场奢望。
正值壮年,冯元暂时还生不出同她一般的惧怕,“放心,我身子骨好着呢,我要教他为人处世,看着他长大成人。”默了半晌,他欲言又止,末了终于似隐晦地说了句:“冯安是个靠不住的,如今在我这里嫡庶之别没那么重要,冯家门庭能者撑之。天宝养在你这里,怎么做你该明白罢?”
“你放心,我省的。”
绿莺清楚,他这是用话敲打她呢,莫要让自己这个小妇将孩子生生养歪了。她抿抿唇,慎重点头。
她没觉得甚么,冯元说完那话却先生了不自在,清咳了一声又接着道:“我这也是为你好,只有他好了,才不会让你老无所依。只要你立身正,你的一辈子我肯定会让你过得安乐惬意。我心里有你,不只是一时的为色所迷,更想和你厮守一生,我也从不在意你出身如何,但孩子生在冯府,就得磊落大气,万不能染上小门户家的眼皮子浅小家子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这点你得注意,要是将我冯元的儿子养成个畏畏缩缩重利又好逸恶劳的蠢蛋,我可是不饶你。”
本是补救缓和的话,到最后难免又衍变成了威胁敲打。他总是能将话往噎人了、往让人下不来台的方向说。这也是个本事呢,绿莺没好气地腹诽道。嘟起嘴,她气呼呼地嗔了他一眼,“瞧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多虚荣多猥琐的人似的。”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笑了,冯元却没笑,有些寂寥地说道:“冯佟氏当初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手辣,也不知怎的变成今日模样。我自然知道你是甚么人,这不是怕你哪一日性情大变,提前给你提个醒嘛。”
“我不需要,”绿莺摇摇头,轻抚着儿子的脸蛋:“我现在是甚么样的人,将来还是甚么样,天宝是我儿子,我当然会为他好,这个你担心得有点多余了。”
她不喜欢他拿她与冯佟氏比,冯佟氏会做甚么不代表她也会做。冯元何许人,自然察觉出她语气淡了下来,也觉得大喜的日子自己说的话有些不中听,连忙抓起她的手捂在手心里,压低声气改口道:“好好好,是我多事,不说了不说了,你莫生气,月子里可轻忽不得,否则会影响以后的。”
前话说的还挺体贴的,这最后一句听得人心堵。
“以后甚么?”绿莺斜睇了他一眼。
“当然是生儿子啊,一个天宝不够,你好好养身子,将来再给我生俩。”语气那叫一个理所应当,当她是甚么,老母猪么?
她还年轻,以后肯定还会有孩子,这是事实,可此时心气正不顺呢,从他嘴里再听这话,是怎么都觉得委屈和压抑。
“当初你将我从刘家接出来,那时候可不是为了生儿子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给你生儿子的长工了?你到底是爱我这个人呢,还是爱我这张肚皮?”
怎么能不委屈呢,怀豆儿时气色没多大变化,可这胎,脸上有了斑,肌肤泛黄,肚皮松垮垮的仿佛贴着一层酥烂的破皱猪皮,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控制不住地抑郁。珠钗掉光了珠子成了秃头、宝石被刀子划成蜘蛛网、绸缎被虫蛀地满是窟窿后,这些平日的爱物在主人面前注定会沦为失宠的命运。绿莺觉得自己此时面对的就是这个局面,黯淡无光,狼狈腐败,他面对着这张脸,会不会厌烦恶心呢?
