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对了！”
走回座椅的屈俊平，从书桌右侧最上层抽屉，拿出一个月饼铁盒，他迅速从铁盒裡数十片指甲大小的记忆碟中，取出他要的那一张。
他说：“这是我拍妳的影片，这是唯一的一张，没有备份了。再次向妳道歉，希望妳能原谅。偷拍是错的，我……”他想说情不自禁，但觉得不妥，打住舌。【1】【6】【6】【小】【说】
那张记忆碟自屈俊平的宽横大手递过，于文文想，是这人将掉入迷惑泥沼的自己承接住的吗？承接在这张小小黑色的记忆碟中？那隻手，就像救起一隻折翅的黑凤蝶，蝶不挣扎，因为蝶根本不知道自己折了翅！
这张薄又小的记忆碟，来者不善啊！
不过是要证明那一个下午的迷糊恍神。
而今天在榕树下的漫长回顾，难道是从一个恍神进入另一个恍神，难道自己真是一处虚拟废墟，拥着层层叠叠的恍忽幻想，没一处真实？就像网路上那些无数夹带故事的文字，但分析到最后，也不过是电脑程式0与1的组合。
0与1，最实际，也最虚幻。
实际的数学，虚幻的空间。
空间，多麽教人依恋、迷失！
还是该说，那愚钝的高科技啊！多麽自以为是，怎麽留得住白眼这样一个深切体认到，一切都不容易，都得慢慢来的身影！
接过记忆碟，漫长的一天换来这张轻薄的，这轻薄于是显得沉重，那漫长的却轻飘了起来。
于文文问：“你希望我……听得见鸟的心声吗？”
屈俊平点点头，说：“我承认，是这麽希望的。”
“为什麽？”
“如果，妳能够转达关于鸟类与人们共存的一些困境，便能够在适当时刻引导人们作对环境有利的决定。”
“什麽是适当的时刻？什麽是有利的决定？”疲累的于文文问。
“例如在考虑建设市中心外环道以纾解交通困顿的同时，也能考虑编列预算在外环道外围植林，但这是不容易的，这一带土地多半私有，农地多用来密集耕作，种小白菜、空心菜、青康菜、丝瓜、茄子、四季豆，都是两三个月就能收成，土地不断被压榨，只好大量使用化学肥和杀虫剂，这类东西用多了，土地的黏质性增加，有些地方过度使用就有土壤硬化和硷化的问题，土地硬化，长不出大树，土地硷化无法孕育昆虫，这一带的鸟没了栖地、食物，便都聚到校园裡来了。”
“这有什麽不好吗？”于文文问。
“校园毕竟就这麽点大，有些小径被学生们走得长不出草来，能多种树的空间有限，校方还想竞争世界顶尖大学排行，不断扩建，顶尖大学评量表上可不会去计算校园裡总共有几棵树，几隻鸟。树少了，鸟少了，有些昆虫少了天敌，酿成虫害，人们只好拚命使用化学药剂来除虫，这对土地和水源，都是伤害。”
“你听起来像是政府派来调查生态问题的！”
“怎麽说呢？我以为我才是向许多政策提出挑战的人，能进入决策核心，才有能力影响政策。”说这话时，屈俊平的眼神像是点燃的烛火，熊焰中，有着许多衡量理想与现实差异的稳重。
“你是说……要选举？”于文文大胆一猜。
“没错！在这个时代政治已经不止于管理众人的事，应是管理众人与环境之间的事。如果任何政策再不能将环境纳入考量，我们将承受许多不可预料的后果，像那些超乎预计的风灾、水灾、海水倒灌、地层下陷、土石流等，一次比一次严重。若要管理这些环境风险，我认为要提出一套以环保为基本信念的治理原则，来管理生活！”屈俊平严肃地。
“我所读过的选举公报，关于环保的见解不是列在最后，就是口号式带过，以环保为基本信念，是不是会跟许多财团牴触呢？”于文文挑衅地。
想起父亲一辈子工作的石化炼油大厂，厂房汙水处理方式不断引起激进环保团体的批评，对汙水隔水道的修筑长度更是两方各执，斤斤计较。
厂方高层则是不断从政策面下手斡旋，联合社会上重大财团首脑联名發表经济發展宣言，希望放宽相关法规及惩处标准，毕竟人人都需要石油。汽车、飞机、农工用工具机、各式柴油机械、铺路、人造纤维布料等，莫不是将石油一再提炼利用、加工，才使得诸多产业兴盛發展。
發展经济，使大部分人有了机会改善财务，增广知识，便有机会对环境做有建设性的关注。
