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封杀气冲天的奏疏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如今已占据内阁一席的裴夕舟拦下烧毁,罚其?幽闭家中。
皇帝近来身体抱恙,许久未曾上?朝。
等到皇帝现身那日,有?新的官员再次上?书?,将沈柉贪墨之事?言明。死谏之人毕竟少有?,因此此次弹劾的言辞远不如之前那封奏疏激烈,但仍达到了效果。
皇帝对沈柉远不如对沈首辅那般宽容,既然贪了为他营建皇宫的银子,入狱是少不了的。
可仅仅入狱,没?有?重罚。
沉寂半月后,众官员实在等不及,聚在一处商议,准备一同?再告。
三?法司中多数正?义之士集结在刑部大?堂,商讨半日,决定将先前逼死江继盛的罪名套在沈首辅和沈柉的头上?,再加上?先前告知陛下的数桩贪污大?罪,言其?父子冤杀忠臣,鱼肉百姓,已招天下公愤。
“此次所有?条陈,皆有?实据,其?中还包括江尚书?那边送来的沈家密信。”
“忠臣被杀一事?何?其?之大?,只要拼着性命将其?呈给陛下,定能奏效!”
众人纷纷看过一遍,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刑部大?堂中回响。
在一片嘈杂声中,一道轻缓的推门声显得尤为不起眼。
直到一阵穿堂风过,卷起桌上?奏疏往门边而落。
众人声音一滞,朝门处望去。
裴夕舟一袭白衣站在日光下,墨发?与衣角随风飞舞。
他似乎已经看着他们多时了。
在众人冷凝的目光下,裴夕舟向地上?奏疏瞥了一眼,淡笑评价道:“文辞犀利,罪名清楚。”
“你来做什么?”
有?官员大?声喊道。
裴夕舟仍带着温润的笑容,缓缓看了众位官员的脸,向前一步。
奏疏被踩于履下。
他冷冷开口?。
“我?来阻止你们救他。”
霜华特地催晴色(一)
京都烟雨楼。
“消息都递过去了?”
梅长君望着桑旭, 笑问。
“您传得早,去时刚好赶上。”桑旭沉声回道,“国师得知消息后, 在书房拟了片刻奏疏,便?直往刑部去了。”
梅长君点点头:“那应该来得及。”
“您要他去做什么?我按您的吩咐说了三法司的谋划,国师只说他知道了。”
今晨天未亮, 他就收到梅长君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让他速速去见裴夕舟, 告知三法司今日的动向?。桑旭未解其意?, 匆匆赶去, 却发觉裴夕舟行?事同?样如谜语一般,一言不?发,收到消息便?走,徒留他一个中间人疑惑横生。
看?着有些不?解的桑旭, 梅长君笑着道:“我想让他去阻止三法司上疏。”
“可……您为?何要阻止那些人?如今罪名确凿,再加上若鸢搜集到的密信,江继盛案和多年前那场科举案, 两桩血案加在一起,沈家父子偿命不?是板上钉钉?”
提到科举案,桑旭的嗓音已然嘶哑。他不?解地望着梅长君, 俊逸的面容掩不?住近乎扭曲的恨意?,双眸通红。
经年筹谋只为?此事,眼见血海深仇即将得报, 却有人差使自己将射向?仇人的利箭拦下——桑旭如今仍能保留一丝冷静, 全靠其对梅长君多日来的信任, 和为?报她相救桑泠之恩而亲口许下的承诺。
第一次见到桑旭这般反应,梅长君眉心一跳:“你别着急, 我怎会对敌人施以援手呢?”
她嗓音沉静,缓声解释道:“之所以派你相拦,是因为?……此奏疏一旦送上,沈家必定逍遥法外,先前多番谋划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阻止我们?救他?”
刑部大堂中,官员们?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裴夕舟。
“江继盛之事天下早有公愤,如今再提,不?是正好吗?”
裴夕舟缓步走近众人。
“江继盛之事,主谋是谁?”
那名问话的官员答道:“是沈家父子。”
“行?刑之人是谁?”
官员仍是不?明所以:“是刑部主事。”
“那行?刑的旨意?上,盖的是谁家的章子?”
“是,是——”那官员似有所悟,一下子哑了声息。
另一人一拍桌案,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斩首的旨意?是在陛下那儿过?了名目的!”