她好希望这时候他能依然如往常一般说一句“你很美”,或是言语两句爱她之类的话。当然,他刚才已经将“我心里有你”说了一遍,可是不够,他要是再说几句不嫌弃之类的话就好了。关于她问的他是爱她人还是肚皮的问题,其实心里也明白,哪能是肚皮呢,又不是只有她有肚皮,会生孩子的人还少了?但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嘛,现在她面对自己这番史无前例的丑模样,自厌极了,很是需要他的赞美和安慰。
绿莺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用期待的脸对着他,心花像小鱼一样翻滚,在她紧迫盯人的情形下,冯元懒洋洋地开口:“当然,要不然你还以为自己是甚么?我要你不就是为我生儿子的,否则白养你做甚么?养猪还能出栏了宰肉吃呢,你可甚么用都不顶,白白浪费米粮浪费衣裳。”
瞅瞅,这是人说的话么?绿莺瞠目结舌,半张着嘴成了哑巴。眼睁睁看着他挑着一边眉毛,嘴角噙着促狭的笑,一脸揶揄地逗弄她。他一直严肃正经,少有打趣她的时候,这在之前她看来一直是遗憾,试问,男女间若没了打情骂俏,只剩下你喝水来我递茶,你洗脚来我推拿,那与丫鬟有何区别?好不容易逗回闷子,还尽是损人的话,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抬起头,绿莺柳眉倒竖,就要启唇说些甚么。那厢冯元眼里笑意渐浓,往后轻轻一靠贴在床尾柱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好似也在等她回嘴,明显有着宠爱包容之意。
第169章
“那好,等我再给你生两个儿子,我们就两清了,到时候我就走,你可不许拦着。”
绿莺面上带出几分泼辣来。输人不输阵,礼尚往来,总要刺上他一句,否则会更委屈的。其实她在他面前的态度因时而异,平时对他是有些惧怕的,否则也不可能遇到难事时总是不敢冒然张嘴,可他逗趣的时候,威严中会有几丝和乐,她倒能大着胆子尖牙利齿一回,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刻,只要说的不是原则性或是与冯府大事相关的,无论说甚么,他都不会生气。她敢说离开的话,却再不会离开,这一点他当然知道。
“好啊,看你到时候有没有本事走出冯府半步,敢离开我,就打折你腿。”冯元轻飘飘横了她一眼。
话头是她起的,不起不舒服,可说着说着更堵心了。身子想拧向床里头,可一动身下就生疼,她也只能将头撇到一侧,赏他半个后脑勺,闷声咕哝道:“你就从来没对我说声好听的,不是威胁我就是警告我,人家话本里,男子都会说情话的,肉麻亲切,让人听了脸红。你好像没跟我说过半句,这叫心里有我么?”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将话说得是多么软绵绵甜滋滋,像混了糖稀似的,黏稠稠娇声娇气,偏又仿佛夹杂了一丝辣椒味,冯元听得是浑身通爽,笑意不自觉地在嘴角泛滥开来。
“我又没看过那种书,哪里知道该说甚么,你这是又出幺蛾子为难我?”
“怎么不会说,我就不信当初你跟太太成亲时没说过?说到底还不是瞧不起我,不屑对我用心思,总说我是你心上的人,可我除了跟你睡觉给你生孩子外没觉得自己重要在哪里。”绿莺揉了揉松软的肚皮,神色极是认真地道:“当初我揭露太太是下毒真凶,你生我气;我生了女儿,你生我气;我有心事夜里不想伺候你,你还是生我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到底算个甚么,就算在你心里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那我到底是你心爱的人,还是仅仅一只心爱的宠物,鸟儿猫儿狗儿?”
冯元并没立马接话,他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那张白皙丰润的小脸直直对着他,面上有诉苦之意。
“我心里有多爱重你你不知道么?”女人就是麻烦,总爱听那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他颇觉无奈,扶额叹息:“这件事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你如今在我心里是头等重要的人物,是我安放在心尖的宝物,你为何还要问呢?”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趟过绿莺的心田,温润了她自己,也烫红了眼圈:“我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些惶恐,有些骇怕,我就是希望你对我能再温柔些,不要总是跟讨债似的凶巴巴,我总是需要小心翼翼地面对你,唯恐说错做错惹你发火,话本里的男子对女子都是极其小意呵护的。”总说女子若水,所有人都希望她们是温柔的,可其实她们也同样希望男子能温柔,可谁叫她摊上了他这样硬邦邦的铁人呢。
闻言,冯元不屑地嗤了一声,道:“哼,那种窝囊废整天围着妇孺转,花言巧语地惯会哄人。怪不得你当初能看上像吴清那样的小白脸,小门户出来的就是见识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