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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屈教授(1 / 2)

几分钟结束,榕树下挤进来一个人,他满脸笑容,手上一副羽球拍,臂前挽着一件女用白毛衣,像个大孩子一样,没有一点做作。

他说:“妳来了!希望没让妳等太久。我要那些打球的朋友不准跟来……”

说着,他朝草坪一方大力挥手,那裡有四个穿着运动服手拿羽球拍,比他年轻许多的学生猛做着鬼脸,还做势要朝榕树这裡走来。他们互相打闹一番,终于转身摇着屁股、跑跑跳跳地离开。

“唉,就是他们,都是生物系的学生,也是我打球的朋友,刚刚跟他们卢好久,叫他们不能跟来!本来都说好的……对了,这是妳的毛衣――”

递出时,發现象牙白的针织袖管上沾了些泥土,便将毛衣对着腿心掸了掸,才又双手奉上。

于文文接下毛衣,心想,那低沉的声音呀!

望着眼前这人,记得他在坐满学生的课堂上,以极为诱人的声线,谈论着全球暖化对鸟类的影响,那天,所有学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那天,他的课堂演讲,令人难忘――

“同学们,科学家自1860年,开始纪录全球温度的变化,那是多麽有先见之明的举动啊!于是,今天我们可以明确地说,全球正在暖化中。影响所及,我们發现全球热浪频率增加,乾旱区域扩大,屡屡在地区温度创历史新高之后,便有酷寒、大雨、严重风灾接踵而至。两极冰块消融中,极地动物濒临绝种。温带植物最快以每年800至1000公里以上的惊人速度,向北迁移。别怀疑,植被,是会迁徙的。可怜的是,气温,还苛刻地影响着鸟类的栖地!

极冰融解,水平面上升,人们居住、耕作的土地缩减,不得已,便砍伐森林寻求沃土。林地复盖率遂因各种人为、经济因素在过去三百年内,快速消减。需要阴凉栖地的鸟类,缺少筑巢基地,有着强壮翅膀的便举族向北方迁移;那些稚嫩美丽的留鸟,常因为筑巢危机而错失繁衍季节。牠们开始發展出适应环境的新能力,进驻乡镇、都市,在灯箱招牌间跳跃,在电线杆端伫立,在凌空横越交通要道的缆线上惊险列队,在冗长车阵和废气浊流中眯眼穿梭。

牠们寻找建筑物的庇护,也许是屋簷内侧、窗台一角、顶楼储水塔底下,或者阳台天花板上的灯座。牠们在水泥环境裡寻找不熟悉、现成、看似能用一阵子的落脚,繁衍着相对脆弱而苦命的下一代……”

他的演说措辞细腻,语气热切,低沉嗓音萦人脑海。

白毛衣暖热着于文文的手,她忘了究竟是在校园裡散步时将毛衣掉在路上?还是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裡忘了毛衣?更不清楚眼前这位颇受学生欢迎的教授,怎么会为了一件毛衣相约见面?

他满头自然捲髮,细长凤眼弯成新月。

如果他当场看见她掉了毛衣,为何不当下送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又怎能确定那毛衣是她的?毛衣上又没有绣名字!

他竟然神通广大地找到她的室友古三梅,请她留了张字条在宿舍房门上,说明何时何地亲手交还毛衣。

为什麽要亲手交还?于文文想,他想跟我说些什麽吗?

打量,發现他因运动而充氧的红颊透着粗大毛孔,眼角笑意消失的地方有三道成形的鱼尾纹,儘管他全身散發着接近青春的真诚,那对荚衣轻含的静定双眸与眸中流露的沉稳光泽,让于文文相信,他并不年轻。

也许他是副教授,若是正教授便算是年轻的。而他,竟有那样一双比一般人宽横而大的手掌!

“自我介绍,我叫屈俊平,学生叫我屈不平,妳觉得我的手很大吗?像我妈,我妈说手大的人能拿稳球拍和录像机,刚好这两件事,都变成我的最爱。”

“屈老师,”于文文礼貌地:“录像机?您玩动态摄影吗?”

“喜欢拍数位v8,录像是个很传神的词,录在记忆卡上的是人的身影却不是性灵,能拍下运动中的人,却拍不下流动中的心情。”

“您也教动态摄影吗?”于文文问。

“没有,不过学校有个专业社团,有些年轻的教授也加入,‘擎觑园’听过吗?擎举的擎,偷觑的觑,就是看的意思。我是这个社团的成员。”

“我宁愿是趣味的趣,擎举镜头,收录趣味。那个虚见觑字不是有偷窥的意思?”于文文冷冷地。

“擎举是掌控,要能掌控就要透过制约学习,觑是窥伺,意思是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这是个容易让眼睛懒惰的时代,因为太多影像产品把我们的眼睛服侍得太好了,电影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些惊险万分的爆破、叹为观止的奇景,都让观众的思考停止在快感享受,也就是不思考了。感官刺激常常变成一种盲目的感觉,却没有累积我们的视觉经验,让我们更懂得如何去看,才看得仔细,在看的过程中,保持一定思考。学动画摄影就是要学习看仔细,不止用镜头摄影,还要用心。”

屈俊平拂下额上的细汗,带趣地打量着于文文。

“为什麽喜欢摄影?就为了看仔细?”于文文挑剔地。

“因为先留住人的身影,再探究人千变万化的心性,这种认识人的过程提醒着我,人是有许多深度的。”

“你都拍些什麽人?”于文文单刀直入。

“拍我想认识的人。”

“你有拍我吗?”于文文大胆地。

屈俊平停了几秒,说:“我發现妳很有趣,妳的问题都好直接,我们不像是面对面在说话,倒像是在网路上聊天,大家直来直往,好像客套都可以全免了!”

“谢谢屈老师找回我的毛衣。”于文文不忘追问:“你有拍我吗?”

屈俊平轻轻皱一下眉头,他并不欣赏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那像是遇见扛着摄影机用其背后强大的传播机制强求受访者笑脸的记者,也像是懒惰不愿思考的学生老靠着發问延续课堂对话。

若不是几天前,他透过镜头和眼前这名女学生相处了一下午,肯定调头走人。

但他实在太好奇了!好奇他在镜头下所看见与看不见的一切,他不想错过,拿掉镜头之后,自己的双眼如何特写?他想倾听,那天他没有听见的插曲。

露出腼腆的笑容,屈俊平答:“我是有拍妳,所以才知道这件毛衣的主人是妳。这样说,是否解答了妳的疑虑?”

“为什麽要拍我?”

见对方回应丝毫没有道歉意思,于文文小有恼怒,虽然好奇大于感觉被骚扰,这份好奇底下隐隐烧着燥动,好像心中私藏的祕境就要被威胁着公开。

但能公开的究竟是什麽?她漫无头绪。

她不时涣散出神的双眼和总是毫不犹豫的追问令屈俊平更为谨慎,他明白,当人發现自己被放在镜头下检视,却无法及时为自己發声的无助。

打量她,又穿着与那日相同的白色绵衫,微捲袖管,酒红色直统长裤为她的苍白添染一笔暗沉血气。

那似乎承载许多想法的神情使她看似冷漠,这层冷漠背后,却又是一道道迫切的问题。她被什麽困惑住了吗?他想。

不急着道歉,将羽球拍轻置草地,屈俊平寻着那块树根凸疣安坐其上,感觉心头有股重量,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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