他飞速分?析道:“虽然陛下当时受人蒙蔽,并未知晓全貌,但总归是脱不?了干系。江继盛之事若上奏陛下,就是逼他自认有错,自认受人欺瞒。”
又一年长的官员捋着胡须补充道:“还有那场科举案……你们?不?知,若单单只有沈首辅等臣子,怎敢掀起血祸滔天?”
先前激烈斥责裴夕舟的官员们?面露恍然。
皇帝自认英察之主,若将这两桩错处在百官面前揭发,届时圣颜何存?只要皇帝为?此事发怒,沈柉自然无?罪开释,先前诸多谋划,将尽数付诸东流。
……
“陛下确实是这般性子。”
同?样听完梅长君解释的桑旭声音沉闷。
“如此看?来,若鸢得到的密信,或是有蹊跷?”
“是,也不?是。”梅长君分?析道,“沈柉对若鸢并未多加设防,其得到的那些证据,许多确实可用。”
“但沈首辅对皇帝的性格十分?了解,定会未雨绸缪,在对众人弹劾有所预见的前提下,早早放出风声,言其最?怕江继盛案和科举案暴露。”
“这样一来,即便?有什么纰漏,他们?也能顺利脱身。”
桑旭恍然:“还好拦下了。”
他沉思片刻,道:“可若此路不?通……该如何为?其定罪?”
梅长君浅浅一笑:“这就要看?国师与我们?的默契了……”
她可以笃定,在知道三法司官员齐聚刑部,所为?有沈首辅的推动后,裴夕舟定会察觉其中玄机,并在重重迷雾中选出那个可以一击致命的答案。
毕竟,那是前世?二人阅览旧史时,一道商议出来的解法。
……
“求国师指点,我等该如何做?”
官员们?认清了形势,立刻明白裴夕舟今日过?来确实是为?了相助。
那日质问裴夕舟的年轻官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沉沉看?了他一眼,躬身行?礼。
“还望裴兄为?我等解惑,替江兄……报仇。”
裴夕舟沉静地看?着眼前眸含希冀的官员们?,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奏疏。
年轻官员双手接过?。
怀着对江继盛之事的愤慨,他缓缓打开了那份奏疏,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奏疏不?长,通篇未提江继盛和科举案之事,只列了另外两点罪名。
第一,沈柉与江浙先前勾结蛮夷的那个叛官交好,多年来你来我往,交游不?绝。在通敌之事暴露后,那名叛官提前得知风声,避开了抓捕,聚集海匪,里通外国,逃出生天。而沈柉,同?样与海匪有过?接触。
第二,沈柉利用抄家和贪污得来的银子,在江西老家占据土地修建家宅。而根据国师勘查,该地龙盘凤翥,通天府、聚王气。
年轻官员双手微颤地看?完整封奏疏,将其递给等候多时的众官员。
在他们?静默传阅之时,他走到裴夕舟身前,整袖扶冠,大拜而下。
所有看?过?这封奏疏的官员们?,无?论愚钝与否,都能断定沈家的结局。
必死无?疑。
因为?当今皇帝最?为?忌讳的两件大事,正是“犯上”与“通蛮”。
官员们?收好这份能致人死命的奏疏,以无?比敬畏的神情向?裴夕舟行?礼。
裴夕舟礼貌回礼,眸色平静,浅淡的神情与在沈家做傧相那日一般无?二。
……
翌日清晨,暴雨如注。
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悠扬的钟声伴着雨声在重重红墙间跌宕回响。
文?武百官撑着伞,一步步踏上玉阶,列班在殿前等候。
冷冰冰的日光从东面升了起来,斜照在官员旁的汉白玉栏杆上。
沈首辅久病方?愈,站在首位,领着群臣进殿。
皇帝穿着一身玄色道袍,高?坐在龙椅上,神情散漫地看?了看?众臣。
左下首文?臣列,一位年轻的刑部官员走至正中,跪倒在地。
他声音低、稳,所告内容却透着一丝凛冽的锋芒。
皇帝本是随意?听着,刚听到弹劾沈家父子的时候还没什么,越听脸色越阴沉,等听完两桩罪状后,已是气得发抖,用力将奏疏摔在地上。
这一摔,结束了今朝十几年来沈家的权势与荣光。
从金殿走出的沈首辅透过?连天的风雨,望着不?远处撑伞慢行?的裴夕舟,和他身侧一群振奋激动的官员。
“首辅大人,当心这雨……”
沈党之中,与沈首辅牵连最?深的官员颤抖地为?他撑着伞。