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彰德府。
董其昌一大早就坐着马车往发掘现场赶,刚刚出府城北门,路上就碰到大批的文人聚集在韩王庙前。
这韩王庙是记念北宋名臣韩琦的庙宇,宋徽宗时期就建起来了,元大德年间重建,重建到如今也已经三百多年。
安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商朝时叫做殷都,三国时叫做邺城,北魏以后叫做相州,全都牵连着一大堆历史事件。所以围绕着甲骨发掘地有一大堆的文物古迹:韩王庙、天宁寺、文峰塔、彰德府城隍庙,如果放在几百年后,此处还将添上新世纪发现的曹操墓葬高陵和袁世凯的墓葬袁林,文旅资源丰富到不行。
而今天在韩王庙前聚集的文人自然是来自甲骨社,他们正在彰德府外集会,鼓噪着要出个什么新的条陈,或是寄去京城,或是寄去开封。
董其昌是最开始在彰德府挖甲骨的,也是甲骨社的负责人,全社的文人以他为尊。
见到董其昌的马车,许多人都聚集上来,邀请董其昌一起到韩王庙中去聚会。
董其昌听的一个头脑两个大,连连摆手。
他已经调动了自己能用上的所有资源,希望甲骨发掘能够得到朝廷的支持,但是依旧是这个场面,韩王庙里这样的聚会又有什么作用?
董其昌只觉得这些事情吵闹。
董其昌坐车来到安阳城外的村中,进入自己租下来的农家小院,先询问了范允临这两天的发掘情况,接着就摇头说道:“我已经同储君写信请求,不过想来帮助也不能很大。”
范允临疑惑问道:“弱侯不是刚从南京筹来一笔钱吗?”
董其昌不禁苦笑:“那些钱财顶多撑得上一个月。”
范允临是个悠游林下的性格,入赘徐媛家后便整天和夫人一起唱和游玩、研究金石古董,此君考上进士之后只当了八年官,感觉当官太累了,去年被升为福建右参议,此君直接不去上任而直接回家,打算回家修房子、养歌妓,过快活日子。
被董其昌请到安阳来负责现场工作,也只管花钱,不管算钱,虽然知道使用钱财紧张,但根本不明白甲骨社的运营情况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安阳的甲骨文的确牵动天下士人之心,焦竑把自己家状元楼的藏书都变卖了一部分,专门筹措了几百两银子送到安阳来,但是这些钱财和甲骨发掘的庞大投入比起来实在也只能算杯水车薪。
实际掌控甲骨社大全的董其昌早就心焦欲死了。
别以为董其昌辞官之后就全心纵情于山水,只是个艺术家,其实董其昌是个非常老练的政客。
他过去处理政事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既维持着名士作派,也在政坛上混得风生水起,直到甲骨文的出现才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历史上董其昌万历十七年考中进士,没当几年翰林就成为朱常洛的讲官,要知道当时还没有爆发争国本事件,朱常洛作为皇长子基本上就被认为是铁定的太子,董其昌这么一个新科进士,没几年就成为太子的讲官,升迁速度堪称是坐上火箭。
而董其昌担任讲官不久就告病回到松江,利用京官和书画家的双重身份,在当地塑造名是人设,日子混的相当不错。而且他并没有完全远离朝堂,之后几度再复出,先后担任过湖广提学副使、福建副使,最后居然做到了河南参政。
要知道河南参政可是从三品的官职,一般的进士从翰林开始想要跳到这种级别,一切顺风顺水也要花费好几年时间。
而董其昌却是大半时间都在家养病,用业余时间就一步步升官。
而他的河南参政也只当了一年,他就再次以养病为由回家,这也就是王文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而董其昌这一次辞职也并不是无的放矢,他辞职之后正好躲过了“争国本”“妖书案”“伪楚王案”这一段万历年间党争最激烈的时代。
如果还不相信董其昌是个政治天才,那可以再看看原历史上他之后的操作:万历皇帝死后董其昌教过的朱常洛即位,董其昌马上再次出山,成为太常少卿、国子司业。接着在天启年间一路升到南京礼部尚书,在任一年,再次辞官退隐。这就已经是尚书级别的高官了。
到崇祯五年他再次出世,直接执掌詹士府,等到党争再起,他马上又辞官。
此君在历史上一辈子在家闲居的时间比当官的时间多,艺术成就比政治成就大,但是却能够当到正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有实权的太子詹事,甚至还混到了一个谥号“文敏”,且成为明代艺术成就最高的几人之一。
董其昌一生既能结交东林党,又与反东林党人惺惺相惜,绝对是一个把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用到出神入化的神人。
但这一切都是原本历史之中的董其昌,而在这个时空,董其昌碰见了甲骨文。
作为金石学家、大书法家,董其昌对于甲骨的喜爱出于真心,他也真的是为甲骨的保护倾尽全力,为此不但破费家财,而且动用了自己政治上的所有人脉和关系。
本来不好去求的人求过了,该明哲保身的地方也留不下面子了,搞到现在,甲骨越挖越多,不知什么时候是头,但是家中的资金已经接近枯竭,政治上的活动余地也不大,却什么政策都没有换回来。
他这个原本明哲保身的政治精算家已经几乎混到焦头烂额的程度。
董其昌几次想把这个烂摊子一丢就回松江去继续过自己的名士日子,但是每当看到那一筐一筐的甲骨文,他却又放不下自己传承文化的使命感,于是只能继续咬牙投入。
这也真是董其昌骨子里还是个艺术家性格,换成别人早就崩溃了。
董其昌把如今甲骨社的运营情况解释一番,无奈的说:“甲骨社之中靠士人自发接济已经是寅吃卯粮,发掘甲骨买地要钱、保护甲骨要钱、研究甲骨更要钱,全都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这样的日子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我估计顶多再有一年,不光我的家资将要净空,便是甲骨社也将分崩离析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