这道黑色鑽石自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便以权力能源姿态宰制着世界政经局势，产油宝地莫不是兵家必争。
但石油也危害环境最多最大，炼油厂产生大量废热与汙水，影响近海生物繁衍。汽机车、柴油机具废气，更是製造了主要的温室气体――二氧化碳，它能在空气中停留两百年之久，大气层充满温室气体的结果，便造成全球温室效应。
许多地方的气候都在改变，于文文记得小时后的天气并没有这麽热，现在，一过端午，动辄有摄氏三十五度以上高温出现。仲夏，逼近四十度更是常有的事。
屈俊平当然熟稔环保议题与大企业间的矛盾情节，他穷毕生所学便是要回答这样的普遍疑虑，在顾全地方经济發展的前提下，仍然对环境保持关注。
起身，移到进门右侧书架，蹲下，从其中一落最下层，近乎恭敬地取出一本平装破旧原文书，他轻轻将书本擦拭，转身回到座上。说：“这是傅科（michelfoucau）的theorderofthings，这本书影响我至深至远。我很难用几分钟时间将这本书的精华交代清楚，当年我的教授更是用了一整学期讲演傅科的思想，其中大半时间都用来讲解这本书。这本书妳读过吗？”
于文文老实地摇头，她觉得进了研究所还抓不到方向，她既不是聪明自信的强那森，一开始就展现对马克思法兰克福学派的专注，也不是勇于标新立异的凯莉，一头栽进后现代哲学，并对193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情有独锺。
她只觉得喜欢浪漫注义诗裡，那股穷究人、想像力和大自然之间的奇妙三角关係。
看着磨损的封皮上，粗黑体英文字打列的michelfoucau字样，再次摇摇头，她说：“后结构思想家对我来说是新领域。”
屈俊平说：“许多人将傅科的思想归类为后结构主义，儘管他在生前的许多访谈中不断表示不认同这样的归类，这本书我认为是他早期的着作裡，一本突破后结构格局的书。
希望妳不介意我在这裡小谈一下，就谈他的最后一章，关于人类科学的诞生好了。
1641年笛卡儿提出了我思故我在，1963年的傅科将笛卡儿的思想加上时代厚度向前推进了一步。
他认为，现在，当人思考的时候，并不再能直接证明人的存在了！人一思考，便证明了生命科学、语言、劳动创造的存在，人不能自外于这些知识体系来谈论思考，这些知识，很有系统地在学院裡被用自然科学、语言学和经济学所涵盖。
人的思考，被生命的本质所限制，被语言發展所限制，被生活的方式限制。但是也因为人的思考，这些知识体系存在了。
也就是说，当人一思考，支持与限制人的知识体系同时被突显出来，现在的我们，必须利用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古老的生命科学、语言、经济生活体系来思考；又因为人能思考，这些知识在每个人不同的思考中，重新组合样貌。
这一来一往，也就是傅科所说的‘回溯’与‘回归’知识的起源，也就是思考的起源。重要的是这一回归，便又把人的存在独一无二地强调出来了。
重点是，每个人的存在，独一无二，也因为这样，不同人的思考，揭露着不同阶层、经济能力、文化养成裡不同的知识风貌。
傅科在结尾时提到，现在当我们谈起任何学问、研究、议题，都不能忘了是因为人的因素而产生了这些讨论和知识，都不能忘了我们最终要处理的是人的问题，关怀人的思想和生命。
这听起来简单，其实是思想的一大步。傅科整理知识建构的过程，批判知识的绝对性，最终，他还是提出了比颠复还要更具体的建树，那就是，所有知识都必须当作是人类科学，这是一种勇于对知识负责的人文概念。”
他真的把办公室当做课堂，又接着说：“我努力想把傅科的思想再推进一步，没有牴触地再推进一步，毕竟我是崇拜傅科的，也毕竟当下，比傅科發表theorderofthings的时代又过了好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